比相爱更难做到的是相守

距离爷爷去世已经过了两年又九个月，两年又九个月之前我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博文，我说我不敢相信终有一日，我会淡忘今天的悲伤和泪水，会云淡风轻地谈起一个永远离去的最亲爱的人。两年又九个月之后的今天我已经可以做到了。 爷爷还清醒的最后一段时间因为不小心跌了一跤住在医院里，前一天查房的时候还跟医生有说有笑，大家都以为他这口气是缓过来了。第二天爷爷倚靠在床上休息的时候突然看着在一旁照料的二伯唤了奶奶的名字，一边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旁边坐着不上床休息，一边挪动着身子往床沿边侧了侧，然后拍着腾出来的地方对他眼中的奶奶说，快上床休息吧，这个位置给你。二伯吓得叫来了医生，医生告诉我们老人家已经不行了，我们这才明白过来，爷爷前一天的精神不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出院回家的时候爷爷已经是昏迷状态，我们一大家族的人除了奶奶都围在他的身边。姑姑是个笃信神佛的人，她不允许我们在爷爷面前哭，说爷爷听见哭声会舍不得，到时候就去不了西方极乐世界。奶奶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抹眼泪，因为怕她承受不住，姑姑一直不同意奶奶过来见爷爷最后一面。爷爷保持着昏迷的状态过了很久，眼睛一直半睁着艰难地喘着最后一口气，无论姑姑如何按摩他的脸部，告诉他可以放心离开，爷爷的眼睛还是不肯闭上。长辈们说爷爷可能还有想见但没有见到的人，姑姑这才终于同意让奶奶来见爷爷。 我不清楚姑姑究竟跟奶奶说了什么，见到爷爷的时候，奶奶之前在房里怎么擦都擦不尽的眼泪一下子就干了，她伸手握着爷爷枯瘦的手，努力微笑着跟他说：你放心走吧，我有这些孩子们照顾着，我会过得很好。之后，爷爷终于放下他最割舍不下的奶奶合上眼睛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爷爷奶奶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爷爷念过书，会画画，会雕刻，会用橡皮泥捏出各种小动物给我们几个孙辈玩。奶奶除了能勉强写出自己的名字，看得懂时钟和挂历上的数字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人。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奶奶生活里的所有一切都围绕着爷爷，爷爷就是她的天。这么不同的两个人就这样相依相伴过了60多年，一辈子，从青丝到白发。 在我的记忆里经常有一副景象：爷爷奶奶一起坐在客厅的两把交椅上看电视，爷爷喜欢看战争片，奶奶喜欢看芗剧（因为电视剧说的都是普通话奶奶听不懂）。画面上如果播的是战争片，炮火声中爷爷看得激情澎湃，奶奶则陪在一旁顶着老花镜睡得呼噜声四起，如果播的是爷爷不喜欢的芗剧，他也会坐在客厅里，要么画画，要么磨一磨他雕刻用的小刀，要么偶尔瞄几眼电视画面帮奶奶解说一下剧情。 奶奶好动，喜欢和街坊邻居唠嗑拉家常，隔壁邻居吵个架她也能趴在墙角听半天然后和爷爷八卦上一整天。爷爷喜静，在家琢磨琢磨他的木雕，画上几幅小画，或者听一听收音机，足不出门但也能通过奶奶了解到村里哪家哪户出了哪件事。小时候最喜欢待在爷爷奶奶家，听着奶奶的絮叨，爷爷偶尔几句的关心，伴着咿咿呀呀的收音机声晒着太阳，觉得似乎时间也缓下了脚步，静静悄悄地在七彩的太阳光线中流淌着。 爷爷奶奶偶尔也会斗嘴，但是通常都以爷爷的失败告终，因为奶奶是不记事的性子，总能过不了一会就忘记和爷爷正在吵架这件事，转个身恍个神就能兴致勃勃地开始和爷爷分享刚刚得来的某件八卦小事或者问他晚上要不要买点小酒喝，明天早上想吃什么菜。爷爷每次都好无奈，他总说和奶奶这样的人吵架只能气伤自己，索性就不吵了。妈妈说爷爷是被奶奶打败了，我想，或许这就是他们夫妻俩找到的最好的相处方式，他们两个人，用心照不宣的默契换来了60多年不离不弃的陪伴厮守。 后来爷爷身体渐渐变差之后一直都是奶奶尽心尽力伺候着。爷爷变得越来越像一只温顺的绵羊依赖着奶奶。奶奶晚上出去溜达总会记挂着家里的爷爷，担心他一个人会不会闷得慌，早早就说着该回去了。偶尔奶奶遇着个熟人多唠嗑几句迟了回家的时间，爷爷就会生闷气，嚷嚷着要把奶奶的铺盖丢出去让她去睡大街。小时候我听到的都是爷爷吼奶奶的声音，当我越长越大他们越来越老的时候，就变成了奶奶训爷爷的声音。奶奶喋喋不休地念着，爷爷安静地听着乖得像个小孩。可能有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吧，奶奶每次训完爷爷总要开心地到我家里炫耀一番，一边准备着要给爷爷喝的酒，一边装模作样地嚷嚷着回去还得接着训一训他。 我记得有一回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次家门的爷爷拄着拐杖到我家，一进门就跟爸爸说：去河边找找你妈，你妈说要到附近的河边洗一条毯子，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什么事。爸爸火急火燎地就去了，结果奶奶回来的时候嘴里絮絮叨叨，我们才知道其实她刚出门也不过10分钟。妈妈经常羡慕地说她老了要是能像爷爷奶奶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了。 爷爷的离世我相信奶奶心里的痛是旁人没办法理解的。60多年的陪伴早已成为习惯，突然割舍开来如何能够接受得了。最后见爷爷的那一面我不知道她是靠着什么样的信念才能忍住不掉眼泪，但我想，除了爱，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力量了。如今奶奶一个人，少了爷爷的陪伴，表面上虽然照样乐乐呵呵，但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时时都在念着爷爷。我羡慕他们的感情，不管他们这样的感情在口口声声宣扬着非爱不可，真爱至上的我们这一代人面前称不称地上爱情两个字，于我而言，六十多年的相伴足以说明一切，也胜过一切。因为相守是比相爱更难做到的事情。 我记得演员刘涛在上李静的访谈节目的时候说过一段话，这段话让我印象深刻。她说：我不在乎整个过程当中是不是你真的都爱我一个人，但是我就觉得到老的时候，到你六七十岁，到你需要人搀扶，需要人给你端尿壶的时候，那个人是我，我觉得这就是完美的。这或许就是爷爷奶奶之间的爱情，不管快乐悲伤，生老病死他们都陪伴在彼此的身边。我知道，在奶奶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心里一定是开心的，因为她会想着终于又可以见着我的老伴了。我不信神佛，但我愿意相信，在某个地方爷爷还在等着奶奶，他们两个人一定还能够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