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印度朋友
查看话题 >第三夜,鱼丸的婚礼
前两天,我在facebook上收到一份精美的请柬,我的好朋友“鱼丸”要结婚了。请柬做得非常漂亮,优雅的捧花斜放在方桌上,冒着气泡的香槟酒在水晶杯里滋滋作响,卡地亚的婚戒埋在清香的花瓣中,熠熠生辉。请柬的内页里,鱼丸和他漂亮的未婚妻,对着镜头灿烂地笑着,新婚请柬中常见的那种“我们忍不住宣告全世界”的幸福感,扑面而来。 可是我知道,他并不像请柬中那么快乐。

鱼丸是我在美国访学期间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他特别热情,有种让我颇感不自在的殷勤周到。他的名字很长,虽然充满异域风情,我想应该没有人记得住,所以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自己叫“Yuvan”。笑点奇怪如我,用生香十色的中文“鱼丸”替换,一碟高档牛排转眼变成了大排档下酒菜。好在周围朋友没有人懂中文。 半杯冰镇啤酒之间,我被他拽上时光机,在他的人生中巡游了一遍。鱼丸在印度金奈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大概就是常见印度歌舞剧中那种富家子弟的样子,从来不用为钱操心,随心所欲。来哈佛之前,他竟然还在中国交通大学待过一年半,能说几句绕口的中文(当然幸好还是听不出Yuvan和鱼丸的差别),还谈了一个中国女朋友,上海人。“她长得很漂亮哦,中文也很好。”鱼丸总喜欢偏着头,笑嘻嘻地说话。我频频点头,大概图景不用深思,早已明晰。 英美的顶尖大学,多少还是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阶级集中化”,尤其是对长期浸润在欧洲左派思想中的我而言。绿草成荫的校园中,举目望去,到处是穿着低调奢华、通过雪白整齐的牙齿绽放着纯正美国式笑容的年轻人们。稍微站定,带着敏感一些的眼光审视,很快就会有小说家德里罗描述的那种走进超市的感觉。 或许无论什么时候,人们总是需要快速地建立起对陌生事物的判断,在今天这种节奏飞快而又目的明确的现代社会,这或许更为重要。衣服、帽子、鞋子、背包、手机、配饰和车……所有这一切,如同一个个清晰明确的标签,快速立体地将我们面前的人分门别类。在欧洲,至少我身边很多朋友,都在有意识的和这种现代特征对抗,你至少得坐下来喝杯咖啡聊上一会,才能判断坐在你对面的人的心灵;而在美国,见面前五分钟,如同高级商场的导购小姐的眼光,人人巡视你,你巡视人人,光速的判断,通常却也准确。 “鱼丸”虽然是印度人,虽然才刚刚到美国不久,却也和其他人一样,异常敏捷地追随着这些悬浮于主流社会中的规则。他穿着崭新的T恤,胸前印着大大的哈佛logo,璀璨得在灯光柔和的酒吧里都自成光源。我觉得鱼丸很有意思,他似乎并没有我不断体验到的文化冲击,没有我近似本能的批判和怀疑,而是热烈地拥抱着与他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价值和行为规范。他除了外貌明显不同之外,衣着、行为方式、甚至审美偏好,都和我遇见的很多北美同学大同小异。 自从和鱼丸认识之后,隔三差五,我总会收到他的短讯,或者叫我出去social或者在礼品店又发现什么好玩的物件。刚开始我还有些戒备,后来发现他对中国女孩儿总是特别的殷勤周到,几乎有种长兄的宠溺,也就心安了。我很少和他的朋友们出去,虽然分到了同一个宿舍区,但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日常在whatsapp上聊天,聊聊食堂饭菜,吐槽吐槽各自的教授,遇到特别的物件儿发发图片,交情好像在不断增长,但事实上共处的时间几乎可以用小时计数。这或许也是网络时代的特点,空中讯息承载着我们太多的情感爱恨,凡是有wifi的地方,故事继续发生着;而我们却不再对视,忘记了凝望对方眼眸的感觉。 不过信息时代的沟通,却也不完全是虚假和轻浮的。言谈多了,你大概也能构建出一个人的整体模样,他的精神状态。鱼丸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积极热心,对朋友非常忠诚。太多时候我反而觉得他反而很像上一辈的中国人,我家乡熟悉的叔叔婶婶们,总是宁愿自己吃亏,总是照顾别人,总是一副乐观天命的心态。虽然鱼丸行走起来就像一本美国中产阶级的购物册,但他的内心却还是亚洲式的,他像任何一个北美同学一样谈论个人自由和权利,但在待人处事之中,却几乎不设置自己的权利边界,总是无限退让,似乎他关心的人们的利益,就是他自己的利益一样。 有一天早上,阳光特别好,我坐在法学院暗无天日的图书馆里,心猿意马地翻书。忽然手机震动,接到鱼丸的短信,请我下午去找他一趟,他想要寄一张明信片,给他还在中国的女朋友。或许是阳光太好,或许是久违的某种诗意感动了我,我答应了。 宿舍区的花园不小,规划得很好,各种形态迥异高低错落的植被将花园围绕起来,如同阳光射入深井,周围的绿茵上蒙着一层温润的光芒。花园的西南角架了一个两三座的摇椅,前面放了一张木质的桌子;坐在摇椅里拨弄七弦琴,鱼丸开始跟我讲述他想要捏在诗里的意向。月光,星星,平静的大海,希腊神话,罗马故事,我在心里想象着那个不知名的中国姑娘,再拆开这封漂洋过海的信时,会不会被其上重重叠叠的词语逗乐?我偷偷数着鱼丸身上打着logo的数目,暗自发笑,直到鱼丸口中的故事,忽然沉重起来。 鱼丸只在哈佛呆三个月,期满之后他将回到印度,完成父母早已为他包办好的婚姻(arranged marriage)。他写给中国女朋友的信,是最后的告别。 “为什么不反抗呢?” “反抗?我是家中长子,必须优先考虑家庭。” “那你的爱情呢?” “…… 帮我写首诗吧,我想在信里加一首中文诗送给她。 ” 鱼丸偏着头,努力地从他和女朋友的过往经历中捞取词语。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却无法说出口。我意识到,这听上去是早已决定好的事件,仅有的区别只是什么时候发生,我作为旁观者完全无能为力。鱼丸的家庭声名显赫,父母为他挑选的妻子必定是门当户对,财貌双全,或许远不是人生最差的抉择。我能以什么理由,劝说鱼丸反抗这桩婚姻的形式呢?我想象着世界遥远角落的那个上海女孩儿,穿着小洋裙在高楼大厦之间穿梭,过着忙碌而充实的日子,收到信时短暂的叹息……最悲哀的喜剧,最庸俗的无奈。 我们的时代似乎越来越缺乏深刻的悲剧,什么都可以一笑了之,所有人都处在无奈境地,任何人的抉择都可以被理解和解释。没有什么理念还是绝对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读起来更多带有警示意义,而不再是情感的纯粹。原则与妥协,我们早已经习惯和命运讨价还价,在三岔路口权衡各个通道的优害利弊,哪怕一盎司的优劣都能被精确地计算出来。 “‘我站在海边,头顶繁星点点, 思念着远方的你。’ 这句怎么样?翻译成中文好吗?” “哦,哦…… 让我想一想,要不要留韵呢,还是无所谓?” “你决定吧?只要意思差不多……” 我对着空白的明信片发呆。那是一张看上去高大上的明信片,好几个哈佛校园的景致被拼接在一起,烘托出一股浓烈的成功气氛。鱼丸会选择这样的明信片,一点也不奇怪。在背面写上一首情意绵绵的诗,用他几乎无法理解的文字表达他几乎无法掌控的命运…… 这张明信片,不就是他自己吗? 我们这些现代人,总会遇到这样一些时刻意识到生活的荒诞不经。前几十年存在主义火遍大江南北,难道是碰巧的吗?应和了人们最普遍的生活经验罢了。平凡机械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起床,上班,车间工作,午饭,加班,回家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七,重复往返,至死方休;而某一天某一个时刻,或许是某种外物的刺激,或许是对内心想法的回应,我们忽然意识到,如同坐在观众席上观看闹剧的观众意识到自己正是舞台上的演员一样,现代生活如何虚无和荒诞。这是我们时代的烙印啊: 诸神已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安全至上,生命中不再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为之赴死。 一个预言在我眼前浮起。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鱼丸在我身边不断抛掷着想象的意向,大海,星空,升腾的希腊众神,可是这些和他当下的处境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某些感受或情绪和特定的意向相捆绑?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用很多早已丧失了内涵的外物来标志我们的存在?我们那么害怕别人的误解或漠视,可是一旦引来别人的目光,它们有应该凝神何处呢?鱼丸行走起来,是一本装帧精美的北美中产阶级着装指南,堪比当年尼克松倾销美国生活方式的橱窗广告;他的言辞之间,溢满了某种特定的富足生活,并不是不真实的幻想,恰恰相反,这些确实是在金奈城等待着他按动开启键的生活;他想要让我领会的,他和那位远在上海的女朋友的情感,也不是纯粹的逢场作戏,他们之间确实有真挚的情感,无论那建立在什么之上。但是,但是,但是。所有这一切,却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虚假,透着一种让人暴躁的浮华。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如果只是在一堆灿烂的标签中穿梭,人类的存在不就变成了一栋标签建成的洋娃娃屋了吗?这样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我们真的能从这种虚假的生活中,获得真正的快乐吗?当我们老了,坐在火炉前回首往事,躺在病床上等待家属探望,再回想往事,会记得这些虚假的标签,还是生命中那些极端脆弱的、转瞬即逝的真实(authenticity)呢?存在主义哲学大师们告诫我们,人的本真性是存在的核心意义;面对鱼丸,我应该如何说起呢? “快看!”鱼丸忽然停了下来,指着天空。我抬头一看,一架长得像梭鱼一般的飞艇,正在高空缓缓飞过。好像漫画或者科幻作品中常见的那种模样。就在这个时候,鱼丸缓缓地说,“我很想念她……天空出现飞艇的时候,我希望她就站在我的身边。” 鱼丸低下头,擦了擦眼角。

最终,我还是决定不去参加鱼丸的婚礼。尽管我和他之间的友情已经算深厚,尽管我很想趁这个机会去探访那个未知的古老国度,尽管我很好奇穿起传统沙丽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尽管我有太多理由去,但我还是决定缺席。在脸书页面上踌躇了好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措辞,一遍一遍反复地刷他的页面,想从他的照片中找到真爱的痕迹,可找到的只是夹在双方家长中、笑得灿烂的新人。 我们的时代,众神已死,“生而平等”的人们在浮浅薄弱的欲望中起伏暄腾。“过去用以指引我们自身的古老神话及象征已经消失,而举世弥漫的焦虑感则日益加深。我们彼此贴附着,妄图使自己相信我们所感受到的就是爱。我们不敢运用意志力,因为我们畏惧着:倘若我们选择某一件东西或某一个人的话,我们便将丧失其余的一切。由于我们太缺乏安全感了,因此我们不敢冒险从事抉择。”(罗洛·梅《爱与意志》) “意志”难道只是一个幻象吗?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鱼丸,我的好朋友,在那个清幽柔和的下午,青草地,七弦琴,紧锁着眉头。他努力从漫无边际的思虑中打捞着词语,捕捉不可言说之物。那不过是一帧有关爱情的、最常见的画面,但我知道,那多半是鱼丸感情生活中最本真的一瞬,温润动人。他身上的所有logo,与之相比,黯然失色。 我没有去参加鱼丸的婚礼。据说很成功,场面宏大,仪式甜蜜,金奈城名流云集,一时良缘佳话。
祝你幸福,亲爱的朋友!
至少你还有一段本真的残忆,被一个疏离的异乡人,见证。 ———————————————————————————————————————————— 您如何看待鱼丸的选择呢? 如果在纯粹的感情和家族的安排之间,您会如何选择呢? 在您选择后,您能否面对自己的内心? 欢迎分享您的感受。如果您喜欢我的文字,想接近人文经典,不妨关注公号“天乐人文”,同我一起阅读一起对抗暴戾吧。 (点击打开图片,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