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大哥

       如果我稍微晚来一会儿，就不会认识曹叔叔了。那时我刚从柏林飞到莫斯科，办完转机手续，正在找我要登机的入囗呢，曹叔叔这边正在莫斯科飞北京的登机口挨个找人。正好我走到登机口时，曹叔叔走了过来，把问了几十次的问题再向我问了一遍，＂你是单独一个人吗？＂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呢，＂呃⋯⋯是的。＂我迟疑片刻回答道。与此同时，我心里恼恨自己为何如此诚实地告诉他真实信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不是吗？＂行，跟我走吧！＂他转身往前走，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走。再一次，我恨自己的软弱——我完全可以不理会他，自己找个位置坐下等登机就是了，为什么要冒险？然而我却跟他往前走，他在前头一边走一边说：＂我有白金卡，可以带一个人过去。朋友没来，这个名额也不能浪费啊，所以我想带个人过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仼他，可还是乖乖跟着他上了楼梯，沿着过道走到了VIP贵宾休息室。他把机票和白金卡递给了前台，然后让我也把机票递过去，我照办了。休息室宽敞明亮，沙发座椅上有稀稀落落的人或坐或靠或干脆躺倒睡觉。他把自己的包裹放在沙发旁边，让我也放下，然后指着靠墙的长桌说：＂随便吃随便喝，不要钱的。＂我看过去，原来是自助餐。他径直走过去，拿餐盘，火腿肠、奶制品、面包片很快放满了。我也跟着拿了一些食物。两人对面坐，感觉总得找点儿话题说说。我便问他：＂怎么称呼您？＂他抬头看我一眼，＂哦，我姓曹，曹操的曹。＂我立马说：＂曹大哥好！＂他又看我一眼，＂你不应该叫我大哥，我今年都六十二岁了。＂我一听，跟我父亲差不多年纪，＂曹叔叔好！＂他点头说，＂这就对了。＂一时间我们无话可说，默默吃自助餐。
       休息厅墙上的电视正在直播里约奥运会，一群运动员竞走，我说：＂领头那位真厉害！他把后面的一群甩开了一大截。＂他转头瞅了一眼，摇摇头，＂这算什么！换我去走，甩他一大截！＂我一时间不知接什么话好，又低头吃东西。他吃完一盘，又去拿了一盘，＂我年轻那会儿，在北大荒，嫩江西边儿。下了火车，离要去的地方三十多公里呢！那时候可荒凉了，没有公交车，也没马车，带着行李也不能跑，怎么办呢？走呗！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也不知道怕，就一路走。这走路啊，也得有技巧，＂他转身指了指电视，＂他们是比赛，吭哧吭哧的，累！我不一样，反正就甩开了步子走，重心要放对，走起来就不累。＂
       正说着，隔壁来了个年轻小伙，一坐下就大声抱怨，＂俄罗斯警察真他妈黑！＂曹叔叔转身过去问：＂咋了？＂小伙气愤地回他：＂过关的时候非说我包有问题，非要交六千卢布给他！我说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他便让我给三千卢布！妈的！这么讹人！我包又没超重！又没带违禁品！就会找个由头要钱！＂曹叔叔撇嘴摇头，＂这帮龟孙子，就知道讹中国人！你也是老实，叫我啊，一分钱都不会给他们的！＂小伙拍手道，＂不给人家不放行，叫我怎么办呢？我还要赶飞机，耗不起！＂
      曹叔叔跟小伙又说了一会儿话，转过来，又起身去餐桌那边端过来一盘土豆泥和一杯咖啡，放下叹气，＂小伙这情况不是他一个人碰到，你要是上了飞机，肯定会听到有人涚这次被警察黑了多少卢布。在俄罗斯这边，你得学会防警察，他们都坏着呢！”曹叔叔说起他有一次坐在大巴上，忽然上来两个警察，其他人他们都不管，单单把他和另外一个中国人叫下车。那时候才来，没有莫斯科这边的居留证，只有中国护照。那两个警察翻了翻他们的证件，说不行不行，要他们交三百卢布罚款。另外一个中国人都把钱掏出来，曹叔叔对他说你掏什么掏啊。说到这里，他把咖啡杯子往桌上一顿，眼睛突然一瞪，＂我们是犯法了还是违规了？我们就乘坐车子，凭什么要交罚款？我就这么跟警察硬扛着。另外那人小声跟我说交钱走人算了，我就说那怎么能行！警察是保护公民安全的，讹诈这样的事情亏他们也干得出来！僵持了一会儿，警察也烦了，说让我们交一百卢布走人。那人又要掏钱，我就生气了，我说你还有点出息没有啊，中国人就是因为个个像你这么怂，他们才拿准了欺负我们。一百卢布？！哼哼，一个子老子也不给，你爱咋咋的！结果怎么着，警察见从我这里也敲诈不了什么，挥挥手放我们走了。＂
       咖啡喝完了，他又起身，＂你不去拿点儿？不拿白不拿，反正是免费的！＂我摇手说不用了，他说好，又去泡了一杯茶端了过来。等他坐下来，我感慨道：＂你真有胆量！＂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是吧？那人也这么说，他说他吓得直发抖。有什么好怕的？！这边的警察就是欺软怕硬！你越怕，他越讹你！”曹叔叔忽然靠近我，低声说，“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你要硬起来才行！看你年纪轻轻的，是个读书人，更要小心了。跟他们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的？秀才遇到兵，讲也讲不清！”我忙说是，他哎呀一声，叹口气，“这个都是被逼的。谁想这样是不是？有法度才好办事嘛。没有法度，全他妈乱套了！”
       有一次，莫斯科的警察把曹叔叔带到局子里。没犯任何事，他们就要你交钱！真是气人！曹叔叔把身上的几万卢布拍在桌子上，说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但一分钱都不会交的！曹叔叔学起当时自己说话的样子，“你们说说看，我犯了什么法？说出来一条，我钱全给你们！我在莫斯科呆了十几年，你们有什么法律我还不了解？”警察们不说话，把他放的钱都拿走了，说要去清点一下。曹叔叔这时就说了，清点一下可以，钱自己有数，少一张都不成。警察们都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撂在那屋里。过一会儿，警察们又进来了，钱搁在他面前，说他可以走了。他觉得这事儿蹊跷，再把钱重新数了一遍——妈的，这帮龟孙子！少了六千卢布！他当时就拿起手机打电话，那帮警察立马问他给谁打电话，他说莫斯科好歹认识几个人，还不相信他们摆不平了，＂说到这里，他做了个鬼脸，＂其实哪里认识什么人？！但他们这帮龟孙子就怕这个，要是真惊动了上头什么人，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嗬，他们头儿都跑过来了，说有事好商量，又把拿走的六千卢布还给我，说我现在可以走了。我还就不走了嘿，老子往凳子上一坐，说我不是要交罚款了么，走什么呀！他们说这是误会，让我见谅。我谅你妈个头！老子就这样大摇大摆走出了他们的局子。这帮孙子现在见我，点头哈腰的，老子正眼都不带瞅一眼的！＂
       曹叔叔从嘴角发出“嗤”的一声，再加上那个鄙夷的表情，把我给逗笑了。我感叹道：“曹叔叔，要是搁我身上，我会吓死。”曹叔叔摇摇手，“小伙子，你还年轻，没必要经历这些事情。乱七八糟的，我啊，也累了。懒得计较啦。”茶喝完了，他又起身端了一杯牛奶过来，＂那里有扎啤，你不喝？＂我说我喝可乐就可以了，他顿了一下，又说：＂那里还有红酒，还有伏特加，你也不喝？＂我说不用了，他叹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都是免费的，不喝白不喝。＂我正迟疑着要不要去拿一瓶扎啤来，既然他这么坚持。此时隔壁的小伙又一次哀叹，＂每一次来取东西，都要被讹！妈的！上次取海鲜，说我这个那个，交了九百卢布才放行！这次就两个包，什么都没带，居然要六千卢布！简直是疯了！＂曹叔叔哼了一声，＂你就是太老实！跟你说，我老不老实？老实！认识我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我刚来莫斯科那会儿，他们看我老实巴交的样子，欺负我。欺负就欺负呗，忍小亏赚大钱。自己人，能忍忍就忍忍。可要是搁外国人压到头上了，我答应，我拳头可是不答应的！＂
       他弯起手臂，拍拍肱二头肌，＂看到没有？别看我年龄大，肌肉照样结实！”我和隔壁的小伙子都看过去。小伙探过身来，啧啧嘴说：“大哥经常练的吧！”曹叔叔哼了一声，“哪里需要练？我自己盘的那些货，自己一次拎两大包都不带喘气的，还需要练什么？！”说着他盯着小伙看，“要不我一只手把你拎起来试试看？”小伙忙摇手，“不不不，我相信！我相信！”说着又回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曹叔叔喝了一口牛奶，大拇指往后送了送，撇了撇嘴，“这小伙儿不行，怂！挨宰也活该。我认识的一个人呐，跟他挺像！”
       住曹叔叔家隔壁的一个中国人，大家都叫他老王。这老王啊，酒鬼一个，天天喝，俄罗斯老婆喝跑了，孩子也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他还喝。另一家呢，住着兄弟俩，吉尔吉斯人，跟着一个教练练拳击，每天屋里听到他们打那个沙袋，嘭嘭嘭，吵得很。有一天，曹叔叔正在自己屋里看电视呢，耳听着外头咿咿啊啊，打架的声音可不是？开门一看，嘿，老王正被那兄弟俩打得满地找牙呢！曹叔叔一看这不行，上前就把兄弟俩喝止住了，一问怎么回事呢，那兄弟里的一个说他们正坐着聊天呢，这个老王忽然就冲上来骂他们。老王在地上痛得直哼叽呢，还嘴硬说他们打拳太吵了，曹叔叔说老王你闭嘴吧，还嫌没被揍痛快是吧？！老王不言语了。解决了老王这头，曹叔叔又扭头跟那兄弟俩说，老王骂人的确是他不对，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打人是不是？我们来自中国，你们来自吉尔吉斯斯坦，在莫斯科，咱们都是外乡人，混口饭吃，都不容易，相互体谅一下可不可以?老王这边骂人在先，是他的错，我这里代他向你们赔个不是，但你们打人也不对，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可好？那兄弟也不言语了。既然大家都不言语了，那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该包扎伤口的包扎去，该聊天的继续聊天，曹叔叔自己呢，继续回去看他的电视。
       半夜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又听到外头乒乒乓乓响，曹叔叔开门一看，好家伙！老王的家门都给踢烂了，再一瞧，十来个人吉尔吉斯人，那兄弟俩也在里头，个个人高马大的，堵在老王家门口呢。远远地，还有几个中国人在看热闹，个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等着看热闹。虽然老王百般不是，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中国人不能这样怂！曹叔叔就过去怼在他们面前，冲着那兄弟俩一顿问，不是说过下不为例的吗，你们是聋子吗？嗬，可把那兄弟俩气坏了，左右两边打过来，曹叔叔左手右手同时一撩，往后一送，他们叭叭倒地。曹叔叔起身给我演示当时对打的场景，＂他们哪里见过这套拳法？我十几年的鹤式拳可不是白练的！连续四五个人被我撂地上了，那拳击比赛师傅脸上挂不住了，眼看要亲自出马了，我说可以了！＂他说的同时右手伸出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我说我不是来打架的，中国人讲究个和气生财，我们有话好好说，什么事件非得要靠打架来解决呢？刚才对你几位朋友多有得罪，我在这里给你们道歉，但老王也知道自己错了，你们也大人有大量，就此放过吧。那师傅掂量不出我还有多少本事，既然我这边给了台阶让他下，他也算聪明，叫骂了几句便带人就撤了。＂
       曹叔叔说到这里，嘴角上扬，拿手从头比到脚，＂那些人一走，我从头到脚哗地一身汗，鞋子里都湿透了。哼哼，那些围观的中国人这个时候倒他妈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这些小流氓也没什么本事嘛，还是曹大哥厉害！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人，理都不带理地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心一直跳个不停。真是越想越后怕，我一个人对十几个壮小伙，要不是以巧制胜，哪里是他们对手？那师傅二米大个子，一身肌肉疙瘩，一拳揍过来，半条命都没了！还好我见好就收！不过这次之后，那些吉尔吉斯人见我都蔫了。而那些欺负我的、占我小便宜的中国人，也知道敬重我了。人嘛，小事糊涂，大事担当，遇弱则弱，遇强则强，走哪里人都敬你。＂
       我这时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白色短袖，洗得有些薄透，能看到里面的肉身了；黑色西装裤；黄皮鞋看样子未上油，有些皱巴巴的；头发虽然花白，人却是精神的，眼睛常会不易察觉地亮一下，那一刹那的眼神，很有力量。等了半天，他没说话，手托着腮，眼睛定在某处，肚子一起一伏，像是突然陷入了沉思。忽然，他哼哼地冷笑了几声，＂这中国人呐，不团结！各顾各的，一盘散沙！俄国警察不欺负你欺负谁？事情发生在身上，脓包一个，叫别的国家那些龟孙子怎么看得起？你说这老王不是找打么，人家没事回了，他又追过去骂，活该遭打！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这趟浑水我搅进去干吗呢？！可我见那几个看热闹的中国人就来气！今天这帮吉尔吉斯人打了老王，明天就能打到你们头上！你们还在那里看热闹，狗娘养的！＂说完，他看了看手机，＂快到时间了，我们往登机口走吧！＂我说好，起身收拾东西。走之前，他拎着手提袋去到自助餐桌边上的冰柜那里，装了四罐可乐和两瓶啤酒过来，＂你不去拿一点儿？＂我说不用了，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是不要线的，不拿白不拿！不要偏宜了这些俄国人！＂我还是没拿。
       往登机口那边走的途中，他瞅了我一眼，哎地一声，＂也是赶巧，你给碰上了。今天我办理手续的时候，告诉他们我有白金卡，他非说我没有！我说我怎么没有，他说电脑上显示我没有，我说卡就在我口袋里，你说我有没有？！说着，我把卡掏出来往他面前一拍，他没办法，冷着一张脸让我过去了。想讹钱讹疯了是吧？把我气的！我就想啊，我这卡可以捎上一个人，绝对不能便宜了他们！我就想着叫一个中国人跟我一起过去，叫个女孩吧，怪怪的，不太好，这不正好就碰上你了么？！＂我连忙向他表示感谢，他摆手让我别客气。下楼梯的时候，他算了算，＂刚才我们吃的，在外面买总得上千卢布吧？！妈的，总算吃回来一点儿了！你真不去拿一些？我还可以带你去。＂我再次拒绝了，他叹了一口气，＂也罢！便宜他们了！妈的！＂正说着，一直坐在隔壁的小伙子也赶了上来，曹叔叔拍拍他的肩头，“小伙子啊，出门要硬气！咱中国人不能软骨头，否则叫他们看不起！你说是不是？”小伙点头说是，曹叔叔嗯地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递给我们，“到莫斯科有事情搞不定的，找我！我姓曹，曹操的曹。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