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老狗》
就好像，过年了。
我梦到的这个梦，是老家潮汕过年的场景。幼年总是过年最乐，对于故乡的感情蕴集在那个时空，加上长大后往往只能在春节才赶回去，梦中的故乡便多是过年，在清寒的冬雨中孩子们穿着新衣裳，一地碎红的鞭炮纸，花市灯如昼，女眷们围坐着做红桃粿，外婆提着个小篮往祖师庙去了。
过年对于潮汕人来说是拜祖宗鬼神的大节，家家户户准备足了元月里的祭供，鸡嘴里插好了红胭纸，半米长的大草鱼蒸好了摆在篾架上，身上也包好了大红柬，小孩子们走来走去，手里是鸭胗子或者一串白鱼丸。我在梦中回到了这鲜甜肉味的时刻，蹦跳着围在灶房，看母亲刷锅，水汽弥漫，灶里的热火舔着舌头，身上暖和，食气芬芳，顿顿吃好的，过节还不准打骂小孩，别提我有多欢喜啦。我一张张地叠供纸，它们是刷了金箔的纸钱，等会儿就要提一只鸡出来去拜天公老爷，拜他的那只鸡得分我一只大鸡腿。我捧着绘着姜太公钓鱼的供盘，把鸡先送到放祭品的门房那儿去，那里摆着几张八仙桌，都摆满了金银纸钱，酒香浓郁，父亲也过来关照，正在点香，拜天神需要三柱，拜床脚婆和五谷母需要五炷香。
我突然看到最里面一张八仙桌上有一头小象，是什么肥大得像一头象的动物，四肢倒趴着，我只看得到它的尾巴。今年，难道是轮到我们供五牲啊，这是猪？羊？天哪，它的一只后蹄子竟然还在动，尾巴极其微弱地震颤着——它没死，没有被煮透！它还活着！我害怕了，飞快跑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邻居的一群小孩拥上来找我玩，分玩具，分好吃的，我立马忘了这件事。在门外的巷道，我和他们来回追逐，一头大汗，爸爸出来外面撑根竹杆放鞭炮，家家户户都开始放，村庄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然后那东西出来了。它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了。它被杀过了，剃光了皮毛，掏空了肺腑，赤裸的身体一身分明的肉疙瘩，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白发！这是我家的狗！它已经被扒光了那白色的狮子般蓬发的毛发，被做成了白切狗了，它颤栗地像瞎了一样慢慢探着蹄子往前挪，它似乎闻到了爸爸的气味，凭着直觉走到爸爸的脚下，挨着他的裤管，轻轻地蹭蹭他的鞋面，把脸贴着，好像好累了一样，一下子四条腿散在地上，还摇着尾巴，依恋地靠紧爸爸，抬起了没有眼睛的头颅，望着我们。爸爸，和我都蹲下来，搂着它的脖颈，哭了起来。一只被烹煮了的狗，还在想着我们，还过来亲热我们，我们大声哭泣了起来。
我醒了过来，想起了白发的真正命运。
这狗真是好的！难得的。它为什么叫白发，是爸爸取的名，因为它一身纯白如雪，发力强猛，它站起来有半人高，一身雪白之光，带着不可侵犯的高傲，像一位武士，身躯肥硕壮阔，跑起来矫健如飞。它特别会护主，特别爱爸爸，会听爸爸开车的声音，它能在好几公里就能听到父亲将要到来，在家里欢欣雀跃，狂喜得又窜又跳，就等爸爸到来拍拍它，给它一个男人式的呵斥般的招呼，才好好安静下来。爱是自私的分别心很重的，白发就是这样，我们住在厂区里，人口众多，来来回回地那么多车子，它只守爸爸的车，午睡就只睡爸爸的车子旁。我们自己家的孩子怎么作戏它，拔弄它，它都宽厚不计较随我们的意。别的小孩哪敢调戏它？立马将凶相翻出，龇牙一亮，吓得他们哭爹找娘去。它只忠于他要守护的这一家人。我记得它的爪子的重量，走在泥地上重重烙下梅花印。
有一天，它不见了。爸爸说，是被掳走了。爸爸隔三差五就去卖狗的狗场找，没找到，一直坚持找，想赎回来。再后来，天转凉了，有人来告诉我们，寒冬腊月，又流行吃狗肉了，就不要劳神去找了。我们家在沉默一段时间之后，重新迎接来了一只小狗汪汪叫，爱狗的爸爸后来又养了很多狗。但白发，我知道他一定是惦记在心，难以忘怀的，所以我和他一起做了这个梦。
一位真正的忠义之士，是谁随随便便吃掉了它？
过了春节，又是樱花季。我想起了今年，我一人在公园散步，赏一棵樱花，正仰着头在那心驰神游，突然听到背后扑哧扑哧的喘气声，我吓一跳，回头，就站在身后，半跪着一只野狗，它正半吐着舌头，也昂头欣赏一树灿漫。狗，也会赏花？我感慨着，回头继续看，过了一会儿，我们各自散，心满意足。我常常遇见它，它是一只骨瘦如柴的野狗，流浪汉，就在这城郊一带混着，喝点溪水，找片干草，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它也会赏花，他也有爱美的灵性，就让它这样过下去吧。如果我是一条母狗，我会爱上它，因为它纯洁，贫穷而知足，与世无害，还是个浪漫的诗人。可是后来它也不见了，我们的城市管理政策，会阶段性地集体捕杀这些没有牌照的野狗。
有没有一个狗的乌托邦王国，那是一个独立的放养区，把流浪狗统一打防疫针，都送上那个地方去，让他们在那里自然老死，可不可以？也许白发流浪至今，还在寻找这样一座养老院。
我知道，有些人受过狗的伤害。他们畏惧，害怕狗。所以人伤害狗的事情多。最主要是我们认为我们人类有权利殴打、凌辱这些畜生。我听说过，有些人是这样干的，他报复、发泄，烧红了整根萝卜，丢给野狗吃。狗一咬，牙齿就深深嵌入了萝卜心里去，那萝卜有多滚烫啊，可是狗没有手，它没办法，它烫得尖叫起来，狂走，狂跳，第二天，它的牙齿都掉了，嗓子哑了。
它是野狗，它吃热食的经验不多，不懂得用鼻子嗅一嗅，探探，再吃吃看，因为它没有被爱过的经验，它经常饥不择食，所以这些人利用它这一点害它。
狗真傻，它就是爱吃人所吃的所有食物。除了脆脆的、有咬劲的骨头，它也爱吃糯香软乎的东西，萝卜、芋头、包括红薯。大冬天，全家人围灶烤火，点一下人数，一人烤一个红薯，给狗也烤一个。从火堆里取出来，我们都迫不及待地边吹边咬。它的那个，得先放在灶上，放凉，它咽喉里嗯嗯嗯地发出着急的声音，看我们在吃，但还是摇摇尾巴有耐心地等着，它知道少不了它那一份。到最后，大家都吃饱了，小孩上床，狗入窝，狗做了一个梦，微微冒热气的红薯一口吞掉，好过瘾。
但愿，吃了我家狗的人，它补给了你的，不止是温补的元气，还有它的雄壮之力。记得要彻底地吃掉它，融化到你的骨肉里去，吃了我家狗的人，你将得到这狗的忠义之魂。
我梦到的这个梦，是老家潮汕过年的场景。幼年总是过年最乐，对于故乡的感情蕴集在那个时空，加上长大后往往只能在春节才赶回去，梦中的故乡便多是过年，在清寒的冬雨中孩子们穿着新衣裳，一地碎红的鞭炮纸，花市灯如昼，女眷们围坐着做红桃粿，外婆提着个小篮往祖师庙去了。
过年对于潮汕人来说是拜祖宗鬼神的大节，家家户户准备足了元月里的祭供，鸡嘴里插好了红胭纸，半米长的大草鱼蒸好了摆在篾架上，身上也包好了大红柬，小孩子们走来走去，手里是鸭胗子或者一串白鱼丸。我在梦中回到了这鲜甜肉味的时刻，蹦跳着围在灶房，看母亲刷锅，水汽弥漫，灶里的热火舔着舌头，身上暖和，食气芬芳，顿顿吃好的，过节还不准打骂小孩，别提我有多欢喜啦。我一张张地叠供纸，它们是刷了金箔的纸钱，等会儿就要提一只鸡出来去拜天公老爷，拜他的那只鸡得分我一只大鸡腿。我捧着绘着姜太公钓鱼的供盘，把鸡先送到放祭品的门房那儿去，那里摆着几张八仙桌，都摆满了金银纸钱，酒香浓郁，父亲也过来关照，正在点香，拜天神需要三柱，拜床脚婆和五谷母需要五炷香。
我突然看到最里面一张八仙桌上有一头小象，是什么肥大得像一头象的动物，四肢倒趴着，我只看得到它的尾巴。今年，难道是轮到我们供五牲啊，这是猪？羊？天哪，它的一只后蹄子竟然还在动，尾巴极其微弱地震颤着——它没死，没有被煮透！它还活着！我害怕了，飞快跑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邻居的一群小孩拥上来找我玩，分玩具，分好吃的，我立马忘了这件事。在门外的巷道，我和他们来回追逐，一头大汗，爸爸出来外面撑根竹杆放鞭炮，家家户户都开始放，村庄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然后那东西出来了。它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了。它被杀过了，剃光了皮毛，掏空了肺腑，赤裸的身体一身分明的肉疙瘩，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白发！这是我家的狗！它已经被扒光了那白色的狮子般蓬发的毛发，被做成了白切狗了，它颤栗地像瞎了一样慢慢探着蹄子往前挪，它似乎闻到了爸爸的气味，凭着直觉走到爸爸的脚下，挨着他的裤管，轻轻地蹭蹭他的鞋面，把脸贴着，好像好累了一样，一下子四条腿散在地上，还摇着尾巴，依恋地靠紧爸爸，抬起了没有眼睛的头颅，望着我们。爸爸，和我都蹲下来，搂着它的脖颈，哭了起来。一只被烹煮了的狗，还在想着我们，还过来亲热我们，我们大声哭泣了起来。
我醒了过来，想起了白发的真正命运。
这狗真是好的！难得的。它为什么叫白发，是爸爸取的名，因为它一身纯白如雪，发力强猛，它站起来有半人高，一身雪白之光，带着不可侵犯的高傲，像一位武士，身躯肥硕壮阔，跑起来矫健如飞。它特别会护主，特别爱爸爸，会听爸爸开车的声音，它能在好几公里就能听到父亲将要到来，在家里欢欣雀跃，狂喜得又窜又跳，就等爸爸到来拍拍它，给它一个男人式的呵斥般的招呼，才好好安静下来。爱是自私的分别心很重的，白发就是这样，我们住在厂区里，人口众多，来来回回地那么多车子，它只守爸爸的车，午睡就只睡爸爸的车子旁。我们自己家的孩子怎么作戏它，拔弄它，它都宽厚不计较随我们的意。别的小孩哪敢调戏它？立马将凶相翻出，龇牙一亮，吓得他们哭爹找娘去。它只忠于他要守护的这一家人。我记得它的爪子的重量，走在泥地上重重烙下梅花印。
有一天，它不见了。爸爸说，是被掳走了。爸爸隔三差五就去卖狗的狗场找，没找到，一直坚持找，想赎回来。再后来，天转凉了，有人来告诉我们，寒冬腊月，又流行吃狗肉了，就不要劳神去找了。我们家在沉默一段时间之后，重新迎接来了一只小狗汪汪叫，爱狗的爸爸后来又养了很多狗。但白发，我知道他一定是惦记在心，难以忘怀的，所以我和他一起做了这个梦。
一位真正的忠义之士，是谁随随便便吃掉了它？
过了春节，又是樱花季。我想起了今年，我一人在公园散步，赏一棵樱花，正仰着头在那心驰神游，突然听到背后扑哧扑哧的喘气声，我吓一跳，回头，就站在身后，半跪着一只野狗，它正半吐着舌头，也昂头欣赏一树灿漫。狗，也会赏花？我感慨着，回头继续看，过了一会儿，我们各自散，心满意足。我常常遇见它，它是一只骨瘦如柴的野狗，流浪汉，就在这城郊一带混着，喝点溪水，找片干草，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它也会赏花，他也有爱美的灵性，就让它这样过下去吧。如果我是一条母狗，我会爱上它，因为它纯洁，贫穷而知足，与世无害，还是个浪漫的诗人。可是后来它也不见了，我们的城市管理政策，会阶段性地集体捕杀这些没有牌照的野狗。
有没有一个狗的乌托邦王国，那是一个独立的放养区，把流浪狗统一打防疫针，都送上那个地方去，让他们在那里自然老死，可不可以？也许白发流浪至今，还在寻找这样一座养老院。
我知道，有些人受过狗的伤害。他们畏惧，害怕狗。所以人伤害狗的事情多。最主要是我们认为我们人类有权利殴打、凌辱这些畜生。我听说过，有些人是这样干的，他报复、发泄，烧红了整根萝卜，丢给野狗吃。狗一咬，牙齿就深深嵌入了萝卜心里去，那萝卜有多滚烫啊，可是狗没有手，它没办法，它烫得尖叫起来，狂走，狂跳，第二天，它的牙齿都掉了，嗓子哑了。
它是野狗，它吃热食的经验不多，不懂得用鼻子嗅一嗅，探探，再吃吃看，因为它没有被爱过的经验，它经常饥不择食，所以这些人利用它这一点害它。
狗真傻，它就是爱吃人所吃的所有食物。除了脆脆的、有咬劲的骨头，它也爱吃糯香软乎的东西，萝卜、芋头、包括红薯。大冬天，全家人围灶烤火，点一下人数，一人烤一个红薯，给狗也烤一个。从火堆里取出来，我们都迫不及待地边吹边咬。它的那个，得先放在灶上，放凉，它咽喉里嗯嗯嗯地发出着急的声音，看我们在吃，但还是摇摇尾巴有耐心地等着，它知道少不了它那一份。到最后，大家都吃饱了，小孩上床，狗入窝，狗做了一个梦，微微冒热气的红薯一口吞掉，好过瘾。
但愿，吃了我家狗的人，它补给了你的，不止是温补的元气，还有它的雄壮之力。记得要彻底地吃掉它，融化到你的骨肉里去，吃了我家狗的人，你将得到这狗的忠义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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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戈鲁和她画的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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