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我家窗户缝里的蜘蛛精

搬到芝加哥是两个月以前的事。
在网上和房东签好了一年的租房合同之后，我站在了这个被我在虚拟世界“视奸”了无数次的新家门口。即使它的样子我早就烂熟于心，但当我拖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实际面对着这间空空如也的房间时，那种开阔又安心的感觉不可言喻，虽然我家只是个0.5居室。
房间进门之后的右手边是开放式厨房，正对面即是客厅。客厅有两扇落地窗，从地毯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面朝西，从下午开始，房间的采光甚好，又因我家公寓西边一片平坦，并无高楼 (哦对了，我家在20多层)，这使得我每次站在窗边都有种“天下我有”的错觉。
家具采买还没结束，我就用纸箱做了一台小茶几，搁在窗户边。到了7、8点钟吃晚饭的时候，太阳的余晖照进碗里和英先生的右脸上，闪闪烁烁的，挺好看。
吹着空调，靠着窗边吃晚饭，喝一大口冰啤酒，完事儿直接瘫倒在地毯上。啊，夏天就该如此。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我就把纸茶几扔了，倒不是因为买了新家具，主要是我怕头上的蜘蛛突然掉进我碗里成了我的下酒小菜，让我伴着饭给吞了。
蜘蛛是我在研究怎么把窗子打开的时候发现的 (因为刚搬进来的最初几天，家里全是靠机器换气的，我心想能自然通风当然更好了)。窗户分左右两扇，上中下三层，中间一层可以向上拉起一条小缝隙，也只有这里才在外面附着着一层纱窗。而这只蜘蛛就栖身在玻璃窗和纱窗之间。
我立马把开着一小道缝隙的窗户关了起来，又往下使劲摁了摁，确保那个东西不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冲我脸上扑过来。我定睛一看，那黑漆漆的蜘蛛牢牢地扒在纱窗上，虽然身子很小，但算上它张开的8条腿，足足有一元硬币那么大。
这要是在我吃饭的时候从窗子缝里掉下落在我的碗里，不就和上一次的场景一模一样了吗......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说到上一次，要追溯到3年前。
3年前我在波士顿也刚搬家，住进新房子的头天晚上就在卧室里发现了一只食指指肚那么大的小强。它离我身体只有一只胳膊那么远，我看着它从地毯爬到墙上，左嗅嗅右探探，越爬越高，一直到爬出了我的视线。
卧室，墙上，爬来爬去，are you fking kidding me？！你大概能体会即将第一次体验独居的姑娘 (那时还没练成女汉子神功) 的心情。于是我左思右想、辗转难眠，最后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上amazon上买了最受好评的小强“牢笼”。盯着货运状态改成了“包裹已寄出”，我才安心出门上课。
第3天收到包裹，打开之后发现商家买二赠一，于是我放了两个在厨房，又放了一个在卫生间。
母亲是心慈之人，她从小教育我再小的生命也是命，故意杀死一只蚂蚁就是杀生，和夺走一条人命的罪过无孰重孰轻之说。(虽然相比起“不得杀生”的所谓教条，我后来更愿意相信“因果报应”。)
“可是妈妈，它们会危害到你女儿的健康 (很恶心) 啊！”我心里这么跟母亲抱怨道。
布置“牢笼”后的一周左右，我再没见过活的小强，尸体见过3具，其中两个均四仰八叉地躺在厨房的地板上，被我小心翼翼地裹了好几层纸巾丢掉了。还有一具，出现在我吃到一半的碗里。
尖叫，震惊，晕眩，恶心，呕吐，害怕......我好不容易从3年前的那一幕中缓过神来，面前是一只大到可以吃掉我眼球的蜘蛛。
我没有俯身向前，也没有再往后退，就那样站在原地和这只与我一窗之隔的可怕虫子对峙，它也一动不动，就像在静候捕猎的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我迅速地伸手拉上窗帘，把窗外的光线遮得死死的，又转身打开了空气机。
那天没有夕阳，灯光下的米饭看起来有点儿无聊。“虽然我把玻璃窗关严了，但它绝对不会因我而窒息死亡，至于水和食物嘛，就看它自己能撑多久了。妈妈，我可没有杀掉它哦。”我这么想着，心安理得地躺下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芝加哥暴雨。
我家住得很高，每逢下大雨，闪电落下就好像要劈到客厅里来似的，打雷的声音近在咫尺，虽然不至于用“恐怖”来形容，但好歹能让人好好敬畏大自然一番。
我隔着窗帘看不到外面的天，就听见雨点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要砸碎玻璃一样。过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掀起了窗帘的一角往外偷看，纱窗在风雨里上下起伏，窗户槽里湿漉漉的一大片。我想，这回蜘蛛算是遭遇“海难”了，“天灾”面前，生存几率为零。
我没敢确认蜘蛛是否还在拼命挣扎，就撂下窗帘，逃似的躲到卧室里去了。
我记得奶奶说过，蜘蛛是最有灵性的，它们也是“福将降临”的预兆。传说我很小的时候高烧不退好几天，家里人急坏了，一次我阿姨在客厅里发现了两只蜘蛛，准备下手的时候被奶奶阻拦了下来，就这样放它们走了，结果没过几天我居然莫名其妙地痊愈了。
“但是他们会咬人啊，那么多有毒的蜘蛛呢。”我试图打破奶奶的说法，乡下的老人嘛，迷信惯了。
“能近人身的蜘蛛都是益虫，它们是来给你送福气的。”奶奶笑呵呵地对我说。
“可是......”我忘记我当时是怎么反驳奶奶的了，可能提到了好几种毒蜘蛛的名字，那些都是我在自然课里学到的。
暴雨当晚，我梦见了一只巨大的鲜红色蜘蛛向我爬来，我看不清它的脸，但是它挥舞八条腿的景象极其恐怖。
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打开谷歌，搜索“梦见蜘蛛”。不怎么靠谱的解梦网站告诉我，这个梦属“凶”。
我欲哭无泪，奶奶，说好的蜘蛛带来福气呢？！
我定了定神，拉开了客厅的窗帘。一望无际的大晴天，太阳公公说，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往窗户上匆匆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是在海啸里牺牲了吗，也对，那么大雨那么大风，不被砸死，也会被淹死。这可不是因为我故意锁你在外面的，你家原来不就在那儿吗。”我心里自我安慰似的一直叨念着，假装无事地上班去了。
自从那只虫子消失已经有好几天了，我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反而有些不安，梦见蜘蛛的次数只增不减，看向窗户方向的时候总是心里发慌。
一周之后，它又出现了，放心，这回不是在我的碗里。
看着窗户上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我惊讶了3秒，想也没想立刻就把窗子打开了，“蜘蛛爷爷，你快进屋里来吧，我给你沏杯茶，庆祝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喝完茶你赶紧顺着我家墙壁搬走去隔壁住好吗，可别再用噩梦折磨我了。”
我抱着电脑溜出房间，在公寓的图书馆里待了一下午，又特地找了朋友在外面吃了晚饭，估摸着就算两分钟爬一步，那蜘蛛也该爬走了，这才提心吊胆地回了家。
我换上厚袜子，走到窗边，开着手机的闪光灯找遍了窗子的各个角落，没有发现异状，安全，safe。我终于成功地让那只折磨我不浅的大虫子离开了我的生活，为了以防万一它还躲在家里某个角落伺机报复我，我全副武装，穿上了长袖睡衣长睡裤，找出厚被子，打开空调，把词典当作自卫武器放在枕头边，安心地睡觉去了。
我以为故事就此落幕，但事实并非如此。
有一天我加班很晚才回家，落地窗外闪烁的夜景吸引我恍恍惚惚地走到它面前。芝加哥很大，我很小，它想吞没我，简直太容易了。我靠着窗户坐了下来，越窥探外面灯红酒绿的城市夜生活，越让我更想独自藏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我下意识地抬头，居然看见了一个黑色的斑点。我猛地站起身来，把脸贴在玻璃窗户上仔细观察，“还真是你，奇怪，20多天过去了，我天天早上开窗晚上关窗也没见过你，你居然还没逃走，而且，这么多天不吃不喝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那只蜘蛛像以前一样不曾理会我，一动也不动地趴在纱窗上，但它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我知道。
窗外车子和地铁的声音很吵，我只想着让那个如被困在牢笼里的小生命得以获救，我敲了敲玻璃，“喂再不出来本大爷要去睡了啊”，还是不见它理我。窗子没关，我就这样伴着吵闹的街市声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果然，蜘蛛还在，比昨晚出现的位置更往下一点。我居然有点开心，拿着三明治站在窗边一边啃，一边弯着腰看着它。英先生问我大早上的干嘛呢，我说我想开始写观察日记了。
我渐渐发现有很多小昆虫会附着在我家纱窗外面，蜘蛛在纱窗里，我想，靠它的聪明才智要饱餐一顿简直轻而易举，连结网的功夫都省了，“怪不得我三番两次好心想救你出‘牢笼’，你都不肯走呢，原来是守着风水宝地啊。”
我不知那只蜘蛛是怎么在暴风雨的夜晚活下来的；也不知它为何不像别的蜘蛛一样住在墙壁上或角落里；不知它家那么得天独厚的居住环境是它刻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碰上的；更不知最最开始，它是怎么爬进窗户缝里的。过了很久我也想不通，就干脆给它取了个新名，叫蜘蛛精。
对了，3年之前的故事也有个结尾。我倒掉了吃剩下的半饭碗，丢了小强“牢笼”，悔过，叩首，又诵了往生咒。之后3年，家里再没有出现过小强的身影。
日子在继续，新的餐桌被我挪回了窗边。夕阳时分，蜘蛛精也一如既往地背对我，趴在纱窗上，像是在欣赏城市的落日一般。
“挺美的，你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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