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味儿的夏天

只有船舷生锈的货轮
驶过月亮没有市场的环形山
星辰是唯一的游乐船。
——伊丽莎白·毕肖普《歌谣》
01.
二十八岁那年夏天开始的时候，林多绿决定谈一场恋爱。她的这个决定做出的并不很艰难，就像要计划打败战胜一次流行性感冒一样。只是，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城市之中，她找不到配合她恋爱的对象。谈恋爱，说到底是要两个人谈，才能取得阶段性成果。一个人是完成不了恋爱的基本任务的。她二十八岁了，终于长大到可以恋爱而不受家长阻挠的年纪，可是一个不留神就长到了大龄单身女青年的行列。仿佛登上一艘船舷生锈的货轮，驶过海洋，迟迟不肯靠岸。
“诺顿，你说，这个夏天，我有机会恋爱么？”决定打电话给住在城市另一头的大学同学邱天。她一直称他为诺顿，因为他是一个长得很像爱德华·诺顿的小胖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弯地陷进眼窝里，有着某种迷死人不偿命的病态美。
“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你准备好了吗？”邱天在充分利用下班时间打游戏，魔兽世界。原本他已经转去一边玩儿lol一边看直播了，这个夏天因为电影《魔兽》的上映，他才又重新登陆自己的wowl账号。
“准备好了吧。”她有点心虚地回答。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你准备了几天呀？”邱天正在调教自己的坐骑。
“两天？”如实地回答。面对这样的答案，自己都觉得成功的概率低于在地铁站遇见爱德华·诺顿。
“周末跟我一起参加集体相亲吧？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点成功的可能性。”邱天挂断了电话。
林多绿趿着拖鞋走到街边的水果摊位，买半只西瓜。狭长的水果刀劈向西瓜布满黑色条纹的翠绿色表皮，刷的一刀，溅出清晰的西瓜味道，清新而微甜。
提着西瓜往回走的时候，冰糖般橘黄色的路灯刚好啪地一下全都亮了起来，就像一个奇妙的小魔法。
下午的时候下过雨，雨水将马路边的植物冲刷得十分干净，明亮的嫩绿色枝叶这一刻一起反射着路灯的光芒。
“你觉得我这个恋爱计划靠不靠谱？”跟闺蜜交换恋爱心得是女孩子之间的日常活动。林多绿发了一条语音信息给住在隔壁城市的闺蜜吴悦。
“还好吧。”半晌，才收到这样简短的略显敷衍的回复。而且，是文字版的。不是语音版的。完全看不出发件人的情绪。对于一个情绪总是十分饱满的人来说没有情绪就代表着情绪非常异常了。
“你没事儿吧？”敏感的林多绿接着回了一条。
“他在法国有老婆。我被赶出来，露宿街头了。”
因为是相识多年的闺蜜，所以不需要过多解释，就能读出上下文的深层含义。
吴悦不留神地当了一把小三。看来是法国女人来收复失地了。
林多绿其实早就发觉吴悦的男朋友有些不对劲了，但是没敢往深处思考。怕事实真相就是她猜想的那样。女生的第六感有时候是非常可怕的，尤其在某些问题上兼职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吴悦决定与人同居的时候也征求过闺蜜的意见，但是闺蜜没敢提反对意见。当时的考虑是反正吴悦是自由职业者，住在哪里都一样。而且一段感情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同居是必然选择。
“要不要来我这里住？反正那间卧室一直空着。”春天的结尾，一起合租的人结婚了。那间卧室就空了下来，落了一个月的灰。断断续续地也有几拨人来看房，但是都不知道什么缘故，都毫无例外地谈崩了。房子一直空到现在。
“好。”这一次回复的速度非常快。
林多绿把买来的半只西瓜冲洗了一下，放进亚克力大碗里，捧在怀里，用勺子挖成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球吃。
可能是刚刚成熟就被果农采摘下来的西瓜，果肉的甜蜜程度并不令人满意。所幸清新程度一如往常的西瓜，所以林多绿就当解渴了，很快挖掉了半只西瓜。
02.
吴悦很快办好了搬家入住手续，在这个夏天第一场台风登陆前，和林多绿成了合租伙伴。
林多绿找了邱天来一起吃完饭，庆祝吴悦乔迁之喜。三个人一起吃了麻辣火锅。然后找了一家KTV唱歌。
三个麦霸碰到一起，抢麦克风抢得不亦乐乎。人多力量大，点歌单很快就排出了好几页。最后还是吴悦体力好一点，占了上风。一首接一首地唱苦涩的情歌，几乎把某著名东北女歌手的代表作唱了个遍。
林多绿和邱天抢不到麦克风，只好一边吃果盘，一边聊天。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周末的那场相亲活动上去。
“我就不相信一百多号人，就每一个让你看上眼的。”邱天喝了一点啤酒，酒壮怂人胆。不然他也不敢这样数落林多绿。
“不是我没看上人家，就是人家没看上我。反正就是没有合适的。”林多绿总结着相亲大会的失败经验：一个都没看上。
“你就不能适当地降低一下你的择偶标准？差不多将就将就得了。”邱天继续喝啤酒，一小瓶百威就快见底了。
“凭什么让我将就？我就不配找个好人来恋爱吗？”面对相亲大会上那一百多号牛鬼蛇神，真是不提也罢。林多绿不想屈就自己。
“你说说看，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干掉百威，邱天也终于问到了重点问题。
“……”林多绿没有回答，默默地吃着果盘里的西瓜。不知道这盘子里的西瓜是不是打了甜蜜素，异常的甜，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的西瓜。她喜欢这种感觉，嘴巴里满满的都是西瓜的味道。
“我知道！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烧的太阳……”吴悦跑来唱了一嘴。顺便解释了一句：“她就想找你这样的！”
03.
爱情故事开始的时候似乎永远是夏天。炎热的空气中，不断有蜻蜓上下飞舞，飞过少年赤裸的手臂和脚踝。阳光永远明媚到如同虚构的，晒在瞳孔上，令人两眼发黑。
邱天出现在林多绿的面前，好像电影里的男主角，被偏心的导演打了一圈高光，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内置了奇妙的钨丝，闪闪发亮。
夏日里的暑假补习学校，最容易发生这种教导主任明令禁止的爱情故事。可是，这是在私人的补习学校。教导主任此刻正在南太平洋的某座岛屿上裸泳呢。年轻的老师才不会有心思去扼杀爱的小秧苗。他们不去揠苗助长就已经是很克制了。
城南的宽阔庭院，蓊郁的植物丛中，烈日、暴雨、台风交替变幻，最容易考验少年的敏锐情感。
“请问，这个位子有人么？”彬彬有礼的少年。白色的衬衫被风鼓成一面旗帜。
“没，没人。你坐吧。”紧张羞涩的少女。恰好也穿了同色的裙摆，露出一小截小腿。有蚂蚁顺着凉鞋和袜子爬上去，停在膝盖骨骼凸出的位置。
一起写作文。
一起背英文。
一起画几何图。
……
结束课程的那天，吃到了夏天最甜的一只西瓜。被人用刀子潦草地切成很大的船型，低头吃也吃不完，把整个脸埋进去，啃噬了很久很久，好像一个夏天那么久。
从那个夏天就确定了的喜欢的人是不会从心房里搬走的。
04.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太多西瓜，着了凉，拉肚子了。拉得很严重，直接住进了急诊室。
打了两天的吊针，才缓过神来。恢复了一点点生机。
“吴悦出去找工作了。派我来接你出院。你好点了么？”邱天站在病床边。神情紧张的仿佛眼前这位病人要挂掉了一样。
“好多啦。百分百满血满魔原地复活了！”林多绿挣扎着要起身。宽宽大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在她身上非常不合身，好像在唱戏一样。
“那我去办出院手续。你先把衣服换一下，然后顺便想想吃点什么。”拎出一套换洗的衣服。
“火锅！我们吃火锅！”换好衣服的林多绿对着走廊尽头的邱天的背影喊着。被走廊里经过的值班护士训斥了一顿：“保持肃静！这里是医院！”
鸳鸯火锅是大病初愈人士的好朋友。
趁邱天不注意，涮了几口香辣口味的牛眼肉，简直是人间极品，把所有味蕾都重新开启了。就仿佛重新更新了一下系统之后的计算机，运行速度像飞一样。
然后，又趁邱天不注意涮了金针菇、海带、木耳、黄喉、牛肚、鸭血、鱼豆腐。每一口都是崭新的味道。
“开心么？”他问。
“嘻嘻，开心，开心。”林多绿正偷偷涮香辣口味的鱼豆腐，敷衍道。
“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吧。好不好？”好像不是很经意的一句话。
“好好好。”根本就没听清他说什么，就先答应了。大概是为了防止他发现她在吃香辣口味的菜品吧。
服务生这时敲门进来：“先生，小姐，打扰下，我们老板赠送的小菜：甜蜜西瓜。”
“谢谢。”吃了好几口香辣的菜，这会儿来点西瓜是不错的选择。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吃完了西瓜，才想问问刚刚那句话是什么。
“我说，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吧。”他字正腔圆义正言辞地重复了一遍。
她非常喜欢这一刻，嘴巴里满满的都是西瓜的味道，有点儿甜，但又不太甜腻，清新爽朗的甜味。喜欢了很久的男生终于告白了。
除了滚下床单庆祝一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庆祝方式了。
05.
夏天就要过去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些什么。
除了开始确认了一段漫长的恋爱，以及那些甜甜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