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传销毁了我们的爱情（续）

保持着那个姿势，动也不敢动，恍惚中听到有人在问几点钟了、现在到哪了之类的，我顺势睁开眼睛抻抻腰，那个男生倒是真的睡着了，耳边是他沉重的呼吸声。
     传销组织有很严苛的规定，比如不准读书读报，不准私自打电话，每天要在新人面前演戏，甚至要在拥挤的小房间里献身说法：我们所从事的事业是多么的蒸蒸日上、前途无量，多少新人前赴后继，只要努力，在你的同学朋友亲人还在土里刨食、呆坐办公桌前的时候，你就可以买豪宅开毫车……..而且，你的上线，以及上线的上线每天会在你的耳边各种横向比较、纵向比较。
       在这一点上，我就是烂泥扶不上钱，那么多次的洗脑我仍坚定的认为：如果我的钱用完了，他们就会让我走的。说明一下，传销要缴的钱是3900，我的家人汇过来的钱是7000，而每个月我们过的是苦行僧般的生活，租最便宜的房子，没有家俱就直接睡在地板上，好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傍晚会去菜市场扫尾货----通常都是耐放的大白菜、土豆、胡萝卜，很少吃肉和鸡蛋，所以，每个月的生活费就一、两百块钱吧。除此之后，不允许逛街乱花钱的。
       因为我绝不发展下线（除了一开始给男朋友的那两个哥们打的那两个电话，而且他们都来了），我就再也没有打过这种电话了！上线不在的时候，会悄悄的给朋友们打电话，大概抑郁的情绪谁都听得出来吧，但又什么都不能说，更加郁闷。
      2月开始，5月离开，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有事业如日终天，终于抵不住诱惑想更上层楼的，有事业和爱情均遭遇滑铁卢心灰意冷，瞬间就被煽动得踌躇满志的，但更多的还是刚毕业的学生，工作难找，昔日的同学好朋友一招手，就来了。有一个男生，让我记忆深刻。姓马，名字只有一个字，够独特，所以，一旦忘记了，就再也想不起来了，长的像极了沙宝亮，所以，当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沙宝亮的时候，还以为是这位马同学改了个名字终于苦尽甘来，站在炫丽的舞台上了。我们大概属于某一个共同的上线，但分枝过多，时常会聚在一起。他酷爱音乐，偶而走在路上，听到Beyond的歌，立刻陶醉的闭目静听。我们有几次偷偷到琴房弹琴，看他摸着琴键如痴如醉的神情，真不落忍。
     5月底的时候，我实在呆不住了，偷偷的计划着逃走，默默的收拾东西，去一个中介公司交了钱，手里捏着一张面试通知单坐着中介公司的车去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地方。灰头土脸的下了车，迎面遇见保安大哥的黑脸和呵斥：都快下班了，明天再来！苦苦央求了半天，保安大哥才同意打电话给人事处，又过了好久，来了一个女孩子，带着我走了好远的路，原来住处和上班的地方要走10多分的路。小姑娘指着一处烂尾楼一样的地方说：员工住在四楼，你自己上去，先找个空的铺位住下，明天早上八点到办公室报道。提着箱子艰难的攀到四楼，傻眼了，就连传销组织住的都没有那么差！整个楼层，没有任何间隔，双层铁架床摆的密匝匝的，而且，不分男女！住宿区的两头，分别是凉衣服和洗澡的地方。没有住人的通常是上铺，但堆满了杂物。陆续有吃过饭的工友回来，粗鲁的嬉笑怒骂着，我陪着小心细细询问床上是谁的东西，可不可以收拾一下，竟无人理睬，顿时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暂且找个不碍事的角落把箱子放好，给那个钢琴男孩打电话，我们虽然不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但那一刻我不知道还能指望谁来搭救，而打电话也没报太大的希望，只是太失望了，想找个人诉说一下！接到电话，他很惊讶，但很快就弄明白了情况，竟然他也偷偷的走了，但是他去了另一个传销组织，比我们的组织成立的要早得多，条条框框反而没那么多，据说去了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虽然我已不愿意再深陷其中，但也只得抓住那根救命稻草，商量好了，第二天去投奔他。但还是得先解决那一晚的住宿问题。人品大爆发，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连遇好人！
      且说那天晚上，打完电话，靠在电话厅旁边踌躇发呆，有两个男孩子跑过来搭讪，听说了我的遭遇，那两人都愿意陪我到旁边小广场的草坪上呆一晚上。反正宿舍也热的睡不着觉，而广场上的灯是会亮一整夜的。他们热心的买了零食啤酒，我几乎一口都没吃，不是没有警惕心的。其中一个比较木纳，另外一个比我还要矮小，却是话最多的一个，无外乎抱怨工厂生活的苦闷，对未来的无所适从，他们竟羡慕我可以拉起箱子说走就走，殊不知，彼时的我，多么想过一种安安稳稳，哪怕是死气沉沉的生活。聊着聊着，大家顺势躺在草坪上，都不再说话了，我把胳膊搭在额头上，假装睡着了，躺在我左边的小个子男，开始试探性的伸手往我身上摸，我假装不经意的翻身，他迅速的把手缩了回去。我心理开始害怕了，偷偷的望向躺在更远处的高个子男生，似乎真的睡的挺香的，对他的同伴的无耻行径完全不知情。我假装很随意的翻几次身，往远处滚了滚，没想到，那个猥琐男竟然步步紧逼，他在寻找机会，我不敢轻举妄动，稍远处有拉客的摩托仔在大声的聊天，我意识到我身处怎样的虎狼之地！他的手准确无误的停留在我的胸部，按兵不动，他在察看我的反映，犹豫了一会儿，我又假装翻身，再次巧妙的摆脱了那双魔爪。与其一次次的跟贱人纠缠，不如碰碰运气，广场上至少有十多个人，不会没有一个人有正义感吧。假装从沉睡中醒来，打哈欠，伸懒腰（做戏要做足全套，绝不能扫猥琐男的面子），站起身环顾四周。动静挺大的，另外两个人也坐起来了，我嚷嚷着：几点钟了，睡的手都麻了……..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挥手告别后在路边拦了一辆小巴车，说了目的地后，司机和售票员粗鲁的吆喝着让上车，给钱后，还没走多远，又被赶下车，迷迷登登的，又被塞进了另一辆小巴，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只听到车上还有人在起哄：哟，上来了一位靓女！我的心情跌到了底谷，也太挫了吧，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似乎不够付车资了。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开了眼，竟然有人帮我把行李安顿好，并且把司机旁边的坐位让出来给我坐，一路上司机和售票员都在跟我聊天，我也确定了，这辆车确实能到我要去的地方，而且不会再收我的钱了，谢天谢地。
     快到中午，车子到了目的地，一切都很熟悉，我又回到了传销组织第一次落脚的地方。人们陆陆续续的下车了，司机却一再跟我说：不用着急，等一下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吃完后我们顺便把你送到你说的那个车站。我相信了他们，吃饭的地方是广式大排挡，而且离我曾经住的地方很近很近，一切都很熟悉的样子。吃完饭，他们果然把我送到站，还一再叮嘱我小心，既没劫财也没劫色，我走了狗屎运了，难倒是对前一晚忐忑揪心的补偿？
     经过一番波折，总算跟姓马的朋友团聚了，刚放下行李，就被安排坐在一堆新人中间听课，太老套了，我一直在走神，头发凌乱，身上穿的衣服也皱巴巴的，还一身的汗臭味。
     后来才知道，那位姓马的朋友，是被叫来做炮灰的，有几个人收了下线们的钱，但不打算交给上面，已经有计划的在撤退了，刚好他找上门来，就由他来收舍这个烂推子了。但是，不知情的他听说十几个下线都交给他管的时候，别提有多开心了，他更得意的是，拉了我当垫背的。所以，安顿下来之后，他的嘴脸完全变了，变成了严酷无情的上线。曾经的玩伴摇身一变，粗暴的安排着往后的种种。欲哭无泪！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还是太轻信人了，还是无力对抗生活本身！因为我们的加入，组织重新调整，第一件事情就是搬家，小小的两居室，有家具，一共四个人。分配房间的时候，马同学处心积虑，妄图让我睡在客厅破旧的沙发上，他以为以他的资格，至少可以和上面两个人（男生）中的一个分享一个房间，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炮灰命运，而我原本也可能是炮灰的，这时候，有一种叫一见钟情的玩意儿，让我的命运自此改观。我一个人占了最好的房间，最好的床，瞬间由女仆变成了公主。上面的人先是带着马同学和我跟最大的头目见面吃饭。我暗想：果然跟我们那个组织不是一个范儿的，大Boss相当会享受。五十多岁的老头，租了个小院住着，有人照顾日常起居，伙食相当的丰盛。也是在大Boss那里，我人生中第一次喝了可乐，冒着气泡的冰凉液体自喉头滑下，像初恋一样甜蜜，硕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碗盘。饭桌上，由着他们把马同学和我介绍给大Boss，各种夸赞，各种规划布局，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观照之类的话。那之后，马同学常常被支开，我单独被带着见各种人，而且没有被要求一定要发展下线。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在暗自跟不同的人吃散伙饭。有一天晚上，四个人坐在客厅里说话，不记得说了什么，我一直情绪低落，我讨厌那种看不到未来的生活，又无力突破。就好像孤独的跋涉在荒岛之上，食物和水一点点的耗尽，求助无门，只能颓然的坐在地上，被无边的孤寂吞噬。几乎总是失眠的。所以，那晚聊到后来，另外两个人顶不住回饭睡觉了，只剩下我和他，他坐在我的左手边，我垂着头，但是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我。那几个月里，身边有多少双这样热切的目光，我不想响应，在感情里，我不能容忍欺骗和背叛，我不能在一段感情里，憧憬另一个可能，尽管每次给小胖打电话，什么也不能说，有一次忍不住哭了，他非要我告诉他地址，要义无反顾的来看我。我知道他的家庭对他有着怎样的期望，如果我不能冷静和克制，会把他也拉下水，两个迷惘的生灵，是不会幸福的。
     在客厅暗淡的灯光下，他的目光令我心颤，从他第一天见到我，以及后来对我的种种，我知道我又多了一个追求者。后来，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自然的把我揽到怀里，我不说话，他也没说。我拿起他的手，用他的指甲狠狠的抵住我的手心，那种钻心的痛却释放了我心里的痛。他想要抽回，我更加坚持，后来，手心布满红红的指甲印，那么深，那么痛。眼泪渐渐止住了。他告诉了我他们的计划，几天之后就要离开了，他有一技之长，我跟着他，一定不会让我吃苦的。先回家，然后去沈阳，去投奔他们以前的装修队。
第二天，即打电话跟小胖说分手。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竟然有点希望他正好不再，恋恋不舍，无可奈何。我的这趟人生列车即将开离站台，抓的再紧的手也敌不过渐渐加快的车速。听到的是他满含期待的声音，眼泪瞬间溢满眼眶，我是多么残忍的说出分手二字的，从此天涯茫茫，相忘于江湖。他不同意，不明真相的一径挽留。身边有个他眼睛直钩钩的看着我，我决绝的要挂电话，不想拖泥带水，电话里小胖的声音让我不忍，我真怕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的大声哭着要他即刻来到我身边，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不要再让我茫然无助下去了。
     他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让我有力气哆嗦着说出了手机号码（手机是几天前他新买的，那时候手机真是奢侈品呀），并且坚决的告诉电话那头的他不要再等我了，然后挂掉电话。
    像被掏空了一样的无力。
    几天之后，我们把马同学支开，简单收拾了行李，直奔车站。
    在去广州的大巴车上，看着道路两旁林立的香蕉树，一如四个月前，只是，多了用蓝色塑料袋包装即将要收获的香蕉。不是不伤感的，此去，何如？
     然后，是大半年浪迹天涯的生活，之后，分手，再然后又跟小胖联络上，就在复合有望之时，小胖知道了我曾经做过传销的事情（他介意的其实是我对他的隐瞒，以及拉他那两个朋友下水），我们之间，竟完全决裂了！
     就这样，我和小胖的爱情，在我脱离传销的苦海之际，也被彻底的毁掉了！
     无数次回想，如果能像倒带一样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我一定不加思索的选择回到2000年，在暮色深沉、荒草漫径中选择相反的方向，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