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摘录

张定浩
《小丑汉斯》
坐在大街上的小丑
一块悲伤的石头
多孔的石头
被潮水遗弃
被风吹响
那些挂满全身的脚印依旧
在风中慢慢凝固又剥落
带走最初的皮肤和鲜血
作为小丑
我必须有笑容
那些放学的孩童会跑过来
一路踢着我回家
玛丽，亲爱的玛丽
只有在你的手心里
只有在你的眼睛里
我才是一块温暖的石头
会飞翔的石头
可是此刻我身躯沉重
玛丽
此刻天空阴暗
人群匆忙四散
亲爱的玛丽
可能我永远也无法带你飞上云霄
步入群星璀璨的阵营
此刻我只能坐在这里
做一块还会唱歌的石头
慢慢的
钱币和雨水一起
纷纷落下
《国年路上的圣诞老人》
难得的正午阳光
是冬日里最凌厉的鞭子。
小商贩们被驱赶至此，
席地而坐或倚车站立。
在他们四角穿绳的包裹里
以及破旧的自行车后架上，
有我们为之拥挤不堪的
众多心爱之物。
从这喧嚷纷乱的人群之中，
走过来一位衣衫褴褛，身材高大，
面容严肃的老人，用一只粗裂的手
把土黄色的陶瓷小碗
端正的伸在胸前。
他好似破浪归来，
缓慢而坚定；
他的胡须漫山遍野，
阳光下飘动不止。
没有人认出他是谁。
在地下通道的出口处，
他小心坐下，
等待那些从黑暗里一步步走上来的人们
眼睛里的光芒。
《在斯汀的歌声里》（选）
“那可能是我”
假如你需要，
这是我最后
可以说的话了。
在这疯狂和难以理喻的世界上，
我正奋力划桨而来
而你无从察觉。
《歌声》
很多年过去了
我又能见你的歌声
如一根针
从时光的暗河里拔出
有着你早已了解的疼痛
还有我未曾忘却的冰冷
如你小小的手
蜷在我一袭长衣深处的
冰冷
《在某个时刻遇见雪》
惟有单调的石阶，
让我们以低头的方式接近天空。
才看见十字架上，那人
也低着头。
被抛入尘世的人，终于
把所有重量抛入山谷。
风中疾涌的白色星星，
天井里无数雨水的眼睛。
《玛格丽特与大师》（选）
她弄丢了爱人，因为轻率的爱。
为了重新找到他，
她甚至学会了飞翔。
她飞越灯火辉煌的城市，
飞越迎面而来的大地，
飞越森林、湖泊，和银白色的夜空。
群星、月亮，以及泪水浇灌的生活
都疯狂地后退
叶尼塞河谷里雾气蒸腾
她重新生长，散发光辉，
于是，白嘴鸦将她连同春天一起带回来。
《雨已经落下》
雨已经落下。
决定性的时刻已经过去。
走向大地的路，被风切割成
无数细小的章节。
他感觉自己就像阿基琉斯
正奋力地穿越宛若永生的赛道。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谁此刻能够安宁，
就永远安宁。
那在一阵眩晕中扑面而来的，
无论是刀刃般的大地抑或
抹香鲸舞蹈的海洋
对他而言，都是一颗崭新的星辰。
温暖的星辰
《正如群星之间的阿基米德》
正如群星之间的阿基米德
对于一切沉重事物的轻蔑，
为了从暗物质的缝隙
撬起一首诗，我只需要你
成为一个足够坚定的词。
这样，即便世界毁于火，
或毁于水，即便所有的图书馆
坍塌，字典腐烂，未来的族类
还是可以沿着时间的杠杆
找到我们。怀抱这样巨大的
信念，我奋力越过火焰的明暗，
与流水的潺缓，而你轻笑
这样的虚妄，转身在词语中探寻
某个能够作为支点的人。
《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细雨中的日光，春天的冷，
秋千摇碎大风，
堤岸上河水游荡。
总是第二乐章
在半开的房间里盘桓；
有些水果不会腐烂，它们干枯成
轻盈的纪念品。
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
一生都在半途而废，
一生都怀抱热望。
夹竹桃掉落在青草上，
是刚刚醒来的风车；
静止多年的水
轻轻晃动成冰。
我喜爱你忽然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口，
教我沉默。
《但丁在地狱的门前》
要保持绝对的卑微，
要低到尘灰里。
听凭爱
肆意弯曲你的身体。
要放弃任何言语的诱惑，
在此地，承诺毫无意义。
要体会那些从未有过的情感，
它们噬咬你，也洁净你。
要接受教人颤栗的美，和不安，
它们降临，存在，它们毁灭。
要做温柔的爱者，
在推开门的那一刻，
没有信念，也不去希望。
《落日》
我们沿湖而坐
看流水和斜光里的幻觉
那不是纳西瑟斯走向自身的平静
那是对于晃动不安的
星辰的认识。宇宙中晃动不安的
海盗船，我们身处两端
每次眩晕都以为
是在相互靠近。
山寺里，那些没有信仰的人
正拜向四面的佛，
而我们正看着落日落进楼群，
就像我落入你的心里。
《游戏》
借助一些心爱之物，
你已经可以独自创造
小小的游戏。
它们单薄，任性，脆弱，
但因为你是认真的，
我也就引以为真。
遂轻声轻气地企图进入
你只身漫游的奇境，
企图扮演游戏中必需的失败者，
用拙劣的悲伤来哄你开心。
你却大笑着安慰我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竟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竟然可以怀揣这样严厉的洞见，
继续奋力投身其中，以全部的热诚。
在泪水和笑声构成的暴风雨中，
你是出入无疾的精灵，
而我是，流连于海洋的水手，
震摄于一种如此轻易的毁灭，
一种如此轻易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