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滥调
陈词滥调
我想去见阿玟一面。
今年北地的春来得特别早，三月草长处处莺飞似乎只是一瞬的事情。出门偏逢上阴雨，惹人徒生倦意，朝司机摆摆手，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见她一面。
自阿玟出嫁以来，过了十六年了。十九岁那年她朱唇一点，粉黛扑面，目若星辰，眉似远山，红盖头一上，便搀着进了花轿。阿玟凤冠霞帔一颦一笑，身段和模样真真儿是惊为天人，纵是仙眷下凡也难比拟。
可她嫁的那人是个亡命赌徒。
过了一年多，阿玟带着一身伤逃回了娘家，发丝凌乱，昔日细嫩的脸上掌印赫然。没躲了几天，便被男人连打带扯领回了家去。他动手扯阿玟头发时，阿玟脸上的泪珠我看得真真切切，仙女似的阿玟什么时候这样不堪过？族里人冷眼旁观，不过因为阿玟是私生女罢了。
又过了半年，阿玟回来了。
男人死了。欠了赌坊大数银子，被要债的乱刀砍死的。
阿玟能这样回来，定是给了他们什么好处的。他们没人问，因为不在乎。我没有问，因为不想揭阿玟的伤。能让禽兽得意的好处，用脚趾甲盖儿都能想到。
车停在陈府门口，我撑了伞独自向深处走去。古楼斑驳，添了一分沉静。吱呀推开门，楼梯清理得纤尘不染，手拂过扶手上精细的篆画。行至三层，阴面第三间屋子，准备敲门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屋里有男女翻云覆雨的喘息声，虽未细听但我知道，那是阿玟的声音。
阿玟有过三个男人，他们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但阿玟心善，是铁了心想好好过日子的。
阿玟嫁的第二个人，是当地的军官，在酒会上和阿玟认识的，本是我谢家做东，阿玟是我执意请来的。
那军官仪表堂堂，谈吐有度，阿玟一眼就看着喜欢的，也如愿风风光光嫁去了。这军官却偏偏是个花名在外的多情种，在外边玩乐也罢，时间一久竟成日将女人往家中带，有时当着阿玟的面行男女之事。
阿玟拦过一次，男人当街给了阿玟一巴掌，开车扬长而去，随后一纸休书就送上了门。阿玟什么东西也没留，空空一个人回了陈家。
后事我不知晓，听说那军官第二年因为泄露军机，被枪毙了。
声音低缓下来，窸窸窣窣穿衣声过后房门被人拉开，眼前的男人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抬眼睨了我一下，拎了外套下楼去。阿玟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镜前，梳着如水的长发。衣料泛旧，是十年前我送的，暗绿的底子，上面是苏绣的清莲。旗袍下摆高开叉，阿玟走起路来款款生姿，很是般配，领口的盘扣上一粒珍珠，是阿玟自己配上去的。屋里光线柔和，随风有夜来香的味道。
[阿玟。]
我轻唤她一声。
她绾了一个好看的云髻，眼眸流转，看着我笑了。
[晚哥哥，按辈分，你得唤我小姨的。]
按辈分，我是当唤一声小姨的。
陈谢两家是世交，虽然我年长陈玟三岁，但论辈分，她是我姨姨辈。我不爱唤她小姨，自小我管她叫阿玟，她叫我晚哥哥。
阿玟嫁的第三个人，没有办婚礼，陈家觉得嫁三次的女人丢人得很。再者这男人家境不好，虽然阿玟在家中不受待见，但门当户对还是有讲究的。男人是个老实人，阿玟不求名分，拿着嫁妆就住了过去。
没什么好说道的，无非谁家妇人嘴闲了，背后嚼嚼舌根，男人对阿玟好，别人谈论自己无所谓，却绝听不得论半分阿玟的不是。
第二年，阿玟怀上孩子之后，男人对她更好了。有天趁夜出去，想给阿玟买块糖糕解馋，半路遇上劫财，命也一并没了。阿玟知道后痛哭一场，肚子里的胎也落了。
阿玟坐在沙发上，两腿相交，脚背绷着漂亮的弧度，轻轻晃着她的高跟鞋，眉眼风情万种，一双唇红得如四月海棠。她轻笑着，从桌上端了一小盘糕点递给我，然后自顾自点了一支烟，薄荷和尼古丁的味道霎时盈满周身。看我蹙眉的样子，她更开心了，凑上来吐了一口烟息，烟雾自她红唇弥漫出来，说不出的好看。
当年债主上门索钱不是偶然，是我在赌坊打点过。
军官泄露军事机密，是我旧日相熟，演了一出官场戏码。
就算如此，天命还是不由她好过。
[我回来了，来看看你。]
[晚哥哥，你顾不得我，这是我们各自的命。]
她又衔着烟笑了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的回头望向刚刚男人消失的楼梯口，努力抓住那丝熟悉。
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但风华正茂却不似我，男人年轻的面庞和傲人的心气，是如今已过而立的我难以比拟的，但的的确确是我的模样。
[谢先生？谢晚先生？陈府到了。]
烟雾散开，哪有什么陈玟。司机探头唤我，刚下火车就赶上阴雨，雨天的确是会误事，没成想琼花一梦，才惊觉我心中竟是不曾有分毫放下过。
[谢先生，我在前面停车，您与陈姑娘话完旧，就给我打电话。]
我撑了伞独自向深处走去。古楼斑驳，添了一分沉静。吱呀推开门，楼梯和扶手上积了厚厚的尘，我走后似乎再没有人来过，行至三层，阴面第三间屋子，准备敲门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我愣了愣神，推开了房门。
屋里光线柔和，也一样积了厚厚的尘，带来的夜来香轻轻插放在瓷瓶里。十六年光阴恍然如梦，香案上清楚摆着黑白相片，眉眼如画，暗色底子的旗袍，仍如当年，领口盘扣上缀着一颗珍珠，望着镜头，笑容款款。
那年憨厚的男人死了，阿玟痛哭一场，孩子没了，阿玟大出血，最终没抢救过来。
我南下经商多年，再没回来过。
[阿玟，我回来了，来看看你。]
[阿玟，茶凉了，香熄了。我再给你续上。]
窗外有风拂雨，擦过窗户，像是有人低语呢喃，声音呜咽。
可我听着，分明是有人唤了一声
[晚哥哥。]
我想去见阿玟一面。
今年北地的春来得特别早，三月草长处处莺飞似乎只是一瞬的事情。出门偏逢上阴雨，惹人徒生倦意，朝司机摆摆手，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见她一面。
自阿玟出嫁以来，过了十六年了。十九岁那年她朱唇一点，粉黛扑面，目若星辰，眉似远山，红盖头一上，便搀着进了花轿。阿玟凤冠霞帔一颦一笑，身段和模样真真儿是惊为天人，纵是仙眷下凡也难比拟。
可她嫁的那人是个亡命赌徒。
过了一年多，阿玟带着一身伤逃回了娘家，发丝凌乱，昔日细嫩的脸上掌印赫然。没躲了几天，便被男人连打带扯领回了家去。他动手扯阿玟头发时，阿玟脸上的泪珠我看得真真切切，仙女似的阿玟什么时候这样不堪过？族里人冷眼旁观，不过因为阿玟是私生女罢了。
又过了半年，阿玟回来了。
男人死了。欠了赌坊大数银子，被要债的乱刀砍死的。
阿玟能这样回来，定是给了他们什么好处的。他们没人问，因为不在乎。我没有问，因为不想揭阿玟的伤。能让禽兽得意的好处，用脚趾甲盖儿都能想到。
车停在陈府门口，我撑了伞独自向深处走去。古楼斑驳，添了一分沉静。吱呀推开门，楼梯清理得纤尘不染，手拂过扶手上精细的篆画。行至三层，阴面第三间屋子，准备敲门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屋里有男女翻云覆雨的喘息声，虽未细听但我知道，那是阿玟的声音。
阿玟有过三个男人，他们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但阿玟心善，是铁了心想好好过日子的。
阿玟嫁的第二个人，是当地的军官，在酒会上和阿玟认识的，本是我谢家做东，阿玟是我执意请来的。
那军官仪表堂堂，谈吐有度，阿玟一眼就看着喜欢的，也如愿风风光光嫁去了。这军官却偏偏是个花名在外的多情种，在外边玩乐也罢，时间一久竟成日将女人往家中带，有时当着阿玟的面行男女之事。
阿玟拦过一次，男人当街给了阿玟一巴掌，开车扬长而去，随后一纸休书就送上了门。阿玟什么东西也没留，空空一个人回了陈家。
后事我不知晓，听说那军官第二年因为泄露军机，被枪毙了。
声音低缓下来，窸窸窣窣穿衣声过后房门被人拉开，眼前的男人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抬眼睨了我一下，拎了外套下楼去。阿玟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镜前，梳着如水的长发。衣料泛旧，是十年前我送的，暗绿的底子，上面是苏绣的清莲。旗袍下摆高开叉，阿玟走起路来款款生姿，很是般配，领口的盘扣上一粒珍珠，是阿玟自己配上去的。屋里光线柔和，随风有夜来香的味道。
[阿玟。]
我轻唤她一声。
她绾了一个好看的云髻，眼眸流转，看着我笑了。
[晚哥哥，按辈分，你得唤我小姨的。]
按辈分，我是当唤一声小姨的。
陈谢两家是世交，虽然我年长陈玟三岁，但论辈分，她是我姨姨辈。我不爱唤她小姨，自小我管她叫阿玟，她叫我晚哥哥。
阿玟嫁的第三个人，没有办婚礼，陈家觉得嫁三次的女人丢人得很。再者这男人家境不好，虽然阿玟在家中不受待见，但门当户对还是有讲究的。男人是个老实人，阿玟不求名分，拿着嫁妆就住了过去。
没什么好说道的，无非谁家妇人嘴闲了，背后嚼嚼舌根，男人对阿玟好，别人谈论自己无所谓，却绝听不得论半分阿玟的不是。
第二年，阿玟怀上孩子之后，男人对她更好了。有天趁夜出去，想给阿玟买块糖糕解馋，半路遇上劫财，命也一并没了。阿玟知道后痛哭一场，肚子里的胎也落了。
阿玟坐在沙发上，两腿相交，脚背绷着漂亮的弧度，轻轻晃着她的高跟鞋，眉眼风情万种，一双唇红得如四月海棠。她轻笑着，从桌上端了一小盘糕点递给我，然后自顾自点了一支烟，薄荷和尼古丁的味道霎时盈满周身。看我蹙眉的样子，她更开心了，凑上来吐了一口烟息，烟雾自她红唇弥漫出来，说不出的好看。
当年债主上门索钱不是偶然，是我在赌坊打点过。
军官泄露军事机密，是我旧日相熟，演了一出官场戏码。
就算如此，天命还是不由她好过。
[我回来了，来看看你。]
[晚哥哥，你顾不得我，这是我们各自的命。]
她又衔着烟笑了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的回头望向刚刚男人消失的楼梯口，努力抓住那丝熟悉。
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但风华正茂却不似我，男人年轻的面庞和傲人的心气，是如今已过而立的我难以比拟的，但的的确确是我的模样。
[谢先生？谢晚先生？陈府到了。]
烟雾散开，哪有什么陈玟。司机探头唤我，刚下火车就赶上阴雨，雨天的确是会误事，没成想琼花一梦，才惊觉我心中竟是不曾有分毫放下过。
[谢先生，我在前面停车，您与陈姑娘话完旧，就给我打电话。]
我撑了伞独自向深处走去。古楼斑驳，添了一分沉静。吱呀推开门，楼梯和扶手上积了厚厚的尘，我走后似乎再没有人来过，行至三层，阴面第三间屋子，准备敲门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我愣了愣神，推开了房门。
屋里光线柔和，也一样积了厚厚的尘，带来的夜来香轻轻插放在瓷瓶里。十六年光阴恍然如梦，香案上清楚摆着黑白相片，眉眼如画，暗色底子的旗袍，仍如当年，领口盘扣上缀着一颗珍珠，望着镜头，笑容款款。
那年憨厚的男人死了，阿玟痛哭一场，孩子没了，阿玟大出血，最终没抢救过来。
我南下经商多年，再没回来过。
[阿玟，我回来了，来看看你。]
[阿玟，茶凉了，香熄了。我再给你续上。]
窗外有风拂雨，擦过窗户，像是有人低语呢喃，声音呜咽。
可我听着，分明是有人唤了一声
[晚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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