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于减法和考古的诗 (9首)

佛罗里达
你驱车穿越你的佛罗里达，
前方剧烈活动的气旋携着从地表升腾的未必死去的水滴，
在空中聚集，聚集着黑压压的卷云：那涌自海底的远古鱼群的窝巢，
勾起你眼中燃烧的火焰；
从临界点泄露的丝丝闪电一个纵逝炸破暴涨的天空，
从闭合的蝴蝶洞穴起身的永不折回的飓风，是扯碎的预感，
对地上驻足的行人抛洒缤纷四散的花瓣。
直到几个钟点之后，渐行渐息，了无痕迹——佛罗里达狂暴的舞台，
并不为观望它的仁慈所了然与知悉。在你的膨胀中你不少于这世界，
只有雨后的风景，仿佛废都中心的古遗迹在青铜的暮光中灼灼生辉，
连同这片花毯般被她精心织就的土地，年代纪的代表作，都流布于
全然的无用。一根倒塌的圆柱继承所有罗马帝国的倒塌。
我们就这样忍受着美，忍受着作品更大规模的席卷，独自地在心中，
一次次发出气候的巨响和一串无声的回音。
蒙难记
倘若我，竟是你们从未写出的那一页，
这言语，岂不是逃逸的
光子的小飞禽，陡然扩张成地质肺部的暗夜？
虔敬地捡食你手缝间遗落的面包屑，
我，所需甚少，聊胜于无：相对于
夜行的仪仗队以倾城而出的腰姿与里拉琴之
浩风，将梦神的球状花序，受难的朱果暗结
送至克里姆林宫上空冰冷缠绕的雪线星团；
该如何形容我这一丁点残存的
私人性？并且不带有庸常的私密色彩？
我，在两个至缓的，鼻息般的
音符间，迈开恍如轻轨的大步，
血漫斜坡的睡眠，帝国加身的隐患，
毕竟不值一提，除了那未竟之书执意要免除的
我有意识的第二次死亡的，伟大可能
是刽子手的圣洁，考验我口头语的道德裁夺
并强迫我，于每个锋利的清晨，将螺丝正在拧紧的
十字架，制衡成仿佛来自幼年期的迷醉离走的玩伴。
复活节
阿根廷蚂蚁攻占了经纬仪。撤到北极圈也务必携带像灭火器的喷虫器
实际上，五斗柜和楼梯踏板早就不安全了，里里外外的贼眉鼠眼
地形学变得很笼统，没必要精确地按需分配，只要薄暮降临
科马拉村棕红的狮子就在尼德兰高地准时出现，穷乡僻壤的水纹
霎时漫过行星的龙骨与屋脊，季节的全景秒速分发了心灵邮戳
充满预感的安大略推销员此时以潮汛的节奏赶来，横身堵在门外
怀里的鹦鹉风向标捎来我屋旁桃花再生的消息，刺探我对我的不动产
到底有没有足够狡猾的新估价，瞧，醒来就是与障碍物赛跑
你说愤怒的爪子一动弹就是巨大的灵感，所以你喜欢夜间漫步
移山挪石；我说这是巨大的谜语，米修曾被当场碾碎，我已中止颤抖
扭断接触的绷索，暂停在恒星与地表间的隔离带
疑似达到了道德经的某种程度的陶醉
地球展览指南
T教授的地球展览厅，华尔街和搁浅的军舰
都属于一副畏怯的夹鼻眼镜无法转让给任何小朋友的收藏
水族饮了教授阴暗染毒的目光陆续冲上烈日炎炎的沙滩
你看到的，只是它们窒息自杀后的标本，由于总是对自己的皮肤
感到不满，鸟类和教堂的心脏越来越脆弱易锈
只好原地站成一个个稳固的金属构件
狐狸更是只配做噩梦里的装饰品；机器警察，锅炉城
但丁可没见过，却明白这精密的地狱系统整个得益于克隆的激情
其实随时都有升空的机会，飞行器一直在等待，反常的是
起吊车愈加耐心地打着地桩，T教授那份儿祖传的执着
对沉积物发起了冬天最后的进攻，那钻头般探出的镜片光圈
毫不迟疑地扎进石油层，掏空的海床发出一声沉闷的咕哝
直到螺旋桨在袭来的寒流中冻成冰坨，雪亮的公民
——在天空的注视下（那美丽的高度我们分明很熟悉）
安祥地看到一切达到最终的厚积，完美的活埋
观象台
以前是海洛狄亚德根据先知的提示狩猎、割头
以天空般的飨宴打发撕抢驯鹿的饕餮，太阳抛下月光石、绿孔雀
埃及玛瑙、丰饶葡萄的藤叶不就是为了支开国王们那帮蠢货
而独自挥洒远眺的光圈？不等耶稣诞生的马槽变出翻转戏法
老犹太人就永远看不清花环女郎背后枯槁的逆世界
公主的时代结束后谁还持有唯美残暴的生杀大权？如今是人马神
抱着随意的态度退出黄道带，他蜗型的尾部和前瞻的蹄子
总起来说，曾是劈成两半的子爵，一部分坐在银河系碾磨、钓鱼
引起骚乱，另一部分从树上俯冲时盯紧橡果的自由落体，两者
都不属于他；真正的他在比鲁斯星守望着追上自己，用墨水浇花
梳头，成了白昼的第一道仪式，晨镜召集昨晚变节的星宿
古老窗口是腥红工作日的观象台——月亮还在向地球排泄速冻馅饼
一个骑士，借力金星，纵身潜入仕女座，在半人马麦芽酒的瞳仁里
这无穷的晃荡还算不上今日最大的冷门，这些尊贵的聪明人
希罗底
这时辰，已全面步入白夜；处女宫升起白矮星
白矮星不发白噪声，夹道上，我左手的绅士
 
与奶妈和祭司三位一体，我右手的南国佳木
杉林水田，是沿彩虹而来当它啐出金丝雀
 
还有你，我巨大的花萼，从天边远渡
焕发于白矮星下巨大的贬黜
 
数数身边坠地的花灵，仅有的事物
五个春秋，你和一切有关，种植园里手握锄头的黑奴
 
显影为夜路上钻进水晶车的公主
我又是谁手中刺绣的针线，是什么池鱼牵动着云图
 
五个春秋，我与白矮星之间，是永恒的哑剧关系
却不知这珐琅的精致光晕被白矮星啜饮到了哪一幕
手术台
是天鹅的导航仪通过秋天走漏了公爵即将接吻的风声？
是地磁场因过敏导致夜行人的交通阻塞，
同时一场室内的降雪便把窃贼狠心关在门外？
 
——但是变数，和抉择的不实，
比以上两者更复杂，
比哈姆雷特的致命还分裂——告诉我，身在这里如何呼吸？
 
桌椅深陷，懒滑的紫貂
涉过积雪的地板爬上我肩头，机警地装死；
我驯顺地、自觉地，躺在冰冷的手术台，
我俩，一对萌蠢的组合，
是佛罗伦萨、那不勒斯或荷兰画派布景中
蜡像般黯黄的好人物，在乙醚和防腐剂下，一动不动地生辉，
只需束手就擒就能为磨坊与十字架＊摆出上镜的固定姿势，
医生，您熟稔的妙手对付我们有十足的经验
 
谁获得新生，谁就手持霹雳和刀刃，让我们信心十足地，
满怀欣悦地面对您的手和您的脸，终于知晓并认可这层关联；
鉴于您说不定早已撤出该剧，这也不是您第一次谪仙，
现在，我也产生了一种宽释的主观感受
 
如同蒙恩，仿佛突发事件，
我滑进神圣的肠子，饮尽人类的糟粕而健康升天，
再也不能被触摸，尽管您的手
仍在向一堵人体之墙
 
猛烈进攻；听吧，其实是艺术在为它生来就遭逢的出卖和转身，
为它破败至此的事业，嘤嘤哭泣——这就是为什么
您所经之地必有凤凰飞过，它羽衣的光泽是死亡的爱情幻术
像糖果的阵仗在蹈火的上空和树梢，活灵活现地，拼命忽闪
注：磨坊与十字架，电影名。
宫殿与邮票
 
我自外于我亲手建造的宫殿：冬天，它像苏丹的行宫，
秋天，像天皇的度假胜地，夏季干旱无雨时像极了圆顶清真寺，
 
现在像麦斯米兰大公的别墅。现在，我是我自己的绅士，
身穿黑色洋装，头戴高顶礼帽，腋下是当天的报纸，手杖轻戳石板，
从充斥着鱼贩子的巷道深处，不过也许是从意大利的广场，
 
从乔伊斯乘坐过的电车——我一路走来，浪荡许久之后，
像哽咽的恋人将前额抵在铁栅门上，心跳加速，血压升高，
心态趋于畸形——他爱一座宫殿，老天爷
 
这不是普通的游客，根本没有游客，没有进进出出和上上下下；
矗立许久，他转过身，像背靠女人背靠大门，让整座宫殿位于身后，
守卫在那里，像守门人，像一根藤蔓倚在那里，从未离去，
 
没可能离去，余生都要扑在这份工上了。假如他继续前行，
宫殿会成为一个好兆头，像荒宅里的狐狸婚宴是赶考的书生的好兆头，
但他不在乎什么兆头，他还要什么打算？当然宫殿也不同于厄舍府，
 
不同于纽约湖畔城，在美国，据戴文坡说，市民看所有建筑，
比如银行，都像看闹鬼的厄舍府，最坏的情况到了头；
一个人倚在建筑上，就算拍下这张照片，也不会有人知道其中的意味，
 
因为无人知道塔楼状的东西在我们城里的意味，因为人们路经宫殿时
既不在乎它是从别处飘来的还是一夜之间从水中冒出来的；
也不在乎它是从天上直坠下来的还是从梦貘肚子里吐出来的，
 
虽然辉煌却即将溃不成形；再说，有人活了大半生，也没能从另一区
走到这一区——而你，你像空气的遥感一样穿过了它，
无论它是什么，是丑陋的历史还是为美释放的恨，无论我是谁，
 
是谁把它交到我手上，我设计了它，而我是被拒绝的那一个；
在我和它之间，你选择了它，仿佛它只和你沾亲带故，
是看不见的城市，对你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仿佛它是不需要邮递员的邮票，因无人邮递而从宫殿沦为墓碑，
无法死去，无法移动，无法达到最坏的情况。
用于减法和考古的诗
这首诗已经排除我们要在这里赶时髦的各种可能、暧昧的干扰
以及落入俗套带给个体美学的不良记录：像在拉斯维加斯城外荒漠里
行驶的汽车，你既已到站，又无所谓终点；
像船长的果决（他有个“我已经生活过了”的好名声）
和西部风光的平滑（那里的女士酷似斗牛士，或解放了的
普罗米修斯，收干草的样子格外凶，经常在白日下骑行很长的路程，
然而，除了听肖邦，她们不会拥有更多具有开拓性的事务和领域。）
 
这首诗拒绝沾染你手上那本小说的习气，所以它排除了你的头脑，
并且排除了飞机场和计划中的梦幻空降：在无数
筛选、权衡和抉择的日夜之后，用多久相遇就制造多大量信任危机，
就每天死去几个百分比，你开口在即，那时我们早虚脱了，
一扇门会把我们双双排除——当然这首诗事先排除了这点，排除了
未来的肌肉萎缩和情绪失衡，它在排除法的原则下
做着力所能及的排除工作，思索着也许你只是另一面灰白的墙壁，
 
发挥着跟别的墙壁同样的功能：干枯的树枝耗尽了导管中微暗的火，
在上面投下比虚无多一点的追忆的光斑，人类的追忆，那必须
依赖内心强大的虚构（“没有上帝，也没有父母了”），如同真实的
经历，如同财富，想想看吧先生，您促成了某个作家人生的重大转折，
否则谁有必要写个既破碎又完整、搞不清是先破碎后完整，还是
先完整后破碎然后又强行完整的大部头呢，也许，也许，一个弯道，
尽管行人难以觉察那会对走路本身产生哪些意料之外的影响，
 
那么这首诗会留心将这点也排除干净。这首诗，凭着什么写下来？
它有没有想象的权力？它不像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的女神对寻找出口
有切实的帮助，可以补偿生活的屈辱，可以让你躲进友谊的聚会，
被沙龙音乐和上流社会解脱出来，当我赋予自己的义务就是将你
从人群抽离（德勒兹：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这个阴谋让我彻底崩溃了，“你是围绕着你的事物”，若干年后，
你和这首诗，就像广州鹭江站和玻利维亚，鬼才能看出二者之间
 
到底有何激动人心的联系。会有现象学和考古大发现么？
一部倒霉的外传？曾有过一个太阳神，唯一的神，人们向他祈愿，
哦祈愿，不停地要求，却不知向他的形象献上一头牛，他们将牛
献给了风，瞧，神饿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还没有来得及现身
便完蛋了，而人们终于永久失去了和他有关的蛛丝马迹？不，它还没有
天才到那个份儿上，只能天才到百分之五十的程度，它的天才的展开
和它的排除工作，难道不像一对史无前例的螺旋型大悖论？
 
一种新的人际关系，极度窘迫到有待讨论？除非它对着诗人的香槟
撒尿，但它又不是兰波；除非它有一张到处自我标榜的嘴，
但它又不是达利，外加一双巧取豪夺的手。它不是榜样，但它和你
已经被模仿得相当成功，它的动作比它的影子少，直到影子们
完全占有生活，只将苦楚留给它，直到“你是围绕着你的事物”。
它是无，是泪水，当你还在这首诗中而实际上你并没有和它在一起，
西蒙娜·薇依担心它是人类的虚弱，是吞食玻璃，因此她情感的失败中
 
有贵族转身式的优越感，以另一种苦行代替了这意图向双重的痛苦
索取神恩的痛苦——典型的水瓶座方案；否则它的名字就是普鲁斯特，
是水的记忆，里面一定有某种化学分子的微粒，或者，即使它不存在，
也不影响景致的明媚，若你和它擦肩而过，你们之间会诞生一片水洼，
跃出一条锦鲤——那未曾存在，无法存在，又像刺一般存在的一切
都趋向水底集中，向动物集中，在它们身体的回路中，
动物不必再开口说话。问题是你心脏中的刺究竟是什么时候扎进去的？
（沙织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