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网
很偶然得知了这个故事，然后开始新的小说构思。挑挑拣拣，摘取了几个很小的真相切片，包括下跪和扇耳光的片段。
其实真实的他们，要比我的叙述更加扭曲，更加悲惨。从此之后我开始相信，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拯救我们。有的人一出现，只为一场以爱之名的毁灭。
蛛网就像错综复杂的人心，我们都是被它俘虏的小虫。只不过有人选择挣脱，去追寻真正的自由，而有人甘做困兽，在纠缠和捆绑中走向死亡。
亲爱的，请不要在自我拉扯中耗尽你的爱情和生命。
蛛网
再听到“夏雪伊”这个名字，已经是毕业三年以后了。当时大家对着一箱子青啤正在胡吹海喝，忽然有个男生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哎，这次聚会夏雪伊怎么没来？”
我看看冬湘，冬湘看看晓春。于是晓春轻松地打了个哈哈，一边一个搂住我和冬湘，冲那个男生笑着说：“谁知道呢，肯定是嫁了个大款，成天在家带孩子忙呗！”
说着大家哈哈一笑，转头去讨论几个刚留洋回来情窦未开的大龄剩女了。
吃过了饭，我们把两个喝大了的男生女生一一扶上车，冬湘开车把他们送回去。老班长明明喝得不省人事，还不忘在车里大喷酒气：“这真皮，奥迪吧！当年竟然没看出冬湘你丫是一富二代！”
冬湘笑了笑，不说话只专心开车。如今的RSI公司HR主管、曾经的隔壁宿舍方小妹，靠着我的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倚着车窗，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和仿佛漂浮着的灯光色块。夜色中的北城还和从前一样，那么安静，那么迷人。
坐在副驾驶上的晓春转过头来看看我，小声问道：“你丫没事吧？”
我瞟她一眼，小声说：“没事，怎么了。”晓春转了过去，不再说话。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雪伊名字被提起的那一瞬间，我、晓春和冬湘又不可抗拒地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如水的月光下，小野丽莎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像缠绕在黑暗中的藤蔓，摇摆在潮湿柔软的晚风中。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我眼前出现了那个瘦小的夏雪伊，她穿着宽大的衬衫在天台瑟瑟发抖地抽着烟。长短不齐的头发在冷风中高高地扬起，又坠落。
她那时唱的，会不会恰好也是这首《Moon river》?
初见夏雪伊的那一年我们都十九岁。同系六个女生，我们五个一看就是在爸妈的教诲中规行矩步长大的，根正苗红，内心有好多个小太阳。但雪伊不同。她像是活在真空中，再明媚的阳光照进去，也只剩下空洞的影像，无法触摸到一丝光和热。
每次上专业课，雪伊总是坐在我前面隔着两排的位置。她长长的头发松散地搭在细细的肩上，总是让人有一种想要怜惜的感觉，不禁想去知道她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又为什么要活成与世隔绝的模样。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同宿舍的晓春和冬湘时，晓春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点着我的鼻子说：“收起你那颗菩萨心吧，她这种女孩一看就是家门不幸，严重缺乏安全感，心里的阴影面积你都没法计算！”
冬湘看着晓春笑了笑，眼神中透着显而易见的赞同。她拉着我的手轻声细语地说道：“颖秋，老师留的那道高数题我还是解不出来呢，晚上回去给我讲讲，好不好？”
这个温柔和婉的南方姑娘又把话题给岔开了。
晚上睡不着，给阿元发微信。阿元回我：“你是不是也相信了那句‘如果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我扁扁嘴：“你笑话我。”
阿元回我一个笑脸：“乖，该睡了。我周六去学校看你。”
我在阿元温柔的情话中慢慢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又回到了教室，而那个瘦小的身影又坐在了我的前面，她弓着背缩成一小团，好像在拼命地掩饰着什么，好让自己不去被全世界注意。
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终于又是另一个梦境了。
一天下午没有课，宿舍里又热又闷，晓春开了电扇，冬湘正在电话上优雅地询问学校的工人什么时候能装好空调。我说：“我去外面走走。”
晓春“哦”了一声，说最近旁边都是建筑工地，你自己小心点。
我转念一想，那不如去天台吹吹风。
一走上天台，就听到有人在唱歌，隐隐约约，还有吉他伴奏的声音。我立刻就在空旷的天台上找到了那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我坐在天台的角落，边弹吉他边对着落日歌唱。
听得出来那是Eric Carmen的《All by myself》。她的声音那么美，浅唱低吟，不徐不缓。落日打在她身上，那瘦小的身体也透出了淡金色的光。
一曲终了，我甚至忘了鼓掌。等我终于回过神来，她已经看到了我，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试探性地问道：“夏雪伊？”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过来一起看落日吧。”
我心里有无数个问号，却只问了她：“你很喜欢看落日吗？”
她又笑了，那笑容在余晖中闪烁着迷人的光亮。
“是啊，很喜欢落日，也许就像……小王子吧。”
想着小王子独自看落日的情节还有刚刚雪伊动情演唱的那首《All by myself》，我竟然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雪伊趴在栏杆上望着夕阳将要消失的方向：“其实孤独很好啊。一个孤独的人，她的世界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就是这个真实的世界。每一寸泥土，每一朵花，都是它们本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复杂，也无可挑剔。这样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我……早就习惯了。”
说完她还冲我笑了笑，可我却在笑容之后看到了无尽的寂寞和黯然。
我把手臂放在栏杆上，任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想到了高中时期我曾有过的一段迷茫和孤独，那种感觉像是溺水的病人，很无助。我挥舞着双臂，却只能任由海水涌进我的身体，一波接着一波，无法抵挡，无法停息。
我要怎样才能帮到她，我问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走出这种孤独的极致？
和雪伊道别后，我一个人默默地走下天台，还沉浸在刚才溺水幻觉的失落中。忽然很想喝一杯冰镇啤酒，清清爽爽，带走所有的憋闷和不快。
我去了超市，从冰箱里取了一罐啤酒。然后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我的肩：“喂，怎么，阿元哥不在，心情不太好？”
一转头就对上了程坤那双爱笑的眼睛。我笑：“小酌怡情，一块喝一点？”
程坤是我的发小，后来竟然还鬼使神差地考上了一个大学。从小学他还没我高的时候，我们就经常一块去捞鱼、捉知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等上了高中，我妈还经常提醒我，“不要老和程坤玩，你可是个女孩。”我就冲妈妈吐吐舌头：“才不管，反正我没把他当男孩。”
穿开裆裤长大的情谊似乎很难有其他的发展。到了高三，程坤已经长到了186，高过我一个头，模样也出落得不错，穿上件差不多的衣服也算是车见车载花见花开了。可在我眼里，他却永远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屁孩，况且那时候，我也喜欢上了我后来的男朋友阿元。
我们坐在操场旁边的小树林喝光了一罐啤酒，我看着小白杨似的越来越俊秀的程坤，忽然动了一个念头。
“哎，程坤！”
他擦擦嘴角的啤酒泡沫，扭头看我：“干嘛？”
“你也老大不小了，对吧？”他白我一眼：“你怎么说话这么像我妈？”
我赠他个爆栗：“说什么呢！给你介绍个女朋友，怎么样？”
程坤嘿嘿一笑，又灌下一大口啤酒。“好啊，就知道颖秋疼我。”
我想，程坤这么优秀善良又有责任心，如果他和雪伊在一起，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呵护她，再不让她难过受伤。凭十多年的交情，这点我能保证。
告诉雪伊的时候我有点犹豫，毕竟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孩。就像我和阿元在一起之前，也没有想过爱情会这样深刻地改变一个人。
我想起她对着夕阳唱歌的样子，那么倔强又那么孤单。当她自圆其说地讲出那套孤独理论的时候，内心深处又真的快乐吗？
出乎意料的是，雪伊立刻就同意了。她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可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期待。
那个周末阿元陪导师去了外地出差，于是我就叫了雪伊和程坤一块去吃牛排。地点选在城市中心的一个商圈，这里商场和小店都很多，随处可见情侣们进进出出。
这样有烟火气的氛围，希望可以感染到雪伊吧。
一顿饭下来，雪伊几乎没说话，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高大帅气的程坤一见钟情了。
晚上，程坤送我和雪伊回了宿舍。我准备上楼了，雪伊却一动不动，还在默默地看着程坤离去的背影。
我笑她：“已经坠入爱河了吗？”
雪伊害羞地笑了，怯怯地问我：“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有什么不会的问我。”
在我的指导下，雪伊终于学会了该怎么和程坤交往，而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一周以后，程坤也正式地向雪伊表白了。
当雪伊满脸幸福地抱着我，告诉我他们恋爱的消息，我感觉自己简直是世界上第三快乐的人了。通过我的努力，两颗孤单的心靠在了一起，这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啊！
但我又怎么会想到，这竟然是我最痛心疾首、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和程坤交往之后，雪伊整个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听她同寝室的方小妹说，雪伊现在就算发呆都会发笑。而我每次看到她，都感到她脸上透着光，透着亮。
那应该就是幸福的模样。
有一天高数课，我发微信给程坤，“我看你是过河拆桥啊。张生和英英修成正果，可是也没有忘记红娘哦！”
程坤回我：“哪敢哪敢，这不是没倒出时间嘛。前几天学生会内部改选，我忙得头都大了，还得陪一一看漫画，你说，我是不是比狗都忙？”
我回他个大白眼：“呸呸呸，别侮辱狗了！说吧，什么时候有空了请我吃饭？”
程坤笑：“这周五去吃潮汕牛丸？你不是最喜欢他家的火锅。”
“哈哈哈，这还差不多。好了，主席大人快忙吧，周五带着你的小一一见面再聊！”
周五下午我早早就收拾好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边玩手机边等程坤的短信。本来约好5点半，可快到6点还是没有程坤的消息。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到了快6点半终于程坤打来电话了：“颖秋，不好意思，我这边……有点事情耽误了。咱们今天改吃海鲜自助好不好？”
我一头雾水：“不是说已经预订好座位了吗，为什么突然变了？”
程坤打了个哈哈就绕过去了，但我却感觉他语气中有几分无奈。
等程坤和雪伊到海鲜自助，已经快7点了。程坤脸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雪伊却明显仔细打扮过了，不再穿着素色清淡的衣服，而是入时的连衣裙和大红色的高跟鞋，摩登而妖艳。
我笑着说：“雪伊，你今天穿的真好看！”雪伊却冷笑着回我：“你也不差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转头去看程坤，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一瞬间，空气中充满了难言的尴尬。
我又说：“程坤，要不咱们现在一起去找个位置？”
程坤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却听到雪伊尖声尖气地说，“程坤今天很累，歇一会再说吧。”
我愣住了。再转头去看程坤，他也低着头不说话。
我努力扯了扯嘴角：“雪伊你看，现在也不早了，再过一会菜品都不会上新了。”
出人意料却又似乎合情合理，雪伊说：“我陪程坤坐在这里，你先去吃好了，我们歇好了就进去。”
我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头脑出了幻觉，为什么雪伊会这样？
那个单纯孤僻的女孩和这个妖气古怪的女人，究竟哪个才是她？
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走了进去，默默地拿了一份意面和沙拉，坐在角落的位置吃了起来。
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我不想让程坤难堪。虽然今天从头到尾，似乎难堪的一直是我，而程坤并没有站在我这边。
又过了很久，服务员小姐过来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小姐，我们马上要打烊了。”
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这一刻，我真的需要有人对我说这句话。
走出自助店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我打电话给阿元，在听到他温柔声音的那一刻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
阿元说：“好了，别哭了。我开车过去，你今晚住我那吧，别回去了。”
我抽噎着说了一句“好。”
阿元接我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我坐在台阶上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感到了秋夜的彻骨寒意。
朦朦胧胧中，远处的车辆和灯光都变成了模糊而庞大的色块。我像是处在幻象的世界里，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
“滴滴。”一辆银灰色的别克停在我面前。阿元下了车，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脸，“眼睛都肿了，怎么哭成这样？明天我约程坤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我摇摇头，一头扎进他温暖的怀里：“别说他了，我觉得他也很难过。”
阿元抚着我的背：“好啦，先上车，看你穿这么少，别着凉。”
阿元带我回了他的公寓，放好了热水，让我先去洗澡。
我没精打采地说：“不洗行不行，今天没心情。”
阿元凑了过来，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臭丫头想什么呢，让你洗个澡好好睡觉。”
“哦。”我扁扁嘴，木呆呆地拿着他的浴巾进了浴室。
躺在温暖的浴缸里，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我想着和程坤相处的点滴，那些一起笑着闹着的画面，不知不觉又哭了起来。
十多年的朋友，难道说散就散了？
吹干了头发，默默地躺在了阿元的床上。阿元坐在一旁的桌子旁边敲着电脑，头也没抬：“我刚才给程坤打电话，是那个女生接的。”
“哦。”我拽过一个抱枕，放在手里揉来揉去。
阿元见我没反应，又说：“颖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个女生并不适合程坤。”
我扁了扁嘴：“是我多事，乱点鸳鸯谱。”
阿元笑了，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傻丫头，我是说，这个女孩，她并不懂得怎么去爱，也不懂得感恩，可能孤独才是最适合她的，那样对所有人都好。”
我点点头，好久才说：“也许真的是我做错了。”
阿元亲了一下我额头：“别想了，睡一觉一切就好了。你只是介绍他们认识，之后的事情再和你没关系。明天我去公司开早会，你早点起来我送你回学校。”
“好……阿元！”我忽然着急地叫了一声。“嗯？”阿元温柔地问我，“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他。那一刻，我才觉得，我们是这么幸福。
平平淡淡，真真切切，这才是最好的生活，不是吗？
从那之后，我没再联系过程坤，而雪伊也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有一天中午下了课，晓春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告诉我和冬湘：“听说夏雪伊和颖秋介绍的那个小帅哥同居了哦，现在连课也不来上了。”
冬湘拽拽晓春的袖子：“晓春，你就别说了，这一阵子颖秋心里够难过的了。”
晓春白我一眼：“当时就和你说了，你不听……好了好了，别为这种不值得的人动气了，走，我给你买红豆酸奶去！”
晓春和冬湘一边一个牵着我的手，温暖的手心让人舍不得放开。我憋住了要流下来的眼泪，一字一顿地说道：“这辈子都不做红娘了。”
晓春白我：“行了行了，姑奶奶虽然还单身，但幸福生活就自己争取，不劳您老人家费心啦！”
我噗嗤一声笑了，紧紧搂住晓春和冬湘的肩膀：“好。周末去逛街，我请你们吃烧仙草，破财消灾！”
晓春和冬湘都笑了，异口同声地说“好”。
周六上午十点，三个打扮得美美的小妞手挽手出了门。晓春今天穿了浅绿色的长裙，衬得她皮肤更白了，冬湘换上了浅粉色的长衣和牛仔短裤，俏皮又可爱，我穿的是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和迷你裙，终于可以露出我雪白的大长腿啦！
我们三个就这样招摇过市，回头率一路高涨。晓春冲我妩媚一笑：“颖秋，你看我美吗？”
“美美美！”我和冬湘都笑成了一团。
突然冬湘一把拉住了我，我有些吃痛，正想问她怎么回事，却转头看到了不远处商场门口两个熟悉的身影。女生冲着男生大喊大叫，而男生，跪在地上。
那是程坤？不可能！我努力地想看清究竟是不是他，脚却沉重地抬不起来，更不敢走近。
“我擦咧！”晓春大叫一声，说着就要冲过去。
“晓春！”冬湘一把又把晓春拉了回来，“你去干什么！”
“姑奶奶教训妖孽！”
“这不是你该管的！”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距离我不足五十米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他真的是和我笑着闹着一块长大的小男孩吗，真的是那个会场上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吗，真的是那个赢了全校篮球冠军被所有女生一起尖叫着名字的篮球队长吗？
那一刻，他低着头，和那天晚上的样子一模一样。任凭女生怎样叫骂，他都一声不吭。仿佛沉默是一件隐形衣，能把他紧紧地包裹住，隐藏住，而不必在大庭广众下承受这种屈辱。
女生的气似乎依然没有撒完，她又冲着男生大喊了两句，然后高扬起右手，打在他的左脸上。
“啪”的一声。
那声音干脆有力，好像就打在我身上。
我不顾一切地想冲过去，却又被晓春和冬湘拦住了。眼泪终于又噼里啪啦地流了下来。
“别去。”晓春也哭了，“她自然会有报应的。”
冬湘反倒是最冷静的一个，一边一个拉住我的晓春，便头也不回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十二点十六分，我打电话给阿元，他很久没都接。我刚想挂，却听到他压低的声音：“怎么了？我今天和美国视频会议，还有三十分钟结束，待会打给你。”
“我没事。”我小声说，“不用打回来了，开完会就早点睡。”
我把手机丢在一旁，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好久。我感觉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怜最可笑的人，做出了世界上最可恶最可恨的事。
有什么能挽回这一切吗？还是，已经太晚了？
突然手机嘟嘟地震动了起来，我以为是阿元，便忙接了起来，可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颖秋……求求你……帮帮我！”
竟然是雪伊。
我刚想挂断电话，却听到她说：“我找不到程坤了……怎么都找不到他……我怕他会死。”
我拿上了手机，随手抓了一件衣服就跑出去。
却听到有人跟着我噔噔地跑下楼：“郑颖秋，你大半夜的去哪？”
我一回头，是穿着龙猫睡衣的晓春。
“程坤失踪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又流了满脸，“雪伊说怕他会想不开。我要去找他……我必须找到他。”
冬湘也跟着出来了，她给晓春拿了一件厚外套。
“我们也去，”冬湘说，“我们一块去找程坤。”
整整一个晚上，我、阿元、雪伊、晓春、冬湘和男友佳楠都没有合眼，找遍了程坤能去的所有地方，却还是没有找到他。
天快亮的时候，阿元和佳楠去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两个人在路旁边一边抽烟一边问雪伊今天发生了什么事，雪伊支支吾吾地说不完整。
晓春走过去冷静地说：“程坤被夏雪伊逼着跪在商场正门口，不知道跪了多久。哦，对。”她回过头，冲着雪伊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还甩了他一耳光。”
阿元深深吸了一口烟，很久没有说话。佳楠冷笑一声，拉着冬湘就走了。
我要去追他们，阿元却拉住了我：“颖秋，大家都累了。程坤也不会死。”
阿元开车带我和晓春回了学校，一路上我脑子里都是程坤跪在地上低着头的样子。那一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恨我。
回了宿舍，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身上哆嗦个不停。晓春过来和我挤在一个床上，用温暖的手臂环着我，我终于不那么害怕了。
“睡吧。”晓春轻声说，“程坤会出现的，给他一点时间吧。”
再听到程坤的消息已经是第二个月了。程妈妈打电话给我，说程坤一直待在乡下的奶奶家里，求爸爸妈妈把他好好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找到。
一时间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哽咽地问道：“阿姨，程坤还好吗？他有没有说以后想怎么做？”
程妈妈叹了口气：“哎，小秋，在我们那时候，谈恋爱都是件美好的事，两个人牵牵手，看一场电影，那滋味甜的都能好几天睡不着觉。阿姨现在是老了，怎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要这样虐待阿坤呢？难道这就是她自以为的爱吗？”
我呆了半晌才说道：“阿姨，雪伊从小没父母，是和奶奶一块长大的。可能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得怎样去爱别人。把他俩介绍认识，是我做错了。”
程妈妈又叹了口气：“作孽呀，现在阿坤成天发呆，像丢了魂似的，你说以前，他多爱笑，多爱和别人打趣，我……”
程妈妈说不下去了，我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我想起那个成天叫我“丑秋”“傻秋”的小屁孩，也想起了他从前看我专注的眼神。
他喜欢过我，真诚而单纯。
而我回赠了他一份毒药，不致命却致病。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境中的世界是黑色的，黑色的天，黑色的云彩，黑色的树叶和花朵。黑色的世界被一张巨大的蛛网包围着，而那中心，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吸收了所有的光和热，所有的希望和快乐，所有的灵魂和歌声。
惊醒的那一刻，我瞪大眼睛看着黑色的天花板，冷汗布满了脊背。
直到毕业，我才又见到夏雪伊。她穿着鲜艳的长裙，嘴唇也是火一样的颜色。
她在答辩的教室里冲每个人笑着，包括我和晓春冬湘，仿佛从前那些事，她都已经忘记了。
晓春没有理会她，冬湘也转过脸去。于是她一边笑一边向我走来：“颖秋，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我漠然地回答。
“你知道我和程坤和好的事情了吧？”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们相爱得不得了。”
我努力地笑了笑：“好，祝福你们。我要看看答辩的材料，先不聊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才满意地走了。
我看着装订整齐的论文发了一会呆，忽然没头脑地问冬湘：“为什么爱情成就了一些人，却毁灭了另一些人？”
冬湘轻轻捏住我的手，小声说：“爱情是个太珍贵的词，你可别侮辱它。一些人有的只是欲望，而永远不懂什么是爱。”
我又想起了那个黑色的梦，还有梦境的蛛网上巨大而恐怖的黑洞。
蛛网的中心站着的不是雪伊，而是无法填满的欲望和情感空洞。雪伊，也只是被缚住的小虫而已。
直到这黑洞吞噬了一切，也许这种爱和欲的怨恨才会终结，
毕业时我们五个人都没有和雪伊合照，而她匆忙地交了论文又消失在我们的世界。我也不想和他们再有任何交集。
听说雪伊回了老家，和程坤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
听说他们分手了。
听说雪伊自杀了好几次，都被人救下来了。
听说，他们又和好了。
而我只想过好我平平淡淡的生活，和爱的人一起，牵着手慢慢走完这一生。
把班长和方小妹送回家已经快一点了，晓春说：“你俩别回家了，和我一块回家喝一杯，我酒柜里都是上万的好酒，你们随便喝。”
冬湘笑她：“都喝了这么多十块一瓶的啤酒，就别糟蹋那好酒了。总这么贪杯，好男人都会躲得远远的。”
晓春嘿嘿一笑：“别催婚，那就像我妈了。”
冬湘转头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才说：“颖秋，我听之前隔壁宿舍的女生说，雪伊和程坤分手了，彻彻底底的。”
“哦，是吗？”
“嗯。过去的都过去了，好好活自己的，活当下的。没人有能力拯救全世界，也没有义务这么做。几十年人生，转眼间，都过去一小半了。”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各自怀着心事看着北城迷人的夜色。流动的灯火像一首唱不尽的歌，起起伏伏，闪闪烁烁。
我想就在这样的夜色中，有些人会相遇了，有些人会错过。相遇和错过都是人生的捉弄，不由我们选择。
其实真实的他们，要比我的叙述更加扭曲，更加悲惨。从此之后我开始相信，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拯救我们。有的人一出现，只为一场以爱之名的毁灭。
蛛网就像错综复杂的人心，我们都是被它俘虏的小虫。只不过有人选择挣脱，去追寻真正的自由，而有人甘做困兽，在纠缠和捆绑中走向死亡。
亲爱的，请不要在自我拉扯中耗尽你的爱情和生命。
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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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听到“夏雪伊”这个名字，已经是毕业三年以后了。当时大家对着一箱子青啤正在胡吹海喝，忽然有个男生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哎，这次聚会夏雪伊怎么没来？”
我看看冬湘，冬湘看看晓春。于是晓春轻松地打了个哈哈，一边一个搂住我和冬湘，冲那个男生笑着说：“谁知道呢，肯定是嫁了个大款，成天在家带孩子忙呗！”
说着大家哈哈一笑，转头去讨论几个刚留洋回来情窦未开的大龄剩女了。
吃过了饭，我们把两个喝大了的男生女生一一扶上车，冬湘开车把他们送回去。老班长明明喝得不省人事，还不忘在车里大喷酒气：“这真皮，奥迪吧！当年竟然没看出冬湘你丫是一富二代！”
冬湘笑了笑，不说话只专心开车。如今的RSI公司HR主管、曾经的隔壁宿舍方小妹，靠着我的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倚着车窗，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和仿佛漂浮着的灯光色块。夜色中的北城还和从前一样，那么安静，那么迷人。
坐在副驾驶上的晓春转过头来看看我，小声问道：“你丫没事吧？”
我瞟她一眼，小声说：“没事，怎么了。”晓春转了过去，不再说话。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雪伊名字被提起的那一瞬间，我、晓春和冬湘又不可抗拒地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如水的月光下，小野丽莎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像缠绕在黑暗中的藤蔓，摇摆在潮湿柔软的晚风中。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我眼前出现了那个瘦小的夏雪伊，她穿着宽大的衬衫在天台瑟瑟发抖地抽着烟。长短不齐的头发在冷风中高高地扬起，又坠落。
她那时唱的，会不会恰好也是这首《Moon river》?
初见夏雪伊的那一年我们都十九岁。同系六个女生，我们五个一看就是在爸妈的教诲中规行矩步长大的，根正苗红，内心有好多个小太阳。但雪伊不同。她像是活在真空中，再明媚的阳光照进去，也只剩下空洞的影像，无法触摸到一丝光和热。
每次上专业课，雪伊总是坐在我前面隔着两排的位置。她长长的头发松散地搭在细细的肩上，总是让人有一种想要怜惜的感觉，不禁想去知道她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又为什么要活成与世隔绝的模样。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同宿舍的晓春和冬湘时，晓春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点着我的鼻子说：“收起你那颗菩萨心吧，她这种女孩一看就是家门不幸，严重缺乏安全感，心里的阴影面积你都没法计算！”
冬湘看着晓春笑了笑，眼神中透着显而易见的赞同。她拉着我的手轻声细语地说道：“颖秋，老师留的那道高数题我还是解不出来呢，晚上回去给我讲讲，好不好？”
这个温柔和婉的南方姑娘又把话题给岔开了。
晚上睡不着，给阿元发微信。阿元回我：“你是不是也相信了那句‘如果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我扁扁嘴：“你笑话我。”
阿元回我一个笑脸：“乖，该睡了。我周六去学校看你。”
我在阿元温柔的情话中慢慢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又回到了教室，而那个瘦小的身影又坐在了我的前面，她弓着背缩成一小团，好像在拼命地掩饰着什么，好让自己不去被全世界注意。
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终于又是另一个梦境了。
一天下午没有课，宿舍里又热又闷，晓春开了电扇，冬湘正在电话上优雅地询问学校的工人什么时候能装好空调。我说：“我去外面走走。”
晓春“哦”了一声，说最近旁边都是建筑工地，你自己小心点。
我转念一想，那不如去天台吹吹风。
一走上天台，就听到有人在唱歌，隐隐约约，还有吉他伴奏的声音。我立刻就在空旷的天台上找到了那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我坐在天台的角落，边弹吉他边对着落日歌唱。
听得出来那是Eric Carmen的《All by myself》。她的声音那么美，浅唱低吟，不徐不缓。落日打在她身上，那瘦小的身体也透出了淡金色的光。
一曲终了，我甚至忘了鼓掌。等我终于回过神来，她已经看到了我，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试探性地问道：“夏雪伊？”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过来一起看落日吧。”
我心里有无数个问号，却只问了她：“你很喜欢看落日吗？”
她又笑了，那笑容在余晖中闪烁着迷人的光亮。
“是啊，很喜欢落日，也许就像……小王子吧。”
想着小王子独自看落日的情节还有刚刚雪伊动情演唱的那首《All by myself》，我竟然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雪伊趴在栏杆上望着夕阳将要消失的方向：“其实孤独很好啊。一个孤独的人，她的世界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就是这个真实的世界。每一寸泥土，每一朵花，都是它们本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复杂，也无可挑剔。这样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我……早就习惯了。”
说完她还冲我笑了笑，可我却在笑容之后看到了无尽的寂寞和黯然。
我把手臂放在栏杆上，任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想到了高中时期我曾有过的一段迷茫和孤独，那种感觉像是溺水的病人，很无助。我挥舞着双臂，却只能任由海水涌进我的身体，一波接着一波，无法抵挡，无法停息。
我要怎样才能帮到她，我问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走出这种孤独的极致？
和雪伊道别后，我一个人默默地走下天台，还沉浸在刚才溺水幻觉的失落中。忽然很想喝一杯冰镇啤酒，清清爽爽，带走所有的憋闷和不快。
我去了超市，从冰箱里取了一罐啤酒。然后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我的肩：“喂，怎么，阿元哥不在，心情不太好？”
一转头就对上了程坤那双爱笑的眼睛。我笑：“小酌怡情，一块喝一点？”
程坤是我的发小，后来竟然还鬼使神差地考上了一个大学。从小学他还没我高的时候，我们就经常一块去捞鱼、捉知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等上了高中，我妈还经常提醒我，“不要老和程坤玩，你可是个女孩。”我就冲妈妈吐吐舌头：“才不管，反正我没把他当男孩。”
穿开裆裤长大的情谊似乎很难有其他的发展。到了高三，程坤已经长到了186，高过我一个头，模样也出落得不错，穿上件差不多的衣服也算是车见车载花见花开了。可在我眼里，他却永远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屁孩，况且那时候，我也喜欢上了我后来的男朋友阿元。
我们坐在操场旁边的小树林喝光了一罐啤酒，我看着小白杨似的越来越俊秀的程坤，忽然动了一个念头。
“哎，程坤！”
他擦擦嘴角的啤酒泡沫，扭头看我：“干嘛？”
“你也老大不小了，对吧？”他白我一眼：“你怎么说话这么像我妈？”
我赠他个爆栗：“说什么呢！给你介绍个女朋友，怎么样？”
程坤嘿嘿一笑，又灌下一大口啤酒。“好啊，就知道颖秋疼我。”
我想，程坤这么优秀善良又有责任心，如果他和雪伊在一起，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呵护她，再不让她难过受伤。凭十多年的交情，这点我能保证。
告诉雪伊的时候我有点犹豫，毕竟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孩。就像我和阿元在一起之前，也没有想过爱情会这样深刻地改变一个人。
我想起她对着夕阳唱歌的样子，那么倔强又那么孤单。当她自圆其说地讲出那套孤独理论的时候，内心深处又真的快乐吗？
出乎意料的是，雪伊立刻就同意了。她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可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期待。
那个周末阿元陪导师去了外地出差，于是我就叫了雪伊和程坤一块去吃牛排。地点选在城市中心的一个商圈，这里商场和小店都很多，随处可见情侣们进进出出。
这样有烟火气的氛围，希望可以感染到雪伊吧。
一顿饭下来，雪伊几乎没说话，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高大帅气的程坤一见钟情了。
晚上，程坤送我和雪伊回了宿舍。我准备上楼了，雪伊却一动不动，还在默默地看着程坤离去的背影。
我笑她：“已经坠入爱河了吗？”
雪伊害羞地笑了，怯怯地问我：“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有什么不会的问我。”
在我的指导下，雪伊终于学会了该怎么和程坤交往，而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一周以后，程坤也正式地向雪伊表白了。
当雪伊满脸幸福地抱着我，告诉我他们恋爱的消息，我感觉自己简直是世界上第三快乐的人了。通过我的努力，两颗孤单的心靠在了一起，这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啊！
但我又怎么会想到，这竟然是我最痛心疾首、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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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程坤交往之后，雪伊整个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听她同寝室的方小妹说，雪伊现在就算发呆都会发笑。而我每次看到她，都感到她脸上透着光，透着亮。
那应该就是幸福的模样。
有一天高数课，我发微信给程坤，“我看你是过河拆桥啊。张生和英英修成正果，可是也没有忘记红娘哦！”
程坤回我：“哪敢哪敢，这不是没倒出时间嘛。前几天学生会内部改选，我忙得头都大了，还得陪一一看漫画，你说，我是不是比狗都忙？”
我回他个大白眼：“呸呸呸，别侮辱狗了！说吧，什么时候有空了请我吃饭？”
程坤笑：“这周五去吃潮汕牛丸？你不是最喜欢他家的火锅。”
“哈哈哈，这还差不多。好了，主席大人快忙吧，周五带着你的小一一见面再聊！”
周五下午我早早就收拾好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边玩手机边等程坤的短信。本来约好5点半，可快到6点还是没有程坤的消息。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到了快6点半终于程坤打来电话了：“颖秋，不好意思，我这边……有点事情耽误了。咱们今天改吃海鲜自助好不好？”
我一头雾水：“不是说已经预订好座位了吗，为什么突然变了？”
程坤打了个哈哈就绕过去了，但我却感觉他语气中有几分无奈。
等程坤和雪伊到海鲜自助，已经快7点了。程坤脸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雪伊却明显仔细打扮过了，不再穿着素色清淡的衣服，而是入时的连衣裙和大红色的高跟鞋，摩登而妖艳。
我笑着说：“雪伊，你今天穿的真好看！”雪伊却冷笑着回我：“你也不差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转头去看程坤，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一瞬间，空气中充满了难言的尴尬。
我又说：“程坤，要不咱们现在一起去找个位置？”
程坤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却听到雪伊尖声尖气地说，“程坤今天很累，歇一会再说吧。”
我愣住了。再转头去看程坤，他也低着头不说话。
我努力扯了扯嘴角：“雪伊你看，现在也不早了，再过一会菜品都不会上新了。”
出人意料却又似乎合情合理，雪伊说：“我陪程坤坐在这里，你先去吃好了，我们歇好了就进去。”
我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头脑出了幻觉，为什么雪伊会这样？
那个单纯孤僻的女孩和这个妖气古怪的女人，究竟哪个才是她？
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走了进去，默默地拿了一份意面和沙拉，坐在角落的位置吃了起来。
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我不想让程坤难堪。虽然今天从头到尾，似乎难堪的一直是我，而程坤并没有站在我这边。
又过了很久，服务员小姐过来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小姐，我们马上要打烊了。”
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这一刻，我真的需要有人对我说这句话。
走出自助店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我打电话给阿元，在听到他温柔声音的那一刻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
阿元说：“好了，别哭了。我开车过去，你今晚住我那吧，别回去了。”
我抽噎着说了一句“好。”
阿元接我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我坐在台阶上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感到了秋夜的彻骨寒意。
朦朦胧胧中，远处的车辆和灯光都变成了模糊而庞大的色块。我像是处在幻象的世界里，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
“滴滴。”一辆银灰色的别克停在我面前。阿元下了车，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脸，“眼睛都肿了，怎么哭成这样？明天我约程坤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我摇摇头，一头扎进他温暖的怀里：“别说他了，我觉得他也很难过。”
阿元抚着我的背：“好啦，先上车，看你穿这么少，别着凉。”
阿元带我回了他的公寓，放好了热水，让我先去洗澡。
我没精打采地说：“不洗行不行，今天没心情。”
阿元凑了过来，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臭丫头想什么呢，让你洗个澡好好睡觉。”
“哦。”我扁扁嘴，木呆呆地拿着他的浴巾进了浴室。
躺在温暖的浴缸里，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我想着和程坤相处的点滴，那些一起笑着闹着的画面，不知不觉又哭了起来。
十多年的朋友，难道说散就散了？
吹干了头发，默默地躺在了阿元的床上。阿元坐在一旁的桌子旁边敲着电脑，头也没抬：“我刚才给程坤打电话，是那个女生接的。”
“哦。”我拽过一个抱枕，放在手里揉来揉去。
阿元见我没反应，又说：“颖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个女生并不适合程坤。”
我扁了扁嘴：“是我多事，乱点鸳鸯谱。”
阿元笑了，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傻丫头，我是说，这个女孩，她并不懂得怎么去爱，也不懂得感恩，可能孤独才是最适合她的，那样对所有人都好。”
我点点头，好久才说：“也许真的是我做错了。”
阿元亲了一下我额头：“别想了，睡一觉一切就好了。你只是介绍他们认识，之后的事情再和你没关系。明天我去公司开早会，你早点起来我送你回学校。”
“好……阿元！”我忽然着急地叫了一声。“嗯？”阿元温柔地问我，“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他。那一刻，我才觉得，我们是这么幸福。
平平淡淡，真真切切，这才是最好的生活，不是吗？
从那之后，我没再联系过程坤，而雪伊也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有一天中午下了课，晓春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告诉我和冬湘：“听说夏雪伊和颖秋介绍的那个小帅哥同居了哦，现在连课也不来上了。”
冬湘拽拽晓春的袖子：“晓春，你就别说了，这一阵子颖秋心里够难过的了。”
晓春白我一眼：“当时就和你说了，你不听……好了好了，别为这种不值得的人动气了，走，我给你买红豆酸奶去！”
晓春和冬湘一边一个牵着我的手，温暖的手心让人舍不得放开。我憋住了要流下来的眼泪，一字一顿地说道：“这辈子都不做红娘了。”
晓春白我：“行了行了，姑奶奶虽然还单身，但幸福生活就自己争取，不劳您老人家费心啦！”
我噗嗤一声笑了，紧紧搂住晓春和冬湘的肩膀：“好。周末去逛街，我请你们吃烧仙草，破财消灾！”
晓春和冬湘都笑了，异口同声地说“好”。
周六上午十点，三个打扮得美美的小妞手挽手出了门。晓春今天穿了浅绿色的长裙，衬得她皮肤更白了，冬湘换上了浅粉色的长衣和牛仔短裤，俏皮又可爱，我穿的是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和迷你裙，终于可以露出我雪白的大长腿啦！
我们三个就这样招摇过市，回头率一路高涨。晓春冲我妩媚一笑：“颖秋，你看我美吗？”
“美美美！”我和冬湘都笑成了一团。
突然冬湘一把拉住了我，我有些吃痛，正想问她怎么回事，却转头看到了不远处商场门口两个熟悉的身影。女生冲着男生大喊大叫，而男生，跪在地上。
那是程坤？不可能！我努力地想看清究竟是不是他，脚却沉重地抬不起来，更不敢走近。
“我擦咧！”晓春大叫一声，说着就要冲过去。
“晓春！”冬湘一把又把晓春拉了回来，“你去干什么！”
“姑奶奶教训妖孽！”
“这不是你该管的！”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距离我不足五十米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他真的是和我笑着闹着一块长大的小男孩吗，真的是那个会场上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吗，真的是那个赢了全校篮球冠军被所有女生一起尖叫着名字的篮球队长吗？
那一刻，他低着头，和那天晚上的样子一模一样。任凭女生怎样叫骂，他都一声不吭。仿佛沉默是一件隐形衣，能把他紧紧地包裹住，隐藏住，而不必在大庭广众下承受这种屈辱。
女生的气似乎依然没有撒完，她又冲着男生大喊了两句，然后高扬起右手，打在他的左脸上。
“啪”的一声。
那声音干脆有力，好像就打在我身上。
我不顾一切地想冲过去，却又被晓春和冬湘拦住了。眼泪终于又噼里啪啦地流了下来。
“别去。”晓春也哭了，“她自然会有报应的。”
冬湘反倒是最冷静的一个，一边一个拉住我的晓春，便头也不回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十二点十六分，我打电话给阿元，他很久没都接。我刚想挂，却听到他压低的声音：“怎么了？我今天和美国视频会议，还有三十分钟结束，待会打给你。”
“我没事。”我小声说，“不用打回来了，开完会就早点睡。”
我把手机丢在一旁，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好久。我感觉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怜最可笑的人，做出了世界上最可恶最可恨的事。
有什么能挽回这一切吗？还是，已经太晚了？
突然手机嘟嘟地震动了起来，我以为是阿元，便忙接了起来，可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颖秋……求求你……帮帮我！”
竟然是雪伊。
我刚想挂断电话，却听到她说：“我找不到程坤了……怎么都找不到他……我怕他会死。”
我拿上了手机，随手抓了一件衣服就跑出去。
却听到有人跟着我噔噔地跑下楼：“郑颖秋，你大半夜的去哪？”
我一回头，是穿着龙猫睡衣的晓春。
“程坤失踪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又流了满脸，“雪伊说怕他会想不开。我要去找他……我必须找到他。”
冬湘也跟着出来了，她给晓春拿了一件厚外套。
“我们也去，”冬湘说，“我们一块去找程坤。”
整整一个晚上，我、阿元、雪伊、晓春、冬湘和男友佳楠都没有合眼，找遍了程坤能去的所有地方，却还是没有找到他。
天快亮的时候，阿元和佳楠去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两个人在路旁边一边抽烟一边问雪伊今天发生了什么事，雪伊支支吾吾地说不完整。
晓春走过去冷静地说：“程坤被夏雪伊逼着跪在商场正门口，不知道跪了多久。哦，对。”她回过头，冲着雪伊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还甩了他一耳光。”
阿元深深吸了一口烟，很久没有说话。佳楠冷笑一声，拉着冬湘就走了。
我要去追他们，阿元却拉住了我：“颖秋，大家都累了。程坤也不会死。”
阿元开车带我和晓春回了学校，一路上我脑子里都是程坤跪在地上低着头的样子。那一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恨我。
回了宿舍，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身上哆嗦个不停。晓春过来和我挤在一个床上，用温暖的手臂环着我，我终于不那么害怕了。
“睡吧。”晓春轻声说，“程坤会出现的，给他一点时间吧。”
再听到程坤的消息已经是第二个月了。程妈妈打电话给我，说程坤一直待在乡下的奶奶家里，求爸爸妈妈把他好好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找到。
一时间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哽咽地问道：“阿姨，程坤还好吗？他有没有说以后想怎么做？”
程妈妈叹了口气：“哎，小秋，在我们那时候，谈恋爱都是件美好的事，两个人牵牵手，看一场电影，那滋味甜的都能好几天睡不着觉。阿姨现在是老了，怎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要这样虐待阿坤呢？难道这就是她自以为的爱吗？”
我呆了半晌才说道：“阿姨，雪伊从小没父母，是和奶奶一块长大的。可能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得怎样去爱别人。把他俩介绍认识，是我做错了。”
程妈妈又叹了口气：“作孽呀，现在阿坤成天发呆，像丢了魂似的，你说以前，他多爱笑，多爱和别人打趣，我……”
程妈妈说不下去了，我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我想起那个成天叫我“丑秋”“傻秋”的小屁孩，也想起了他从前看我专注的眼神。
他喜欢过我，真诚而单纯。
而我回赠了他一份毒药，不致命却致病。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境中的世界是黑色的，黑色的天，黑色的云彩，黑色的树叶和花朵。黑色的世界被一张巨大的蛛网包围着，而那中心，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吸收了所有的光和热，所有的希望和快乐，所有的灵魂和歌声。
惊醒的那一刻，我瞪大眼睛看着黑色的天花板，冷汗布满了脊背。
直到毕业，我才又见到夏雪伊。她穿着鲜艳的长裙，嘴唇也是火一样的颜色。
她在答辩的教室里冲每个人笑着，包括我和晓春冬湘，仿佛从前那些事，她都已经忘记了。
晓春没有理会她，冬湘也转过脸去。于是她一边笑一边向我走来：“颖秋，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我漠然地回答。
“你知道我和程坤和好的事情了吧？”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们相爱得不得了。”
我努力地笑了笑：“好，祝福你们。我要看看答辩的材料，先不聊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才满意地走了。
我看着装订整齐的论文发了一会呆，忽然没头脑地问冬湘：“为什么爱情成就了一些人，却毁灭了另一些人？”
冬湘轻轻捏住我的手，小声说：“爱情是个太珍贵的词，你可别侮辱它。一些人有的只是欲望，而永远不懂什么是爱。”
我又想起了那个黑色的梦，还有梦境的蛛网上巨大而恐怖的黑洞。
蛛网的中心站着的不是雪伊，而是无法填满的欲望和情感空洞。雪伊，也只是被缚住的小虫而已。
直到这黑洞吞噬了一切，也许这种爱和欲的怨恨才会终结，
毕业时我们五个人都没有和雪伊合照，而她匆忙地交了论文又消失在我们的世界。我也不想和他们再有任何交集。
听说雪伊回了老家，和程坤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
听说他们分手了。
听说雪伊自杀了好几次，都被人救下来了。
听说，他们又和好了。
而我只想过好我平平淡淡的生活，和爱的人一起，牵着手慢慢走完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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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班长和方小妹送回家已经快一点了，晓春说：“你俩别回家了，和我一块回家喝一杯，我酒柜里都是上万的好酒，你们随便喝。”
冬湘笑她：“都喝了这么多十块一瓶的啤酒，就别糟蹋那好酒了。总这么贪杯，好男人都会躲得远远的。”
晓春嘿嘿一笑：“别催婚，那就像我妈了。”
冬湘转头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才说：“颖秋，我听之前隔壁宿舍的女生说，雪伊和程坤分手了，彻彻底底的。”
“哦，是吗？”
“嗯。过去的都过去了，好好活自己的，活当下的。没人有能力拯救全世界，也没有义务这么做。几十年人生，转眼间，都过去一小半了。”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各自怀着心事看着北城迷人的夜色。流动的灯火像一首唱不尽的歌，起起伏伏，闪闪烁烁。
我想就在这样的夜色中，有些人会相遇了，有些人会错过。相遇和错过都是人生的捉弄，不由我们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