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成，可能是对时间的抵抗
评论大都会布劳耶分馆（Met Breuer）和它的开幕展“未完成：仍然可见的念头”（Unfinished: Thoughts Left Visible）系列之三【最终篇】(前面的一、二在我的微信公众号上：huashanshuixu，但我觉得写得一般……)
昨天在绵绵细雨里，又踏进了大都会布劳埃分馆重新看了一次“未完成”，此程伙伴马老师看展一直比我认真细致，我很惭愧。因而，虽然最近诸事缠身，想着还是应该把“未完成”系列的文章完结了。
“一期一会”可能是很烂俗的词了，可从近两年自身的体会来看，它又是真的。即便飞行带来诸多便利，可是还是因为很多别的阻碍，和人，和地的分别，似乎再不能预期下一次的见面。这时候就打心眼里希望好时光具象成一个莫比乌斯带一样的循环，你永远不结束一件事，就不用开始怀念。自身琐碎的境遇，似乎又让我理解了“未完成”特展里那些画家、雕塑家们多一些……
这两幅相隔不远的肖像画尤其有趣，不难设想，这两幅画如果被完成，应当只能位列众多平平无奇的肖像画之列。画家George的自画像，和另一幅画中的Emilia（两个头像都是她）,都并非名望非凡的名人。然而对如今世代的观众来说，这样未完成的构图和笔触，很难不让人想到一些动态的瞬间。这些笔刷像极了电影或者小说改编英剧的开头，他们在画布上凝固的姿态仿佛变成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动作，好像下一秒那些色彩就会晕染开，揭示出他们更完整的样子，又或者消失。
这样的想象，是属于电影电视时代观众的。这种和原作时代似乎毫无关系的阐释，反倒让我想起了斯坦福大学的艺术史家Alexander Nemerov 关于那幅16世纪名作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与20世纪诗人奥登（W. H. Auden, 1907-1973）在中国战争时期经历惊奇契合的论述。[阅读原文 "The Flight of Form: Auden, Bruegel, and the Turn to Abstraction in the 1940s"：http://www.jstor.org/stable/10.1086/444515?seq=1#page_scan_tab_contents
难道有些艺术品的诞生，会是在等待某一个特定的未来，某一群特定的观众？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两个不同的境遇呼应了。更有趣的是，那幅Emilia的肖像画，其实是画家记录在1803,1805年两次分别遇见她的情状。因此这张根本就没画完的作品的创作时间，也横跨了1803-1805年，以现代人的工作效率来说（当然是那些没有拖延症的现代人），这几乎是太不经济的一件事。可在那样一个少数人才刚刚开始摸索摄影技术的年代，这事儿又太浪漫了。在每一次的见面之后，就抓紧回去画下那个人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人经历了快乐的一天，忍不住回去写日记记下那一天的细节，并不是傻到以为这样就不会淡忘。感知也许会褪去，但存在一点白纸黑字的证明，大约还是能抚慰人心。
“未完成”特展中还有一件专门的小隔间是献给英国风景画家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1775-1851)的画作的，蓝灰色的墙面和适合装饰他的那几幅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透纳和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 1834-1903)的绘画产生了几分莫名的亲近，觉得他们创作理念的某部分应当是相似的。然而有趣的是，19世纪著名的艺术评论人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对透纳推崇之致，罗斯金认为透纳的绘画展现了自然可怖力量之中的壮美，人或许在和自然的搏斗中会失败，但那失败是美的一种。而我同样喜欢的惠斯勒却曾和罗斯金大动干戈地打过一场名誉官司 (http://www.tate.org.uk/whats-on/tate-britain/exhibition/turner-whistler-monet/who-what-when/ruskin-v-whistler)，原因是因为罗斯金认为惠斯勒的那幅只用几天就完成的Nocturne in Black and Gold（然而，这确实成为了惠斯勒的名作之一）根本就是一团无意义的色彩，而这么短时间完成的作品，也根本就称不上是合格的艺术。
对着透纳模糊但依然可感知的笔触和风景，猜测成为了我观赏过程中的乐趣之一。比如这幅Rough Sea 是怎么样的一个视角呢？
我仿佛能猜到，特纳可能坐在一艘不怎么样的船里，透过被大浪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灯塔的小岛。艺术史家巴克森德尔(Michael Baxandall, 1933-2008) 曾在他的《意图的模式》(Patterns of Intention: On the Historical Explanation of Pictur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5)里阐释过，要完全地还原一个工程师，一个画家设计的每一步，无论研究考察做到多么细致，论断里几乎总充斥着不确定。
有时候，要理解一幅画，并不一定需要深厚的艺术史训练，更多是对生活的理解和留意。比如画家Lucian Freud (1922-2011) 的一幅残缺的自画像。远远站着的时候，就留意到了他的这幅自画像，可能是因为带点“不可一世”的那种骄傲眼神。没读到解释标签之前，我想，为什么这幅画给观者这样强烈的被“藐视”，被”看低”的感受？想一想，这个视角或许只能是通过把镜子摆在地面上，低头看自己，才能得到。一看标签也果真如此。
还有时候，“未完成”可以同时带着历史的厚重和玩笑一样的轻快。比如美国画家Benjamin West (1738–1820) 的这幅American Commissioners of the Preliminary Peace Negotiations with Great Britain，记录了美国革命进程中，美方代表和英国殖民当局商讨和平协定的一次会面。然而因为不愿被记录这一失败时刻，英国代表爽约了。一次双方商量好的纪念历史进程的摆拍（画）就因此没有完成，却更让人印象深刻。
行至当代艺术的“未完成”部分，类别就更加丰富多样。很多刻意的留白，或者需要观者参与的装置艺术，让人思考起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 的”作者已死” (The Death of the Author)，很多的意义，很多的完成变成了观众们的任务。比如安迪沃霍尔的一幅填满了数字的静物画，其中色彩的填充不需要他来完成，而留了很多想象的余地给我们。
又比如两位阿根廷当代艺术家制作的小视频，将倒计时板的数字不断二分，变成无限小却永远不是0的小数，不禁让我很不正经地想起来某位长者给年轻人讲解微积分原理，引用的《庄子》名句：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然后就忍不住在展厅里迷之笑喷。
一下子信马由缰地写了这么多，我不知道如何把这个“未完成”特展的最终篇收尾了，特别是前一段又这么不正经。我想，大概从最普通的意义上说，我们常常以为“完成”是对一段经历，一段记忆的铭刻，但很多时候，未完成或许也可以是对时间流逝的抵抗，从那些草草的笔触，底稿，和线描里，大概可以更生动地让人猜测到当初的袒露的心情和意图。
昨天在绵绵细雨里，又踏进了大都会布劳埃分馆重新看了一次“未完成”，此程伙伴马老师看展一直比我认真细致，我很惭愧。因而，虽然最近诸事缠身，想着还是应该把“未完成”系列的文章完结了。
“一期一会”可能是很烂俗的词了，可从近两年自身的体会来看，它又是真的。即便飞行带来诸多便利，可是还是因为很多别的阻碍，和人，和地的分别，似乎再不能预期下一次的见面。这时候就打心眼里希望好时光具象成一个莫比乌斯带一样的循环，你永远不结束一件事，就不用开始怀念。自身琐碎的境遇，似乎又让我理解了“未完成”特展里那些画家、雕塑家们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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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George Romney自画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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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ilia画像， 图片来自：大都会博物馆官网 |
这两幅相隔不远的肖像画尤其有趣，不难设想，这两幅画如果被完成，应当只能位列众多平平无奇的肖像画之列。画家George的自画像，和另一幅画中的Emilia（两个头像都是她）,都并非名望非凡的名人。然而对如今世代的观众来说，这样未完成的构图和笔触，很难不让人想到一些动态的瞬间。这些笔刷像极了电影或者小说改编英剧的开头，他们在画布上凝固的姿态仿佛变成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动作，好像下一秒那些色彩就会晕染开，揭示出他们更完整的样子，又或者消失。
这样的想象，是属于电影电视时代观众的。这种和原作时代似乎毫无关系的阐释，反倒让我想起了斯坦福大学的艺术史家Alexander Nemerov 关于那幅16世纪名作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与20世纪诗人奥登（W. H. Auden, 1907-1973）在中国战争时期经历惊奇契合的论述。[阅读原文 "The Flight of Form: Auden, Bruegel, and the Turn to Abstraction in the 1940s"：http://www.jstor.org/stable/10.1086/444515?seq=1#page_scan_tab_cont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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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ll of Icarus |
难道有些艺术品的诞生，会是在等待某一个特定的未来，某一群特定的观众？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两个不同的境遇呼应了。更有趣的是，那幅Emilia的肖像画，其实是画家记录在1803,1805年两次分别遇见她的情状。因此这张根本就没画完的作品的创作时间，也横跨了1803-1805年，以现代人的工作效率来说（当然是那些没有拖延症的现代人），这几乎是太不经济的一件事。可在那样一个少数人才刚刚开始摸索摄影技术的年代，这事儿又太浪漫了。在每一次的见面之后，就抓紧回去画下那个人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人经历了快乐的一天，忍不住回去写日记记下那一天的细节，并不是傻到以为这样就不会淡忘。感知也许会褪去，但存在一点白纸黑字的证明，大约还是能抚慰人心。
“未完成”特展中还有一件专门的小隔间是献给英国风景画家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1775-1851)的画作的，蓝灰色的墙面和适合装饰他的那几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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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透纳绘画的房间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透纳和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 1834-1903)的绘画产生了几分莫名的亲近，觉得他们创作理念的某部分应当是相似的。然而有趣的是，19世纪著名的艺术评论人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对透纳推崇之致，罗斯金认为透纳的绘画展现了自然可怖力量之中的壮美，人或许在和自然的搏斗中会失败，但那失败是美的一种。而我同样喜欢的惠斯勒却曾和罗斯金大动干戈地打过一场名誉官司 (http://www.tate.org.uk/whats-on/tate-britain/exhibition/turner-whistler-monet/who-what-when/ruskin-v-whistler)，原因是因为罗斯金认为惠斯勒的那幅只用几天就完成的Nocturne in Black and Gold（然而，这确实成为了惠斯勒的名作之一）根本就是一团无意义的色彩，而这么短时间完成的作品，也根本就称不上是合格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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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cturne in Black and Gold |
对着透纳模糊但依然可感知的笔触和风景，猜测成为了我观赏过程中的乐趣之一。比如这幅Rough Sea 是怎么样的一个视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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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ugh Sea |
我仿佛能猜到，特纳可能坐在一艘不怎么样的船里，透过被大浪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灯塔的小岛。艺术史家巴克森德尔(Michael Baxandall, 1933-2008) 曾在他的《意图的模式》(Patterns of Intention: On the Historical Explanation of Pictur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5)里阐释过，要完全地还原一个工程师，一个画家设计的每一步，无论研究考察做到多么细致，论断里几乎总充斥着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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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ian Freud自画像，图片来自：NYT |
有时候，要理解一幅画，并不一定需要深厚的艺术史训练，更多是对生活的理解和留意。比如画家Lucian Freud (1922-2011) 的一幅残缺的自画像。远远站着的时候，就留意到了他的这幅自画像，可能是因为带点“不可一世”的那种骄傲眼神。没读到解释标签之前，我想，为什么这幅画给观者这样强烈的被“藐视”，被”看低”的感受？想一想，这个视角或许只能是通过把镜子摆在地面上，低头看自己，才能得到。一看标签也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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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jamin West作品 |
还有时候，“未完成”可以同时带着历史的厚重和玩笑一样的轻快。比如美国画家Benjamin West (1738–1820) 的这幅American Commissioners of the Preliminary Peace Negotiations with Great Britain，记录了美国革命进程中，美方代表和英国殖民当局商讨和平协定的一次会面。然而因为不愿被记录这一失败时刻，英国代表爽约了。一次双方商量好的纪念历史进程的摆拍（画）就因此没有完成，却更让人印象深刻。
行至当代艺术的“未完成”部分，类别就更加丰富多样。很多刻意的留白，或者需要观者参与的装置艺术，让人思考起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 的”作者已死” (The Death of the Author)，很多的意义，很多的完成变成了观众们的任务。比如安迪沃霍尔的一幅填满了数字的静物画，其中色彩的填充不需要他来完成，而留了很多想象的余地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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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的作品很像我们小时候玩的这种填色游戏 |
又比如两位阿根廷当代艺术家制作的小视频，将倒计时板的数字不断二分，变成无限小却永远不是0的小数，不禁让我很不正经地想起来某位长者给年轻人讲解微积分原理，引用的《庄子》名句：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然后就忍不住在展厅里迷之笑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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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者带你学微积分 |
一下子信马由缰地写了这么多，我不知道如何把这个“未完成”特展的最终篇收尾了，特别是前一段又这么不正经。我想，大概从最普通的意义上说，我们常常以为“完成”是对一段经历，一段记忆的铭刻，但很多时候，未完成或许也可以是对时间流逝的抵抗，从那些草草的笔触，底稿，和线描里，大概可以更生动地让人猜测到当初的袒露的心情和意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