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街头艺人#
    我设想，把头盔掀开一点会怎么样。按理说英国的天气反常就一定会有事情发生。这是我一如既往的经验。我本是无神论者，我崇尚拜金主义。但是这些我所崇信的思想和天气以及反常事情的发生毫无关系。无论如何，天气和事情的发生有着必然的联系。
    说实在的，我真的很想把头盔掀开，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再脱掉斗篷。黑色太吸热了。不过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在海滩附近当一个街头艺人。今天我是达斯维达。也许我更应该同情我的同行，他在干的是行为艺术，装扮成全身金色的老铜人。他今晚一定要在浴缸里泡很久，而我只要站着收钱，这是好事。
    我想现在大概是下午三点。也许会是三点半，谁知道呢。不过就算根本想不出答案，时间这样简单的事物仍然是我应该好好思考的。我最近患上了令人作呕的胡思乱想症。当你想太多事情的时候，会感到眩晕，胃里翻腾作呕。作为一个街头艺人，尤其是站着收钱的那种——所耗费的精神真的很少。前来合照的游客固然很多，但是我根本不用笑，或者做出什么样子。我已经是达斯维达，无论我站着，坐着，躺着都是达斯维达。我甚至可以以如狼似虎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和我合照的人而不被发现，虽然我懒得这样做。现在我的头盔几乎遮住了眼睛，我任由它耷拉着压在我的鼻梁上。
    我见过很多人，但是没有几个人见过我。我每天都不一样，或者说都不是我。所以每天不同的人见到的也是不同的我。这种绕口的解释方式我一直很不喜欢：听上去很像悖论。不过这些不重要。我见过的美女和男孩们多到数不清，其中甚至有人主动要求亲我的脸颊。我从不拒绝，这是我的职责。布莱顿石子海滩上方的人行道上的亚洲人有时会多过欧洲人，或者是黑人。他们通常只是匆匆地看我几眼就避而走过。至于白人，我真是难以想象他们的热情——殷勤地往茶杯里投上便士和英镑，然后兴奋地要求合照。父母把他们的孩子们推向我这里。孩子们活蹦乱跳，拍一张照要好一会儿。我从不喜欢孩子，他们令人烦躁和厌恶，但又带来我的工资——他们是我的老板。
    我尤其不喜欢女孩。她们的兴奋程度超越了同龄的男孩。夏天的布莱顿海滩湿润异常，我恨她们咯咯笑的时候，风把金色的卷发全都粘糊糊地吹到我的脖颈和肩胛处。她们站不住脚，隔几秒钟就乱动一气，使得拍照变得漫长而烦躁。与此同时并不会有人排队等待合照抑或投上几个便士。我的存在，今天也可以说是达斯维达的存在完全不值得人为此多等上两分钟。几十秒都是折煞人也。换成我，甚至连看都不看这种人一眼。我明白以街头艺人的收入全部生活经济来源的人都具备着几个明显的缺点：愚昧，懒惰，冷漠，贪婪。为了他们耗掉生命中的任何一点都是多余的。
    此时此刻，我最厌恶的那种金头发女孩正在向我跑来。又是一对傻冒的父母，一个愚蠢的孩子。她看上去不是本地人。也许来自大不列颠的其他地区，也有意大利或者匈牙利的可能性。她没有开口，所以我辨不出她的来头。
    这更加糟糕了。她正在把头尽可能地埋进我的肩窝里。我保持没有人看得到的微笑，因为我已经了解到，紧贴你的人不必用眼睛看就可以觉察到你的神情。女孩突然笑起来。她一定是觉察到了，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而且也没有辨别出这是虚伪的笑。我早已不坚持干真的事情。我的行业就是以虚假和某种意义上的欺瞒奠基的。女孩的发尾湿漉漉地黏在我的脖子根部。我忍住没有把它们拨开。我必须坚持到她的父母扔下一枚硬币然后离开的时候。
    哦，不，她又凑过来了。我感觉自己的汗出得更多了。天越来越热。太阳几乎可以透过盔甲直接烤着我。三十多度的天气在英国非常反常而且非常恼人。我的茶杯里已经有不少硬币了。我不需要再一个金头发的小女孩这样缠着我。她的父母用任何我看见过的父母一样宠溺的眼神望向我这里，视线的终点落在她身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能够获取如此多的关爱，这使我想立刻停止笑容。然而我的嘴一点都没有僵硬，我的笑容完好无损。我欺瞒诈骗的专长总是在我感到极度厌恶的时候发挥到极致。我头盔下面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空洞。我从眼角开始微笑，真诚得令人难以怀疑这里有任何厌恶和负面情绪。可以说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完全被我的笑容同化了。
    过了很久，我的脖颈终于脱离了粘稠和湿热。我庆幸着可以暂时地获得解脱。小女孩转过身子把我那根幼稚而愚钝的荧光棒递给我。金色的头发打在我的脸上，没有先前的湿和热了。我的脸上的疼一扫而过，金发跑去的方向操纵我的腰背微微弯曲。我向这家人鞠了一躬。我听见一块硬币近乎无声地落在了我的茶杯里。
    我的直觉告诉我可以直起腰来了。果不其然，这家人已经在五米开外了。我围着茶杯稍稍转了一圈，人流沿着斗篷飘过的痕迹自动为我划开一道弧线，我和茶杯站在圆弧中心。我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瞥向小女孩去的那个方向。她已经消失了，我几乎看得见活蹦乱跳的背影和金黄色的头发。我还记得她的连衣裙是红色的，上面有很多草莓的图案。典型的欧洲小女孩，什么也不懂。她不具备看破我的头盔的能力，因此她无知。她不知道我一直确切的相信着天气与事情的关联，偷偷做着某些预言。她不知道一英镑的价格，也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她没有听说过愚昧，懒惰，冷漠和贪婪。也许她在教科书上读到过，但是那些一无所用的玩意儿完全无法解释它们的确切意义，也没法教会孩子们把她们用在形容正确的人身上。毫无疑问，她什么也不懂。
    如果有一种人没有必要承担任何情感和责任，而又同时兼具着爱与美的无限吸引力，那就是孩子们。我如此痛恨他们。他们没心没肺，来了又走，乐于记忆，善于遗忘。我敢打赌十分钟以后那个金头发准会因为海洋馆对面的一个冰淇淋或者一盘炸鱼薯条忘掉我的盔甲。她甚至不知道她遇见的是黑骑士达斯维达。她也许会偶尔翻看照片，在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然后和今天一样惊叹着说：
   “哇，这是个戴着头盔的黑骑士，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然后再在十分钟以内忘掉以上这些。
    她仍然意识不到天气和事情变化的关联。还有钱的价格，还有神的存在……
    我的胡思乱想症又犯了。我得开始想时间。这个女孩耗去了我至少十分钟的时间，现在大概还没有到四点。我像迷路的小孩一样站在原地等待，随着海风迎面又走来一个男孩，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他用和金发女孩一样惊叹而崇敬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父母也用一般父母溺爱的眼神望着他。我没有收起我的笑容。男孩靠着我，头发黏着我的脖颈，他的父母拍照，我鞠躬，听到钱落地的声音后再站直。
    我终于想出来了。
    那个女孩什么也不懂，我也是。
    我们都记不住自己爱过谁。每一天的每一个人都是我可以给予笑容以及关爱的对象，而他们在我心里却没有什么不同……
    我痛恨孩子，他们教我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