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费生老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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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并没有想到十几年后会这样的方式和老彭偶遇。
就在经过那个逼仄、局促的路边烧烤摊时,我确信那张黝黑,略显苍老的脸,正是我当年的高中同学老彭。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我那一瞬间的注视,继续和穿着一样布满汗渍和污迹工装的同事们围坐在小桌上喝着酒,任汽车扬起的灰土撒在吃食上。
傍边的椅子上斜着耷拉着他灰黄色工装马甲,上面写着“XX快递”,在夕阳闷热的余晖下,显得有些刺眼。
如果不是那么一瞬间,笑起来的满眼皱纹和爽朗,我想我并不能确定这个人就是他。而匆忙的一瞥后,我和他仍然要形同陌路,甚至我不知道假使他认出了我,又该和我这个同学说些什么。
所以,无非还是装作没看见而离开。
我还记得17年前那个无所事事的夏天,天气热得像火一样,我和许多15、6岁的少年来到这所让人昏昏欲睡的三流高中,开始三年无趣而前途渺茫的高中旅程。
没错,空气里憋闷的像蒸笼,军训教官黝黑而铁青的脸似乎要完全吞噬我们本来就绝望而空虚的青春。就在忍受了2个多小时烈日暴晒后,小英苍白的脸更加苍白的像一张宣纸,在教官一声“齐步走”的嘹亮口号后,小英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就在其他人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精壮而黝黑的男同学轻松的把张小英抱了起来,向医务室跑去。
尾随的一干人等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其中一个人对我说:“这便是老彭,为数不多的公费生里,分数最高的一个。”
他的分数只比重点高中少一分,可是据说是家里拿不起4000元钱,所以只能来了我们这所高中。
彼时的他,在我眼里是一个模糊的背影而已。
老彭的午饭总是吃的那么快,大概是为了掩饰简陋和寒酸吧,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几乎是永远不变的酸菜和土豆丝。可是老彭也是自信而大大咧咧的,有的时候他也会大大方方的在午餐时候抢一两口我们的菜。
我总是忘不了他的表情,抢到一块锅包肉后,得意的放在嘴里,细细的,吧嗒着嘴嚼起来,然后哈哈一笑说:“你们这些人,天天吃这么好的菜。”
在学习上,班里没有人不佩服老彭,他是为数不多还住在平房的学生,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父母都是郊区的农民。老彭回家甚至有时候要忙一些菜园里的事情,可是每次考试老彭总是第一,所以我们都叫他“学委老彭”。
老彭上到自己不喜欢的课时候就时常看一些小说,有一次我从他手里借了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悲惨世界》,那里面提到的冉阿让那天生的神力,真让我觉得和老彭一股子牛一样大的蛮力有几分相像。
其实我不喜欢韩侃这样的混子,永远的流里流气,永远的透着牛逼冲天的优越感。每当他在校园里带着自己的一干“弟兄”听着随身听,带着墨镜,冲低年级的女生打口哨的时候,我就油然的产生一种厌恶的感觉。
韩少爷喜欢惹是生非,可是每次惹事后他却让别人冲锋陷阵,他喜欢用前呼后拥的跟班人员证明自己的权威,可是却和手下兄弟的小女友暧昧到可以开荤段子,可以私下约出去喝酒。
只是他自以为没有人看到,可是不幸的是,我当年在学校里是有名的闲晃男兼说书艺人。
其实我们都担心老彭和韩少这样的人走的太近,人家韩少爷有自己逃课打架的资本——他老子开了三家汽车修理铺,他叔叔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放到今天就叫有权有钱。所以,老彭这样的“赤贫”阶层和他混,为他当枪使,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前途的渺茫和那种结结实实的存在感,还是让老彭越来越多的和韩侃那帮人走得越来越近。韩少爷这种人太知道怎么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了,只需要到看起来还过得去的饭店要上几桌菜,然后把几百元的酒钱饭前一结算,这小小的“大款”立即就在一群穷学生面前树立了无上权威。
如果他要是把他那个拉风的公路赛再借给谁骑一圈,只怕是酒后愿意肝脑涂地的人,也不是没有。
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欺负别人,可是自己不会挨欺负,这是个常态。
就如同韩侃那一次垓下被围,被对头找来来自临近学校的几十号人围在学校里。韩侃知道手下这些酒肉兄弟大多都是眼高手低的酒囊饭袋,于是老师还没下课,急中生智的他就“哐”的一声把门推开,挨个来到四个高二学生的教室情真意切,面色凝重的讲演说:“我,韩侃,今天遇到点事,是咱们洪兴高中的哥们,放学后就来帮一把,我韩侃一定忘不了兄弟!”
老师们望着韩少爷,目瞪口呆的同时更是无可奈何,谁让他是校长的亲戚呢。
于是,呼呼拉拉被他弄出来助拳和围观的高二四个班的50多号男生就站在楼道里,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小截凳子板,颇有点“古惑仔”的味道。因而,下面的外校学生一时不敢上楼进攻。可是就在这之前,韩侃早就跑到校长办公室,用学校里唯一一台电话跟他的干哥搬了救兵。
当楼下这些15,6岁的毛头小伙子见到两面包车戴黑墨镜,浑身刺青,拿着双节棍,钢管的“专业人士”鸟兽散的时候,对方为首的已经被韩侃和手下围到角落里。那是个在中学学部里呼风唤雨的大姐大,她有着1米7高挑的个子,不错的眉眼,一头精神的短发染成黄色,据说也是个有家庭问题的问题少女。此时她已经被韩少爷一拳打到肚子上,痛苦的半蹲到地上,韩侃红着眼睛,抡开双手啪啪啪连抽了至少20个耳光,然后他薅住她的头发生生拖到傍边的垃圾箱又继续踹了十几脚,末了扔下一句话:“想他妈堵我,你爹我下次叫你死!”
老彭这种人,也许是太向往韩少爷那种潇洒、时尚的生活了,每天下馆子,开赛车,出门吆五喝六,台球社,录像厅总有小妹献殷勤。在以前一直当好学生的老彭眼里,似乎觉得这才叫他妈的青春,这他娘的才叫够劲。
老彭就像梁山泊里的阮氏兄弟,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打渔,突然有如同宋江一样的韩少爷肯赏识他,请他喝酒,骑摩托车带他兜风,慷慨的请他去夜总会花天酒地,这岂是他这种农村家穷孩子平时能享受到的。
于是,韩侃的跟班里,就多了一身蛮力的老彭。随着韩侃逃课越来越多,在课堂上看到老彭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以至于,他那本没看完的《悲惨世界》一直放在书桌里,落满了尘埃。
老彭又逃课了,老彭又抽烟了。班主任谢老师曾经鄙夷而毫不留情的训斥老彭,她说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跟人家混,你有那个资本吗?人家爹是做什么的?你的爹是做什么的?人家天天不上课以后照样当人上人,你呢?你自己想想吧!”
老彭望着她,发出奇怪而茫然的一抹微笑,没人能读懂老彭的笑,就如同没人能走进他的世界和他的孤独一样。
毕竟打架助拳的时候没那么多,奉天高中也不是工读学校,闲着没事的时候假如不打台球不去舞厅不打六冲,那么老彭又往往成了这些人调侃和取消的对象。
小惠是万人迷,一双桃花眼和天生卷发,每周总能收到低年级小女孩的情书。卢小辉家里开了两个酒楼,在那个时候就穿得起外国买的名牌服装和皮鞋,所以总是有人给介绍对象。韩少爷更不用说了,女朋友一大把,甚至还有工作了的女孩和女大学生,谁让人家有钱又拉风呢。
于是,没处过对象的老彭,就成了他们调侃取笑的对象,他们再三的怂恿他去追这个女孩,追那个女孩,然后看他被拒绝的窘态而乐得哈哈大笑。
久而久之,老彭竟然习惯了这种戏谑的调笑,泰然处之。
我还清晰的记得放学后的那个午后,老彭穿着一件破旧的焦衫,一身藏青色肥大的西裤,上面粘着灰尘和泥土,坐到校门外不远处一个倒地的电线杆上,皮鞋前面已经开了线。在一阵阵熏风挂过的黄土尘埃中,老彭眯着眼睛,淡定地微笑着,吸着一根“555”香烟。
傍边是韩侃和所谓的老彭的“哥们儿们”,他们或趴在车上,或站在傍边,咧着嘴,准备再次看大戏开眼。韩少爷带着墨镜,坐在公路赛上,边磕着瓜子,边等着看热闹。
低年级的女生在另一个和韩侃的哥们相识的女生引荐下,推着一辆24的自行车,怯生生的走到老彭面前的时候。卢小辉有意“噌”的一下跳到老彭和女生之间,把嗓门提高了八度用奇怪的语气说:“这,老彭,高三二班的,单身!一直观察跟踪你很久了,想和你处个朋友,怎么样?是不是给点面子啊,小妹!”
女孩离着老彭好远,恐怖而怜悯的看了一眼浑身是土,西裤上破了个洞,叼着烟的老彭,小声说:“不好意思,我想我不大想和这个哥哥交朋友,一会我爸来接我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于是,老彭的哥们各个带着到达彼岸的神色,整齐而划一地发出会心的微笑和起哄声。
老彭坐在那里,继续抽着那半根大生产,继续眯着眼睛微笑着。过了几秒钟,他抻了个懒腰,戏剧性的抬起手掌耸了耸肩,仿佛用肢体动作说:“你们看,瞎串掇吧!又让人撅了吧!”
夕阳的余晖下,老彭无奈而自嘲的的微笑就定格在金黄色的灰尘中,十几年而未曾在我对他有限的记忆中抹去。
倒数第二次在学校里看到老彭,是真的见到老彭的另一面,或者说血性,或者莽撞的一面。
起因又是韩少爷,他和卢小辉酒后去附近的舞厅跳舞,认识了一个叫小洁的女孩,是另一所高中的。韩少言语间戏谑调戏,据说在舞池里就要强吻人家,结果这小洁男朋友是工读学校的“二进宫”选手,是当地一霸,听说了这事还了得,立即点齐人马来奉天高中堵抓捕韩少爷。
这次韩少爷可没那么幸运了,校长室的门锁上了,打不了电话。到了高三,他的那些小弟兄大多不上学出去找工作等混毕业证了。事到临头,韩少爷只能组织一个突围小分队,计划从主楼一个侧门冲出去,然后逃到男厕所,再翻墙逃跑。
可怜的韩少爷再也不淡定了,从来没见他那么虚弱和害怕过,刚刚带着几个小兄弟冲到楼下,就被黑压压一群人围住,还不到一分钟,几轮拳脚下来,韩少爷的手下倒地的倒地,蹲墙角的蹲墙角,逃跑的逃跑。
可怜的韩少爷,早没了往日的风流倜傥和耀武扬威,被几个社会青年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向校园外走去,后面还跟着一群得胜归来的打手,韩少爷一身白西服的他双腿无力的瘫软在那里,脸色苍白,活像个被押赴刑场枪决的犯人。
韩少爷娇滴滴的女朋友在楼上哭得心都要碎了,做出一副要跳楼状,大有同归于尽的气度,可是还是胆怯地坐在那里泪如雨下,冲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说:“快想办法救我家韩少啊!”
就在大家都以为韩少爷不死也得断条腿的时候,从楼道里斜刺窜出一个黑影,只一个飞踹就把拎着韩少的人踹了个狗啃屎,傍边的人刚回过味来,脸上又挨了重重一拳,捂着脸“哎呀”一声叫了起来。大家这才在楼上看清,冲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彭。
这时候其他的打手反应过来,5,6个人围上来,你一拳我一棍子的把老彭围在中间,只见的满眼都是人手和呼喊声,老彭被拳脚埋没在当中。韩少爷堆坐在那里,既不敢逃,也不敢去帮忙,张着大嘴在坐那里,仿佛刚才被踹倒的不是那个打手,而是他本人。
电光火石间,战斗结束了,五个人跑了两个,三个捂着脑袋躺在地上。老彭红着眼睛,鼻子,脸上全是血,脖子青筋爆突,凶神恶煞的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握着半块带血的红砖。
再次听说到老彭的消息,是学校的早操,副校长铁青着脸宣布了对老彭的开除决定。韩少爷能做的,只是给那几个颅骨骨折和脑震荡的人每家扔了几千块钱,同时利用校长的关系找到临近派出所,把老彭放了出来。
可是,几个被打成重伤的人家长不肯善罢甘休,每天围堵学校要讨说法。所以只能把老彭开除才能给对方一个交代。据说在研究开除决定时候是经过“民主讨论”,学校领导一致通过的决定。
就这样,公费生老彭就这样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以至于毕业照的时候也再没能看见他。
最后一次见到老彭,是在附近一个市场,那已经是我上大学的两年后,老彭在一个露天市场摆了一个卖DVD碟的摊子,见到我,热情的和我打着招呼,还送了我两张电影碟,问了好多同学的事情,知道我上了大学,表情有点怅然。但是很快又憨笑起来,说“好好读书吧以后毕业肯定有出息,不像我……”。
公费生老彭,就像记忆中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往一样,就这样消失在许多同学的记忆中,多数人甚至记不得曾经有过老彭这么一个人。因为他实在是太普通,就像我们普通的青春,普通的寂寞一样。
他是那最引不起大家回忆的那种人,所以几乎没人记得他是当时我们那一届里曾经学习最好的学生,所以只是曾经。而我们的韩少爷,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却靠着亲戚关系上了一个电大,毕业成了一名城管,当了国家公务员,后来据说还升了处长。这真应了谢老师的话,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有资本挥霍。
我从来不知道老彭究竟想不想上大学,或者能不能上大学,就像我根本不知道在那个午后,他被女孩拒绝的后的微笑,究竟是无奈还是真心的无所谓。
照毕业照的那天下午,炎热,烦躁,犹如我们的冲动的青春年华,我们高三二班全体同学微笑着照毕业照,所有的人都不认为开除了的老彭应该出现在这张照片里。
有人看见照毕业照的那天下午,在学校不远处的小饭店里,公费生老彭年前放着半碗抻面几瓶啤酒,在角落里孤零零地靠着墙,烟头躺了满地,哭得一塌糊涂。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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