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人生不过一场悲凉

                
                
“人生最终是一场巨大的悲凉，我们身处其中时，浑然不知，只等曲终人散谢幕退场的时候，才顿然知晓。”
 
读书越多，越明白自己喜欢读什么。《小姨多鹤》我看了前四章，就有预感这是一本会戳中我心的小说。对于你预感会爱上的东西，你总是有种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完全读完它，吞没它的那一刻。
 
翻到最后一页，放下书的那一刻，内心五味杂陈的感受，夹杂着一股拿下了某个高地的胜利的喜悦。就像感冒的时候，恰好吃对了一颗见效的感冒药；也像拖了疲沓的双腿走了很久的路，恰好有一个可供你喘息的长凳。内心的某种饥饿感，在瞬间得到了满足，整个人都像是充满了能量，可以大步上路。
 
对于一本好的作品，我形容至此还远远不够。我很激动，也很振奋，幻想自己的一生能够被这么多让我填饱自己的作品堆砌，那种力量便从头顶直灌脚底，整个人生都充满了期待与意义。
 
之前读过严歌苓的《白蛇》和《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等一些中短篇小说，她对主人公细腻的心里描写，故事巧妙奇特的构思，我佩服的很，但《小姨多鹤》带给我的感受，我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形容。我总以为，人只有对一个事物或者人不那么有感情的时候，人才能理智清晰的分析它，剖解它，一旦你内心收到事物或者人物强烈地感染和撼动，你是无法与众多的感情线索中，清晰地屡出一条线的。
 
可能也因为我总是感情用事吧，总觉得面对任何事物，任何人，抱有一颗真心就够了。
 
《小姨多鹤》最让我心痛的人物，不是多鹤，是朱小环。
在朱小环身上，我看到一个女人伟大的同时，明白一件事：女人不能太要强。
太要强意味着你要忍受一辈子平常女子所不会忍受的苦楚，连你内心最真挚的感情，你可能都要压抑一辈子，不会像平常女子那样直接简单的表达。要强的女人，一辈子都在保护别人，为难自己。
 
前半部分，看到多鹤被欺负，被无视，我替她悬着一颗心。我非常希望男主人公张俭有一天能够爱上多鹤，而不单单是把她当做一个生孩子的工具。甚至后来我希望小彭能够爱上多鹤，护她周全。
 
可后来，我真是为朱小环感到心酸了。
一直到后来，全家人都走光了，她和黑子（一条狗）在家的时候，她不再跟人吵架了。从前她是一个非常能吵架的人，并且从来不会输，人人都知道她厉害难缠。可是最后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已经不怎么吵架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周围的人和事她都马马虎虎对待，找不着什么事值得她吵。
 
从前她为了丫头（女儿）跟人吵架，为了丈夫张俭跟人吵架，为了两个儿子跟人吵架，为了多鹤跟人吵架，她一个人一生都在护她整个家里的每个人，每一针每一线的周全。
 
她为自己怄气只有一回，是丈夫张俭的爹娘要买日本女人多鹤回家给他们生孩子的时候，她气得一个人回了娘家。她本来是可以怀孕的，孩子都几个月大了，后来被日本兵追，流产了，再也生不了孩子。新伤未愈，丈夫又给自己补这么一刀，她不单是生气，估计心也碎了。即便如此，她回了娘家，都没有把张家找日本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告诉爹娘，他们只以为朱小环跟张俭拌嘴吵架回来了，见张俭一来接她，就让她回去。这个女人从最开始，就在心里吞下了多少苦水。
 
所以张俭爱她啊，张俭知道她，明白她。张俭在多鹤剩下了三个孩子，要把多鹤遗弃，想跟朱小环带着孩子好好生活，张俭狠下了心，朱小环却不能。她觉得张俭这样做太无耻，怎么能狠心下手，她去找多鹤，她不能让一个连中国话都不会说的、全家战乱死光了的多鹤，在外面再遭受什么苦。
 
为了张家，为了张俭，她从始至终配合的天衣无缝。多鹤一生下女儿丫头，她就每天抱着出门，当心肝疼。她在山坡上亲手帮多鹤接生了双胞胎大孩、二孩，也天衣无缝地瞒过了亲临现场的所有人。她用自己的聪明和伶俐，隐瞒着把女儿带大，把两个儿子带大，还能把多鹤照顾好，她一直在牺牲，尽管严歌苓对她的牺牲没有什么描写。只需仔细想一想，就知道朱小环的心哪一夜不在滴血。
 
她第二次伤心也是最后一次，是她发现丈夫张俭和多鹤出去偷情，他们被工人发现之后，多鹤跑了，朱小环替丈夫和多鹤期满了所有人，说跟丈夫偷情的人是她自己。她知道是多鹤，她跟人们大胆泼辣的说自己跟丈夫偷情，谁也管不着的时候，她不看丈夫张俭一眼。只她这不愿意看张俭的这个动作，张俭就知道朱小环伤了心。
 
也仅她这个回避动作，张俭对多鹤热情似火的爱，于无形之中被浇灭了。他不是不爱多鹤，他是突然间爱不动了，爱不起来了。
 
一个要强又容易动情的朱小环，注定她一辈子背负的比家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她比张俭更接中国这片土地的地气，比张俭能说会道，豁得出去；比多鹤善于跟人打交道，
相比多鹤她多半不太像女人，她一直扮演的是一个中国典型泼辣妇女的形象。可是她朱小环也曾是个貌美如花的美人胚子啊。
 
但这个丈夫寡言，小姨子多鹤不会说中国话的家里，她不出头，谁出头，甚至多鹤作为日本人的身份那么多年没有被拆穿，完全赖于朱小环的泼赖与智慧。
 
世间值得爱的人，总是不多，朱小环肯定属于值得被爱的一个。
她自己，就是一部女人的史诗。
 
她的丈夫跟一个日本女人生了三个孩子，她不仅要跟多鹤共同分享一个男人，还要把三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活，这样简单的描述，显得多么无力而苍白，她朱小环所做出的牺牲，伟大之处，绝不仅仅是这样一个表象可以概括的。
 
我一直担心故事有一个悲惨的结局，比如多鹤被人发现，要处死，或者张俭一家家败人亡。结局比我想象的要好，多鹤回到了自己的国家日本，张俭走出了深牢大狱，几个孩子跟多鹤相认，不再嫌弃她是一个日本女人，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活，再也不用藏着掖着。
 
可是严歌苓把结局叙述的轻描淡写，最后的结尾只是又老又瞎的黑狗像往常一样去扑邮递员以为会有家信寄来的时候，扑了空。朱小环只好安慰它：“黑子，明天就有信了，啊！”（在最后的时刻，她连狗都要安慰，这就是她朱小环的命。）这就是整个故事的结局，落地落到了实处，不撕心裂肺，也不荡气回肠。
 
可是这个结局，让我更加惊慌。不管你曾如何爱过的人，时间都会把他带走，不管你曾如何护他们周全与安好的人，他们都有自己各自的前程和使命。不管你曾如何心疼照顾的女人，她都要回到自己的国家，与你千万里相隔。
 
能温暖她的，慰藉她的，只有那些爱着的人，坚持寄来的家信。
一封信，一封又一封信，到底能给一个人曾经满是丰盈情感的女人，多少慰藉呢。我不知道，我想就此打住不再去想。
 
我只是觉得，在这场故事中，我能够接受他们家破人亡，但不能接受最后只剩下朱小环一个人的悲凉。它比死亡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