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无碑

在我的印象里，村子的东南方是默认的墓地。从村子出现开始，陆陆续续离开世间的人都在那里。所有坟头都长满了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野草，春发秋衰，到冬天则全部无力地蜷缩在地上，一遍遍迎接深夜的风雪，来年春天的时候又重新发芽重新风风火火地生长着。每一个坟头都被人为划定的界限隔着，且很分散。每家的田头都会有一两个坟，坟周围有大概四五分地的空白，也被荒草覆盖。四五分的空白之外，人们照常打理自家的田地，该种小麦的时候种小麦，该除杂草的时候除杂草，该荒着的时候则让它荒着。除了正式的葬礼，三年祭，九年祭，会看到一群穿着白色孝衫的人在坟头大声的哭泣之外，其他时间都是静静的，田间的老鼠经过的时候，头也不回。
我的曾祖父、曾祖母，还有一年前离开我的祖母都睡在那里，坟前无碑。
曾祖父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到四岁，对于死亡和这个世界都没有清晰的认识。曾祖父的死对于我唯一的意义就是我不得不打断翻田埂捉蚂蚁的日常，带着白色帽子跟在一群人后面鬼哭狼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集中在一起哭泣，所有人好像是因为犯错而不能吃饭一样委屈，眼泪不停地掉。我跪在人群最后面，我哭不出来，只能跟着他们使劲吼，后来嗓子都哑了。曾祖父下葬的时候我跪在人群后面像个傻瓜一样乐不可支，心里想着葬礼结束我就能继续翻田埂捉蚂蚁了。
我十一岁的时候曾祖母也离开了，她离开的那年村子遇到了旱灾，六月份的麦子被火毒的的太阳烤着，奄奄一息。那时的我已经学会跟父母一起收麦子，双手把麦子从干巴巴的土地中拽出来，脸被晒得生疼。曾祖母离开之后我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地方忽的一下子就空出来了，找不到填补的办法异常难受。我有时候做梦会梦到曾祖母踩着细碎的步子，走过那方小小的院子，手里浅绿色的小碗装着满满一碗白面，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曾祖母去世后我写了一篇作文，得了九十五分，老师读给全班同学听，我坐在下面一一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发现他们都无动于衷。
我大二的时候祖母也离开了，祖母病危的一个多月中，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州，面临着期末考。父母为了不让我担心，在电话中从不提起祖母生病的事。直到放假回家，看到躺在炕上骨瘦如柴的祖母，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着一般，瞬间泣不成声。二十天后祖母去世，新年如约到来，就在所有人都喜迎新春的时刻，我们却在准备祖母的葬礼。祖母最终没有实现来大城市看看的愿望，带着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陪着祖母的最后二十天，她病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听着她的呼吸声守着漫长的夜，恍惚中觉得她在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头发，醒来时却仍然看到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是痛苦的表情。祖母去世后我面临的是长达半年的失眠、梦魇，每天醒到很晚，睡着的时候去总是陷入各种各样的梦魇中无论怎样挣扎也醒不来，黑夜就像是一只怪兽一样慢慢将我吞噬。
我的曾祖父、曾祖母，我的祖母都睡在村子的东南方，坟前无碑。 若干年后，等我们都老了，离开了这个地方，便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们，不会在每年清明时准确找到他们睡下的地方，送上手拓的纸钱，过年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把他们的灵魂接回家，供奉上新蒸的花馍。路过他们坟头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因为村子的东南方，所有的坟前都没有碑，没有人知道坟里睡着的究竟是谁。只有青草年年年年地生长，野花照常开放，田间的老鼠路过，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