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的故事
老王大哥回忆文革中武斗带有一种《百年孤独》的气质。 他说:我还记得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份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去看冰。在长江路的中间用冰堆成一个一个小方格,每个方格中躺着一个武斗中被打死的死难烈士。他补充说这些冰块是为了防止尸体变质。大家围着冰块把头伸进去看,冰里躺着的人有的是贯通伤,有的是撕裂伤,有的被钉耙在天灵盖上耙出了几个等距离的洞,有的身上很完整看不出死因,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躺在那里,身上看不出一点生命的气息。后来开来一辆大卡车,来了许多军队的医生。他们戴着大口罩,我在旁边看见他们爬进冰格子里,用尺子探进伤口测量创伤的深度。站在冰格外面的人记录下数据。 我问他这些死难者大概有多大?他说十几一二十岁,有的人嘴上刚长出浅浅的一层绒毛,这些人现在活着,也只不过比我大一点点。 那时候城里面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枪声。我们爬到附近楼上,像看礼花一样。等着照明弹或者是曳光弹打出来,漆黑的夜空中一颗照明弹升上来,像海底里海葵一样漂亮,它慢慢悠悠升到空中,然后划一条弧线落下去,我们都张着嘴看着,脸上都放出光来。接着第二颗又打上来,照得连掉到地上的一根针都能看得见。远处能听到轻机枪的声音,我们这群孩子中比较大的已初具军事常识。侧耳听了一会说:“56式班用机枪,正在点射。”过了一会就看到萤火一样的光点飞向远处什么地方。然后对方又用枪还击,这个大孩子又说:“半自动!”另外一个孩子说是步骑枪。 老王说我完全分辩不出来是什么枪打出来的子弹,所以对这些大孩子充满景仰。他补充说这是给我童年印象最深的事情,我有时候做恶梦就梦到趴在这个楼顶上看打枪。然后来个毛胡子用刺刀往我肚子扎,我一下子就吓醒了。后来过了不久,老王跟他哥就被送到乡下避难去了。路上因为前方的桥被炸掉了,他妈就把他和他哥寄养在当地一个农民家里,给了人家一点钱和粮票,说好等武斗结束再来接他们。 老王这段回忆跟我父亲对于武斗的回忆是能吻合的。我爸当时在部队,住在两所高校之间。他确定地说是八月二十几号,天气很热。晚上他和几个战友挟着席子到天台上趁凉,夜里十一点多钟两派红卫兵打起来了。学生打枪也没有准头,一梭子弹扫到天台的花墙上。打得水泥块乱飞。一起上天台的老马,他是个老兵,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第一梭子弹刚打完,他就一个就地翻滚躲到一垛砖头的后面。因为他刚才在吹牛逼,有水泥溅到他嘴里去了,他一边吐嘴里的东西一边说:“我们要下去了,这些小婊子养的——裁缝打架——动针的了!”老马和我爸都不知道,这帮学生就在前一天搬空了他们部队的军械库。 我爸他们这个师的参谋长儿子向同学透露了军械仓库消息,这些武斗的学生就组织起来夜里劫了仓库。仓库在河的对岸,他们涉水过去,先抢了哨兵的武器,赶巧那天站岗的哨兵是个从农村来的老实头子。他一看到黑压压上来了一大阵子人,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把枪给人缴了。然后哭着求红卫兵把枪还给他。人家怎么可能还给他?几个人围在一起研究这个枪怎么用。拉开弹舱一看,空空如也。他们就问:“子弹呢?”那个战士哭哭啼啼地说:“这里面本来就没子弹,骗你是狗。”几个人上去摁倒他搜身,搜了半天也没有。他们把枪搬出来,就每隔一段距离站一个人,就这样一个一个传,第二天就全部武装上了。我爸他们那天晚上在天台上乘凉差点被打死,就是他们自己的武器。他回忆说那要是被报销了,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笑话——让自己家的枪给干掉了。 后来主席看看乱得不成样子了,要求军管。向武斗组织派出军代表。我爸他们营负责收缴被抢走的武器,他们带着战士围了红卫兵的司令部。里面的人双手抱头,只许出来不许进去。武器分门别类放好。简直可以开一个内战枪枝博物馆,有的枪连一些老兵也没见过。老马就在那里耍,拿起一个,扳开大栓说:“汉阳造、三八大盖、水连珠、汤姆逊冲锋枪——美国鬼子的。这个是中正式——-这个——这个——是鸟铳。” 收缴武器这个工作开展了好久,一直到七十年代末还有武器流散在社会上。后来这个城市里小痞子打架,经常使用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或三棱军刺,就是那个时候残余下来的。武斗的时候最倒霉是个国军的老兵,他在国军是个机枪手。解放后在一家农具厂食堂烧饭。红卫兵弄到机枪打不好,后座力顶得他们乱晃,子弹都飞到天上去了,像一群麻雀一样乱飞。这伙人接到任务封锁桥,对面另一派红卫兵过桥,他们觉得应该找个行家来教教他们,就把这个国军老兵弄来了。这个人围着围裙,手里拿个马勺说:“我都退伍了,多少年没打枪了!”红卫兵问他你拥护主席吗?现在他老人家遇到危难了,要你去保他。你保不保吧!他想想这个当然要保,就趴到沙袋后面给他们做示范,他说你们这样乱搂不行,枪托要贴紧。你看这样,点射。老兵怕机枪,新兵怕大炮——你瞧我的。“嗒——嗒嗒”,一晚上让他报销了对方十几条人命。武斗结束后,他得了个屠杀革命群众罪,稀里糊涂拉到刑场被枪毙了。 我爸说要不说主席伟大呢!他老人家一看这帮小王八蛋玩得都要翻天了,就想出一个计策。这招真高啊!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实际上是广阔天地无所作为,你跟黄土干去?栽秧、双抢,冬天兴修水利,积肥。一年干下来都老实了。好多女的为了进城就跟村干部和公社干部睡觉,希望能被推荐到城里去。这代人被最高尚的理想玩过,也被最低贱的社会现实玩过。所以算是最倒霉的一代!还说什么青春无悔,骗骗自己罢了。悔又能怎么样? 武斗结束以后,老王和他哥回到城里。那些比他们大的孩子有的下乡了,有的升学了。他和一帮半大孩子就溜到一些被抄家的人家去拾点残余。我问他有好东西吗?他说好东西都给他们弄完了,我们就是去捡点旧报纸和旧杂志卖卖废品。他说有一次我在一个厅长家的厨房发现一盆皮蛋。那个时代我也没吃过皮蛋呀!磕开一看,是黑的。舔了一下,觉得好像不是能吃的东西就扔在那里。背着一大捆报纸从他们家的气窗又翻了出来。后来我妈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到街上扫爆竹屑回家烧锅。隔不了十天半月最新指示就来了,然后就通夜游行。燃放鞭炮,我们家就不缺烧锅燃料了。有一次我在家煮粥,没有料到一个大炮仗在锅底爆炸了,把锅底炸了个大洞,一锅粥淌个精光。我妈回来把我一顿好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