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与吴质
建安二十年(215),当曹操西征汉中之际,曹丕留驻孟津小城,给吴质写信追忆南皮之游,即《文选》卷四十二所载的《与朝歌令吴质书》:
五月十八日 ,丕白:季重无恙!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 足下所治僻左, 书问致简,益用增劳。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碁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南皮在漳水下游的渤海之滨,西去邺城约有五百里。前人诗文常将南皮与西园并举,同看做邺下文人活动的一部分,这段时期在文学史上光彩夺目,对后来因争夺太子地位交恶的曹丕、曹植兄弟来说,也是难以忘怀的欢乐时光,参与其间的主要有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瑒、刘祯、王粲、阮瑀以及吴质等人,如考虑到游猎活动,还有曹休、曹真等武将。 三年以后,建安二十三年(218年),曹丕又给吴质写了一封信,同见于《文选》卷四十二: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反,未足解其劳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 痛何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同舆,止则接席,何尝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着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业,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意,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闲历观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 至其五言诗,妙绝当时。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愍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也。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行年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乃通夕不瞑。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已三十,在军十年,所更非一”,吾德虽不及,年与之齐。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观瞻,何时易邪?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顷何以自娱? 颇复有所造述不?东望于邑,裁书叙心。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魏郡爆发了一次大瘟疫,徐干、陈琳、应瑒、刘祯同时去世,王粲也死于217年,阮瑀早于212年病亡,邺下文士凋零略尽,曹丕心有所感,故写信向旧人追忆,并评论六人文才优劣,之后在《典论·论文》里又加入208年被曹操借故杀害的孔融,建安七子由此得名。 这两封信是魏晋文章的名篇,写景写情,风流蕴籍,“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与“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两句渗透着岁月易逝,好景不常的悲凉广漠,尤其打动人心。
吴质收到第二封信后,在二月八日立即回了一封信,即《答魏太子牋》,见于《文选》卷四十,这封信没有回应曹丕深沉的悲凉之感,却说陈、徐、应、刘等人“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并表示“游宴之欢,难可再遇。盛年一过,实不可追。臣幸得下愚之才,值风云之会,时迈齿耋,犹欲触匈奋首,展其割裂之用也”,其间还奉承曹丕“虽年齐萧王(光武即位前为萧王),才实百之”,后人看来,难免觉得此人名利心太重,很不痛快。其实曹丕为君,吴质为臣,曹丕可以念旧情以吴质为友,可以因王粲好听驴鸣,令群臣在王粲墓前学驴叫,都是雅事,但若吴质真以曹丕为友,未免太不通人情世故。曹丕、吴质定交,本因利害关系而来。 吴质字季重,济阴人,出身单家,《魏略》称:“(质)为五官将及诸侯所礼爱。质亦善处其兄弟之间,若前世楼君卿之游五侯矣。”主要说的是曹丕曹植嗣位之争尚未明朗以前的事,建安十六年,曹丕被立为五官中郎将、丞相副,吴质开始全力支持曹丕,《魏志·王卫二刘傅传》裴松之注引《世语》: 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淄侯植并送路侧。植称颂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行,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皆歔欷,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又《魏志·陈思王传》裴松之注引《世语》: (杨修)年二十五,以名公子有才能,为太祖所器。丁仪兄弟,皆欲以植为嗣。太子患之,以车载废簏,内朝歌长吴质与谋。修以白太祖,未及推验。太子惧,告质,质曰:”何患,明日复以簏受绢车内以惑之,修必复重白,重白必推,而无验,则彼受罪矣。”世子从之,修果白,而无人,太祖由是疑。 可以说为曹丕最终确立嗣子之位立下了大功,曹丕因此十分感念吴质,《全三国文》收有一封《又与吴质书》,写于延康元年(220年),曹丕即魏王位时,“南皮之游,存者三人。烈祖(当为“烈丹”之误,曹休字文烈,曹真字子丹。)龙飞,或将或侯。今惟吾子,棲迟下仕,从我游处,独不及门。瓶罄罍耻,能无怀愧。路不云远,今复相闻。”是即将进用吴质的强烈信号,这封信吴质有《答文帝牋》残文,“曹烈曹丹,加以公室支庶,骨肉旧恩,其龙飞凤翔,实其分也”,应对得体。
不久文帝受禅,吴质即被召入京,“拜北中郎将,封列侯,使持节督幽、并诸军事,治信都”(应为都督冀州),《艺文类聚·六十八》引《吴质别传》云:“质为北中郎将,朝京师。上欢喜其到,比至家,问讯相续,诏将军列卤簿,作鼓吹,望阙而止。”又,“帝尝召质及曹休欢会,命郭后出见质等。帝曰:‘卿仰谛视之。’其至亲如此。”联想起刘祯因平视甄后被罚输作,曹丕对待吴质的确青眼有加。也间接表明,吴质之所以被外放,在朝歌、元城等地徘徊多年,久不能进入中央,乃出于曹操授意,现存吴质《在元城与魏太子牋》,通篇以忠臣义士做比,希冀早日调入京城,曹丕却毫无办法,只有等到曹操去世,才迫不及待进用吴质。 现存《吴质传》附在《王粲传》后,《王粲传》实为文士类传,吴质本人恐怕不会同意与文士同传,其自视甚高处在政治才干,与他人相比,文才亦有所不如。《隋书· 经籍志》有吴侍中集五卷,已亡,严可均辑《全三国文》有文赋7篇,完整保留下来的3篇,皆见于《文选》,即《答魏太子牋》、《在元城与魏太子牋》、《答东阿王书》,另有《思慕诗》1首,写于226年曹丕去世以后,“怆怆怀殷忧,殷忧不可居。徙倚不能坐,出入步踟蹰。念蒙圣主恩,荣爵与众殊。自谓永终身,志气甫当舒。何意中见弃,弃我归黄垆。茕茕靡所恃,泪下如连珠。随没无所益,身死名不书。慷慨自僶俯,庶几烈丈夫”,质木无文,是悼亡诗中的大白话。
吴质年长曹丕近10岁,曹丕竟在40岁壮年之时撒手人寰,其共当政七年,也是吴质最肆无忌惮的七年,《吴质别传》载:
(黄初五年),诏上将军及特进以下皆会质所,大官给供具。酒酣,质欲尽欢。时上将军曹真性肥,中领军朱铄性瘦。质召优,使说肥瘦。真负贵,耻见戏,怒谓质曰:“卿欲以部曲将遇我邪?”骠骑将军曹洪、轻车将军王忠言:“将军必欲使上将军服肥,即自宜为瘦。”真愈恚,拔刀瞋目,言:“俳敢轻脱,吾斩尔。” 遂骂坐。质案剑曰:“曹子丹,汝非屠机上肉,吴质吞尔不摇喉,咀尔不摇牙,何敢恃势骄邪?”铄因起曰:“陛下使吾等来乐卿耳,乃至此邪!”质顾叱之曰:“朱铄,敢坏坐!”诸将军皆还坐。铄性急,愈恚,还拔剑斩地,遂便罢也。
曹真、朱烁一内一外,皆位极人臣,吴质竟敢当席折辱抗衡,所倚仗的正是曹丕。曹丕一死,吴质做为旧臣,当然不会不懂得收敛,其官职始终未变,一直做为北中郎将镇守冀州(万斯同《魏方镇年表》),太和四年(230年)入为侍中,当年夏天就去世了,时年五十四岁,朝廷以“怙威肆行”谥为丑侯,时魏明帝当政,同为曹丕四友的陈群、司马懿皆在内辅政,但当时地位权势最高的顾命大臣实际是大将军曹真,那么这个谥号究竟出于谁的意志也就不言自明了。到高贵乡公曹髦正元中,司马氏执政,而司马师娶了吴质的女儿,才终于把谥号改成了威侯。 纵观曹丕、吴质一生往来,当吴质决意介入嗣子之争,就坚定站在曹丕一边,尽管外放多年,一旦曹丕即位,得到的政治回报是极其丰厚的。曹丕本人多情自伤,有时并没有身为君王的觉悟,所谓“魏文尚通脱而天下贱守节”,才能在给属下的信中铺叙出如此缠绵悱恻的情思,而吴质囿于君臣之别,早年善处兄弟之间,与曹丕交好希冀的无非权势而已,后来也得到了,所谓“太子四友”,实乃亲近家臣,魏晋南朝如邺下文人集团这样的“朋友”还有不少,如贾谧二十四友,竟陵八友等等,都是以权贵为中心,其中有多少虚与委蛇,又有多少假戏真做,实在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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