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陈忠实

《白鹿原》的第一句话勾引了当时的我。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多少人因这一句话蠢蠢欲动竟至读完《白鹿原》全本。
中国的乡土气势汹汹，广袤无垠，新中国后能拿得出手的乡土小说却干涩贫瘠，乏善可陈，没有大作品。柳青《创业史》第一章鲜活异常，可惜后面落入公式理念化的创作。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将格局打开，没有升华到他野心想要到达的高度，后面两部因身体精力原因，一部不如一部，野心高胀，落地难堪。野性峥嵘的《白鹿原》出现，大家愣住了，关于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我们原来空白了如此之久。
鹿三、白嘉轩、鹿子霖，农民骨子里的怯懦，奴性，算计，精明，一层层地剥开，格局越写越大。语言的精彩，技巧的娴熟，游刃有余地摊开乡村社会的方方面面，手术刀般地剖开乡村权力的运作。
阎连科讲过个事儿，他曾经去医院探望过很多老作家，这些老作家不约而同地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自己很多想写的作品，还没写出来，不甘心。阎连科有句话没出口：“那你们能写的时候都去干嘛了？”
这也是陈忠实的恐慌，四十四岁的陈忠实悲哀地预见到，自己如果每年轻轻松松地写一两部中短篇小说，死了连部垫棺材底的作品都没有。大作品几乎是每个有野心的作家的心劫，曹禺晚年说：“我最后是个疯子，要不然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
不干又能怎么样，没写出来就没写出来。此时，陕西籍作家风头最盛的是路遥，他已经捧出《人生》《平凡的世界》，名满天下，而后进贾平凹更是凭借《浮躁》闪闪发光，势头凶猛。五十岁的大关近在眼前，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开始了。陈忠实不是天才型作家，写得很“笨”，查县志，找资料，一寸寸往前爬。
写作者需要强大的内心，经常会自我怀疑，对自己所写文字的价值和意义没底。白鹿原从构思查资料动笔历时十年，他老婆讥笑：“你不如去开养鸡场，还可以吃几个鸡蛋，十年写出什么了，没一点成果。”四十万字的白鹿原他交给人民文学的高贤均，高贤均当场就想看，他害怕得一塌糊涂：“你不要打开，不离开这里不能看。”收到回信，他朝老婆喊：“不用开养鸡场了。”
想做的事，该做的事，早做。
第52届金马奖，69岁的侯孝贤上台：“没有体力是拍不成电影的。现在电影都数位化了，可以一直拍。我经常鼓励年轻人，数位化了，你们年轻人还在想什么，赶快拍吧。”
陈忠实自陈：“初做作家梦的时候，把作家的创作活动想象得很神圣，很神秘，也想象得很浪漫。及至我也过起以创作为专业的生活以后，却体味到一种始料不及的情绪：寂寞。长年累月忍受这种寂寞。”
写作是孤独的旅程，有人走出来了，有人还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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