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和大风
![]() |
刊载于2016年5月18日《新民晚报》“夜光杯”
很早之前,我就着迷于一首写得好,译得亦很可爱的诗:“谁曾见过风? 你我皆不曾。但看木叶舞枝头, 便晓风穿过。”后来才知道,出自英国女诗人罗塞蒂。这几日是春夏之交,特别闷热,我便常常会忆念起这两句,觉得它与导演们早期的经典教诲“ 若要表现微风,莫如去拍水面上的涟漪”很相似。 当一面在郊外走着,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地吹,我突然思考起一个问题:在没有现代科学常识的条件下,人们该如何解释“风”呢?
有一期中央广播电台(历史悠久的)“小喇叭”节目让我记忆犹新:“博士爷爷”竟用复杂的、大人也未必能听懂的科学原理向提问的小朋友解释了台风与龙卷风的形成原理,我一时间莞尔:哎,真是难为双方了。
相形之下,科学素养不够的我还是更喜欢鲍尔吉.原野的词句:“每天,土地被风无数次丈量过,然后传到牧马人的耳边。 ” 但老家是乌兰察布的邻居大伯失落地告诉我,内蒙的风近些年已不遭人待见了,真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还是他年轻时的所见更标致。
读过西方文学作品里关于风的出色段落,首先来自帕斯捷纳克,他将风雪和渔网联系在一起,宛若一副巡回画派的油画:“ 这时变天了,起风了,风播撒着严冬二月的雪糁,落在地上的雪糁组成8字形的线桄,在海上缆绳和渔网就是这样一层层叠放在一起的。”而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更像是一副水墨画,水准亦丝毫不差,:“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但这两段,都不及女作家莱辛写得震撼: “当火舌贴近身边的时候,总会在刹那间爆发出我们称之为灵感的东西。这要追溯到人类的起源,追溯到缔造了我们和我们世界的大风。“
正如莱辛所言,火和风是朋友。 需知过去景德镇的柴窑里,进风的速度与瓷器质量有着密切关系。譬如无风多雨、闷热潮湿的夏天,窑内进风量小,柴因缺氧而燃烧不佳,瓷器的次品率往往居高不下,到了秋高气爽的九月则会让人满意许多。
![]() |
敏感的创作者往往会关注到一个事实:许多自然动态都由风而起。还记得第一次看李唐那副著名的《万壑松风图》,感觉“ 万壑”与“松”皆有了,就是欠缺对动态的风的表达,反倒是当代艺术家冰逸的借用一长卷铺纸的《风的形状》来得更直观些。波尔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曾在智利沙漠里用不同高度的金属杆悬挂300个日本铃铛,各自相距一米多,铃铛布局还参考了星座方位。风起时,他拍摄下了这一铃声磅礴的壮观景象,然而不讲情面的沙漠风暴很快就将作品吞噬。此时的风既是帮手,也成了敌人。
我们老祖宗的经典里实在讲得高明,没说力拔山兮气盖世、“荡涤灰烬”之类的话,而是极度凝练地将巽(风)的属性归到了一个字上:“入”。为什么?风的强大非是固态的,主要在于无孔不入的灵巧机智。面对再刚硬的山,它也能从缝隙中深入,从内部瓦解你,谁敢说不害怕这样的敌人?
多年前去嵊泗的船上,遇到一对父子在对话。儿子问爸爸,海里的谁最厉害?是大鲨鱼、大海龟,还是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呢?那爸爸笑眯眯地回答:是大章鱼。-为什么? -它手臂上的吸盘可以抓住任何东西,尖锐、光滑都不怕,还能“蹭车”跟着大船大鱼走上千里;到了危急时,再小的缝隙它都能钻进去。你说厉不厉害?
这解释果然杠杠的!我却没料到,他接着补充了一句更精彩的:“大章鱼最厉害的地方呀,是吸盘从来不会把自己给吸住。“太对了,一时间简直无法反驳!
这不,我家小侄子来闹腾,指着电视机里的画面问开了:“你说呀,又没有人牵着那龙卷风,它为什么一直转个不停呢?”大概他联想到了常玩的陀螺。我灵机一动想起了大章鱼,马上接茬作了比喻:“你不是最喜欢某某动画里的章鱼海盗吗?龙卷风就是大风章鱼的触角把自己给吸住了,没错的!“
“台风”(强热带气旋)一词的起源,本来就比希腊神话“东西南北“的四大风神(有点俗气不是吗)形象得多,作为地母盖亚之子,他不是神祗或俊男,竟是长着百个龙头的怪物。我想,小崽子念书后大概会读到的吧。反正,眼下望着他自个打转不停的兴奋劲儿,我心里满是小小的得意,觉得自己比”小喇叭“广播里的博士爷爷还有水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