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的爱情哲学

1、
2009年。雪下得很急。酒馆门框上睡眼朦胧的霜花，在音乐的攻击下轰然倒塌。空气里漂浮着谁的音符谁的暖，又是谁的回忆在此偷欢。
林欣儿在一家酒馆喝得摇摇欲坠，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邻桌，把酒杯一放：“不怕死的来，拼酒！”几个帅哥停止喝酒，诧异地看着她。她不怕，笔直地看过去：“怎么着？不敢？我告诉你，今天谁，谁要是不喝！谁谁就是孙子！”她的手指指画画，差点戳到对面那人的头上。
那个面容有点危险的男人已经站起来，另外一个看似儒雅的男人按住他，正在劝解着什么。我见势不妙，立即笑脸赔罪。音乐太大，他们听不清楚我在我什么，只看见一张笑脸在音符中漂浮着。
每个人都在尘世里兀自挣扎，冷暖自知。要慈悲，因为每个人都在打一场艰难的战役。这是尼采说的。反正他们也听不清我说什么，在对不起对不起之后，我便念起了尼采的咒语。
我拖拽着她，她死命反抗，我厉声道：“够了！闹够了没有！”
她犹自挣扎，我一巴掌打到她脸上。我大声说：“林欣，今天你他妈的就算是醉死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管你。如果你死了，他们会从你尸体上踏过去你信不信？第二天社会新闻上如果有你，底下也会有一大堆狼心狗肺的人留言说你死就死吧，为什么还要麻烦人来收尸，为什么不死干净点？！你明白吗？！”
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站在了屋外。漫天的雪就这么兜头兜脸地灌进来，唇角尚余的温暖变得冰凉。
她紧紧地抱着我，然后嚎啕大哭。
我拽着她在一灯璀璨中行走，她拽着爱情的尸体走得踉踉跄跄。
    2009年，金融风暴，朝核危机，H1N1病毒流行，索马里海盗猖獗，林欣儿失去了王皓。
毕业前夕，他嗫嚅地说：“我想去法国读艺术，家人已经为我办好了手续。我们……”
她平静一笑：“我等着你。”
这四个字却阻断了他剩余的话。
什么都不必说了。从此相思天长路远，你有你的繁花似锦的前程，我亦有我沉醉不醒、义无反顾的梦想。
是的，爱你，是我的梦想。
我不知道她怎么熬了两年。我的意思是，她怎么内心风起云涌却维系波澜不兴。
她让他相信他们感情如潺潺流水悄无声息汇入长江大海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她让他相信他们已然跨越烈火烹油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将浓烈的情感小火微烹到情深不觉。在日暮微微的余晖里挥别庭前花开花落。在十里长亭折断杨柳千万然后和回忆一起安然老去。
这是她为他们构想的人生，曾经她以为那是必定会发生的未来。
2、
情人节那天，她沿着他们经常走的那条街一个人走了五公里，看见花店就进去买花，她带着酒气含糊不清地给我打电话，说：“你快点来，追求我的人太疯狂了。”
“行啊你，魅力无敌啊！”
我刚疑惑的放下电话，老布的手机又响了。
在此之前，我正跟老布在东来顺吃火锅。席间我鼓励老布：“喜欢就去追，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老布只吃埋头吃。刚才人五人六大吹特侃自己公司运营多么炫酷，签单签到对手跪地求饶，一个单子几千万起……现在突然一脸憋尿憋到内伤的神情。
“算了，没戏。”他闷声闷气地说。
我给他一记爆栗说：“出息！别说我认识你！”
老布接了电话，然后又是一脸尿急的样子。我叹了口气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可不当大电灯泡。这是个机会，你可得给我抡圆了。要是让鱼跑了，我告诉你，你别来找我哭！”我想了又补充了一句：“东来顺也不好使。”
老布欣喜地回答：“哎！”然后屁颠屁颠打算离席。
“站住！”在我的厉声呵斥下，老布一个立定，差点滚落到地上。
我看着他快成球体的身形，语重心长地说：“那什么，我有张健身卡给你，你有时间能锻炼下身体么？女孩都喜欢型男。”
然后又温和的补充一句：“还有，能不能义气的把单买一下吗？”
老布嘴抽搐一下。心里估计有一万头草泥马路过。
我忧伤地说：“我痛经，想去找林欣谈谈人生。”
老布以光速冲到前台，微笑着把单买了。
3、
算起来老布还曾经是我的上司。毕业时我穷极无聊想找份兼职，就帮老布写稿子。稿费可观，难得的是老布厚道，从不欠人稿费。
等我跟老布成了朋友，发现他比我想象的还怂。
首先老布很好骗。任何聪明点的人摊上老布这么一个男闺蜜，都想当匹诺曹。因为不从他那里骗点什么，对不起爹生妈给的这点智商。
有时老布豪气冲天地说：“说吧，给你稿费还是请你吃大餐！”
我说：“哥们，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给我稿费，我请你吃大餐。”
但是每回酒到半酣，老布舌头撸不直的时候，服务员过来下单，我都会指着他说：“男人在那里。”
老布就会拍着胸说：“我买单我买单！男人，看到没？这就是男人！”
我立马做出小女人崇拜妆说：“是是是，你太能干了，又会赚钱又讲义气，找遍地球都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老布走得歪歪斜斜，一边用手比着说：“直线。你看我能不能走直？”听到我夸他，马上凑过来，树袋熊一样的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很萌的问：“你可不可以再夸我一次？”
酒后老布也曾疑惑地问我：“哎？现在钱也花的太快了，昨天刚取了1000，转眼就没了。我没买什么啊？”
我怕他回忆起细节，赶紧说：“你真取了1000么？好像是前几天取的吧？”
老布一拍脑袋瓜：“对，好像是这么回事。老了。记性不好使了。”
不过，将来老布猛醒我也不怕，因为我用手机给他录了相，特别是他把胸脯拍得山响说他买单那一段。
王府井大街上，玫瑰娇艳欲滴，璀璨的灯光四起，情侣的容颜温暖如织。我将微信看了又看，不知道还能约谁。繁忙的欲望之城，带给人的都是空洞的虚无。
然后我接到了老布的电话，他惊慌地喊：“你快来啊，追求者太凶猛了，我们都进不去门。”
我迅速打车过去。
4、
“老布，不带这样玩人的，你这话有歧义啊？！我差点就打110了你信不？我以为来这能看一场血拼呢！”
老布擦着汗说：“可惜这些花了，可惜这些花了。”
原来疯狂的“追求者”将花车载斗量地送来，整个楼道简直就是一个新开张的花店。
我怒从中起，我说：“见过猪在风口飞的，没见过鱼在海里沉的。你笨的超出了我智商的LOW点。”
在花山花海里，我压低了声音对老布说。
林欣甩着手出来。
林欣有个特点，洗手从来不带擦手的，一路水珠噼里啪啦，走得气宇轩昂。人家失恋是九死一生，林欣失恋是绝处逢生。一个王皓倒下了，千千万万个王皓站起来。
林欣忧伤地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疯狂，怎么拒绝都不行。一卡车一卡车的送花过来，一会估计还有呢。“
正说着，一个帅哥走了过来：“林欣儿是谁？你的花。”
999朵玫瑰亮瞎了我们的眼。我跟老布面面相觑。
有一丝醋味在我们周围悄然弥漫着……
那一天我们花费了很大力气将那些花束搬到屋里，又设法解约空间储备。老布甚至想出了花塔的方式，在墙上层层叠叠放置鲜花。在老布巧妙的设计下，空间感和层次感都出来了。
林欣儿戴着家常的红格子布围裙，头发松松的绑着，眼睛亮亮的，直感叹说：“太漂亮了，太漂亮了，跟仙宫一样。”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看看老布，他痴迷地看着林欣儿，在她身后的位置。
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深夜12点的时候，我接到了老布的电话，他哭着说：“林欣儿自杀了！”我朦胧的睡意立即吓到爪洼国去，连滚带爬地打车去医院。
到医院我才发现，我跟老布都穿着拖鞋。
老布眼睛红肿，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情况怎么样。”
老布说：“不知道，不能说。”
“什么不能说？”我莫名其妙。
老布又说：“我到外面去会不会好一点？也许我不在，她就好了。”
我以为他傻了。
等老布走的时候，我在椅子上发愣。
冷风过耳，带着凌冽的杀气，我突然明白老布的心了，我在风中流着泪，遥遥的，看见蜷缩在墙角老布一直在擦眼泪。我走过去，他抬头看看我，突然抱着我呜呜哭的像个孩子。
老布不想说，他怕说还好，或者不好，都会是一个不好的结局。
老布对她的爱，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老布说：“只要她能好起来，我愿意用10年阳寿来偿还，我明天就去寺庙许愿。”
我说：“别瞎说，你长命百岁，林欣儿也长命百岁。”
老布说：“只要她能好起来，我宁可放弃喜欢她。”
我怔怔地看着老布。老布念的是哲学系，因此他时常说出我听不懂的话，做出我看不懂的举动。
但是我知道，当一个爱另一个人到，他的爱与不爱，都以她的生命和幸福为第一宗旨，他就是一个神话，是值得我们仰视和敬重的。
林欣儿醒了。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老布，而是一个充满阳光气息的男孩，长手长脚，颜值颇高。帅哥捧着花束，青春的眼眸映得我和林欣儿像一块缩水的桌布，怎么也上不了台面。我哽咽地想，为什么他的皮肤这么好？
帅哥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看了半响，说了句：“你颜值这么高，不当演员在这里唱什么戏啊？”骨子里我是对他有敌意的。帅哥不以为忤，反而对我笑，牙齿好的可以去做洁牙广告。
林欣儿丢了个责怪的眼神给我，对我说：“他是我的学生，跟我学琴的。”话音刚落，帅哥便自自然然坐在林欣儿床前，一勺一勺喂她吃鸡汤。老布苦熬了三个下午，死磨硬泡，从我这里学去的独家秘技。
林欣儿的眼睛眯成好看的半圆，嚷嚷道：“真好吃。”而后，两人浓情蜜意地注视着彼此。一股无名怒火从我心底升起。我不由的迁怒于老布，这个笨蛋，为何总在关键时刻缺席？然而我又怎么能够责怪他？他熬了三天三夜照顾林欣儿，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倒，正在隔壁输液。
这时，老布突然摇摇晃晃地出来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震惊地看着林欣儿。林欣儿则冲他甜笑说：“老布，快来给你介绍下，这是我的新男友艾小羊。我现在真希望老布变成一匹狼，撕了这头小羊。
老布的身体晃了晃，露出艰难的笑容，什么也没说。
5、
老布说，所谓姻缘，都是命运。说这话的时候，他很虔诚地对着金碧辉煌的佛像一再叩头，将香火恭敬地放在案头。
老布说，其实，只要她幸福就很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布跟我在什刹海喝得口齿不清，眼斜口歪。喝了酒的老布俨然化身哲学家。喝了酒你才知道他平时逼格有多高。
他开始给我上哲学课，从木桶哲学一直上到康德，从康德到叔本华再到尼采。这一天漫天的雪花飞舞的跟怡红院的当红花魁一样，风而不骚，妖而不冶。老布在一片伤心的狼藉中醉得神采奕奕，两眼冒出幽幽的绿光。
“占有之物因为占有而变少了。我们对自己本身的兴趣总是由于这兴趣在我们身上变花样才得以维持，这也叫占有。一旦我们对占有物产生厌倦，也就对自己产生厌倦。”
“你在白天的太阳前面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前面也是自由的；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
“但是你是你所爱的人的奴隶，因为你爱了他。你也是爱你的人的奴隶，因为他爱了你。”
……
他念得荡气回肠，我听得四肢报废，五爪麻木。
老布的记性真是好，从岳阳楼记到醉翁亭记，从滕王阁序到洛神赋。如果我不把他拖走，估计他会开始念璇玑回文诗。
当老布被清场的时候，他还抱着安保人员嚎啕大哭，说：“当你背向太阳的时候，你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安保人员真是三生有幸，平生第一个深爱他的，居然是一个懂哲学会背诗长相儒雅的男人。为此怎么可不对狗血而神奇的命运感激涕零？
我说，“老布，别闹了，回吧！”
老布突然哭了，说：“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突然觉得我还不如你像男人。”
我又想哭，又想笑。
“不然你嫁给我吧？”我调侃他说。
“好。”他很认真的说。
这一句好雷焦了我，仿佛平地一声雷般，滚过我的心尖。
我讪笑着说：“好什么好，你那么丑，我那么帅，娶你太亏本了，我不喜欢恐怖片。”
后来，老布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含混地说：“其实我喜欢过……”
后面的话我无论如何也听不清，因为老布横尸在离他家十步远的花坛旁边，像猪头回到了正确的窝里，睡得很安详。
很漂亮的清晨，有阳光给小鸟的翅膀镶了金边，小鸟带起扑簌簌的树叶感，将光线切割得凌乱而温暖。
我突然心生感慨，仿佛回头多年前的那个夏日，有很繁重的功课，忙得不知今夕何夕。当我抱着书本穿越在走廊里时，突然看见暗恋的男生从眼前走过。手一松，书哗啦啦撒了一地。我低头，他也低头。一颗心兵荒马乱的几乎要脱离躯壳。然后我抬起头来，就看到这样的清晨。一模一样。
当你用心去爱一个人的时候，再荒凉的景致也是盈满，再萧瑟的风景也是温柔。
6、
老布很是憔悴了一阵，然而却再未出现酗酒的情况，起码没叫上我参观。
又过了三个月，林欣儿和艾小羊的感情渐入佳境，他们结伴去欧洲十日游，仿佛度蜜月一般。
当林欣儿跟小羊去欧洲十日游的时候，老布突然叫上我去地铁卖唱。
“公司不要了？”
“有心腹打理，不用担心。”
“你想重走一回青春？”我很不解。
“我想为自己活一次。”老布很坚决。
好吧，什么叫舍命陪君子呢？就是在你不快乐的时候要分享另一个人的快乐，在你快乐的时候要分享另一个人的不快乐，陪他一起上刀山下油锅，陪他一起疯一起二。
于是，我穿上学生的衣服，拿着手鼓，跟老布一起游地铁。老布说，女孩拿鼓不好看，不如你也唱歌吧？
那天，老布的表演很出色，我当场被震晕，不记得自己唱了些什么，却记得自己的眼泪含在眼眶里。
“想你时你在天边，等你时你在眼前。”老布破天荒赚了几百块钱，那天高兴地拉着我到南锣吃泰国菜，说：“走，我请客。”
我翻了翻白眼，什么时候还是别人请客了呢？老布这个人就是心眼实，他不说我也知道，在林欣儿身上他没少花钱。
老布最近出镜率很高。高的我都忍不住重新审视自己的性别。
“春天是发情期。”我对老布说。
老布文雅地藐视了我，然后一声不响的吃着最不易发出声响的西餐或者泰国菜。最近我得到一张老布单独绘制的城市吃货地图，这张地图让我对老布的膜拜指数上升几个点，我觉得老布没到测绘局工作而选择经商，简直是商界的奇祸。
老布说：“美食可以治愈灵魂。”
我对老布说：“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然后我惊慌地说：“老布，根据你最近旖旎的表现，我对你的倾向性很不放心啊。”
我说的很隐晦，但是心细如发的老布立马丢给我一个白眼，“你跟他还联系吗？”
“谁啊？”
“就是你说一直追你那个男生。”
“额……那是四年前的事好吧？你一点也不关心我！”我有些生气了。
老布头一次这么扭捏，他抓抓头发，揉揉桌布，而后像气功冲破天灵盖一样对我说：“我以后一直关心你，好吗？”
我的手一抖，一壶热茶就浇在老布的手背上。老布吱的一声就窜了起来，气势汹汹的，跟刚才判若两人地喊：“啊！谋杀亲夫啊你！”
直到我们走出西餐厅，老布送我到门口，都没有再深入探讨刚才的话题。我拿不准老布是什么意思，所以继续嘻嘻哈哈，讲了一火车的笑话。然而老布却出奇的沉默。
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老布一直没怎么说话。
“疼吗？我回家给你拿药？”
“不用了。”老布闷闷地说。
“哦。那，我走了。”我犹豫地说，一边看着老布的脸，他的目光，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涌动。那光芒，像一条缓缓解冻的河流。
时间突然过的很慢很艰难，仿佛多年前那个青春葱郁的夏夜。我终于捡好书抬起头来，他将其余的书放在我的书上面，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说：“疼吗？”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说：“我认识你。”
他的眼睛的光芒，像一条缓缓解冻的河流。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我转学了，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再后来，林欣儿带来一个男生，微笑着对我说：“就是他，帅吧？我的爱人。”她扑过去吻他，丝毫不顾及周围人的目光。
那一刻，我们的目光穿越林欣儿牢牢的吸附在一起。然后我背过身去，眼泪就流了下来。
世界这么大，可还是遇见了你。以这样的方式。
也许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疼。然而却再也没有办法，跟那个人说。
老布的身躯似乎晃了晃，像一只熊扑向猎人。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一只手握住门把手。
“回吧。”老布挥挥手，留给我一个背影。
“哎，你……”老布突然叫住我。
“啊？”我回过头去。
“明天晚上我们还去那家吧。”
“你请客。”我特别强调。
“行。”老布说。“然后去看电影。”
他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心跳的很快。虽然我跟老布基友情深，但从来没有吃饭后接着看一场小电影。
这算什么？算约会吗？
7、
    没有明天了。爱情果然是一件分秒必争的事。也许就是一眨眼，那些说好的幸福就烟消云散了。
林欣儿回国了，带着一身的情伤。她在我跟老布之间哭的凄惨，老布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然后她抱住了老布，开始吻她。老布先是试图推开她，一边像做错事一样看着我。后来，老布渐渐软化下来，任由她抱着。而后，我清晰的看见，他的手在缓缓收紧。
我死死的掐住手机，然后手机响了起来。我终于有借口离开那里了。
这天，有很大的风，我迎着风艰难的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打电话的人是王皓，他也回国了。我想，这下热闹了。四国博弈，鹿死谁手？然而，在这场戏份里，我的角色是如此不重要，又是如此多余。
王皓执意要见我。在一间校园的咖啡厅里，他跟我说了很多。他说，他当年发疯的打听我的地址，可却全无音讯。当他以为这个人会彻底的消失在他的生活中时，却又遇见了。他说，后来他越发觉得，自己融入不了林欣儿的生活秩序，跟她在一起，他仿佛是个木偶人，无法注入生命般的空虚。在大学，他一直试图和林欣儿分手，然而每次遇到我冰冷的目光和躲避他如瘟疫的神情，他就渐渐地放弃了。
我制止他说：“你不要说你跟林欣儿分手，是因为你爱我。这个责任我不想背。”
王皓叹息着，说：“你知道吗，虽然我爱的人是你，但是我还要说，有一点你不如林欣儿。”
面对我质疑的目光，他看牢了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懦夫，你没有林欣儿勇敢。她是敢于选择敢于承担的，你不是。在你内心里，你惧怕幸福多过珍惜幸福，你爱自己胜过爱别人，正因为如此，才会使你跟那些爱你的人一再错过。”
我如五雷轰顶，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皓说：“我并不是回来乞求你跟我在一起。我只是想把我曾经的感情告诉你，对你，对我自己都是一个交代。过去我也不想面对，我逃避，我懦弱，我伤害了林欣儿。而现在，我想承担。”
临走的时候，他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给我，说：“我在法国还有半年的学业，这个时间我们都好好想想。如果半年之内，你有了喜欢的人，那么，我祝福你。在此期间，我不会跟你联系。”
他对我说：“请不要用你跟林欣儿是朋友的蹩脚借口拒绝我。你知道我跟林欣儿已经没有关系。如果你再次拒绝我，那么理由一定是，你获得了真正的幸福。”
他抱住我，将吻印在我额头，然后缓缓松手。而我却像石膏像一样，在风口里站了很久。
8、
林欣儿跟老布的交往并不顺利，而我依然大度地充当了他们的感情咨询师。
这一次，愁苦的不是林欣儿，而是老布。
对于林欣儿这种在爱情里身经百战的女神，老布处处透着寒酸和笨拙。
然而，就这样磕磕绊绊，他们还是走到了订婚。
订婚的日子，我陪着林欣儿辗转多家婚纱店。林欣儿非要洒满玫瑰的头纱，又说这个式样有些俗气。老布毫无怨气地跟着我们，并没有一般男子的不耐烦。
我看着他，心中既酸涩且幸福。这个冷漠虚假的世间，幸福的份额如此稀少，而有一颗纯粹的心，能够给予他人幸福的人也如此之少。林欣儿得到了，作为朋友，我应该祝福她吧？
我承认，王皓说的对，我们都不如林欣儿。虽然她有漂亮女孩的浮夸虚荣，然而她的那份勇敢，令她的人生充满亮点。
无论是我，王皓还是老布，在感情里都多了许多衡量与犹豫，少了许多勇敢与坚定。
这个世间，有多少爱情经得起时光的推敲？如果不抓住当下，谁知道还有没有将来？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在订婚前夜，我在什刹海一个人喝着闷酒，林欣儿却找到我，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了我很久，说：“我跟老布掰了。”
我可能是酒精中毒了，呆呆着看着林欣儿。
“为什么？”我翕动着嘴唇。酒吧的噪音很大，林欣儿听不到我说的话。
“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他，你却一点也不珍惜，为什么，你哪一点配？”
林欣儿大声喊：“给你一个机会，去追老布吧！”
我酒全吐出来。
这一次我真的呛到了。
“婊子，我真的很爱你。”我抱着林欣儿哭着说。
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我对她深情的称呼，不过也无所谓了。
但是我究竟爱不爱老布，对他是一种怎样的爱？还是一个雄性动物与雌性动物之间的暧昧呢？
还没等我想好这个问题，老布就走了。
他去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做战地记者，要写一篇惊世骇俗的稿子。
老布是做杂志的，但他一直想做一个真正的记者。他无数次跟我提过这个梦想。我一直想做一个演员，但在这场爱情的大戏里，我始终是不讨喜的女二。
开始有点像闺蜜的第三者，后来有点像电灯泡。
瓦数不同，性质也截然不同。
我特么很想删除我自己，因为看不到在这场戏里存在的必要。
吊诡的是，在生活中，我们热情满满的刷存在感，心里悲哀的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群众演员。
别人上演他们的悲欢离合，我们到点领盒饭。
老布对我说：“有这个机会，我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你懂的。”
我想说：“我凭什么要懂你？谁规定我一定要懂你？”
但是我没说，我知道老布的悲哀，一如知道自己。
人最大的悲哀在于，你明明知道不可以深入爱一个人，可就是停不下来。
你鄙视这么软弱的自己。
我鄙视老布身上浓重的林欣儿气息，他让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开始做自媒体，投入火热的自媒体市场。没有人知道，我只是寂寞。
爱与不爱，都令人寂寞。
人生就是令人寂寞。
也许一篇篇的推文，更新一些自己的状态，假装自己在欧洲十二国旅游的很好，点评当地的美食，赚点小稿费。你会觉得，你并没有被生活遗弃。
人多么虚弱。
8月份的时候，天气好的令人想裸奔。
我答应了跟王皓的约会。他是一个很细心的男人，只是脾气有点不太好。我倔强，两人没少争执。他很聪明，很机灵，非常会钻营。
他做的企业已经小有名气，偶尔我会去帮忙做一些宣传。
但是我不喜欢他投机取巧的生活态度，还有压榨员工。
每次我们的人生观相冲突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老布。
林欣儿说：“他太愚钝了，男人怎么可以这么不灵光。”
但是我觉得，笨笨的老布很好，因为厚德载物，我相信老布会比王皓走的长远。
而且，没有谁是真的笨，之所以看着笨，是因为不跟你计较。
“你就不能聪明点吗？又被人骗了是不？你就是傻？美容院说什么你都信啊？”
“我不是告诉你买我说的牌子吗？你为什么要买推荐的？推荐的都是赚钱的，都是卖不出去的！你怎么还这么笨？！”
类似的事情总会引发我们争执，开始我会据理力争，“怎么可能，我是仔细甄选过的。”
后来我懒的争执，淡淡的应付两句。
骂完了，王皓又努力逗我开心，问我喜欢吃什么，亲自下厨给我做饭。
“你这么笨，我要是不娶你，就没人要你了。”王皓笑着说。
他性格活泼，爱开玩笑，但我总觉得有些隐忧。
他似乎，有些太活泼了。
只要是女性，都是他活泼的对象，哪怕女人已经40岁了，他还会各自调侃。当年就是因为他暧昧，林欣儿才会怒不可遏，跟他争吵，最后王皓说他累了。他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像绾绾一样温柔得体？你看看你像个泼妇。”
为此，林欣儿冷落了我很长时间，我都觉得莫名其妙。
王皓有许多暧昧电话，但是我视而不见，他的手机我从来不看。
我深信缘分，是你的怎么都是你的。
如果一场爱情，需要声嘶力竭来争取，那么这样的爱情，太累，我宁可不要。
也许我跟老布本质上才是一种人，看着又懒又笨，只希望跟爱的人蜷缩在家里看片，吃饭，睡觉，过最简单的生活。
最初王皓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对人生的规划是什么？“
我说：“我想当一只考拉，挂在树上，吃树叶，然后睡觉。”
“不思进取，有没有点出息？”王皓说。
还是有一次，王皓激怒了我。
因为我发现，他在跟林欣儿联系，而且不止一次。
就那么巧，他没带手机进去洗澡，而屏幕上闪过林欣儿的电话。
洗完澡，接了电话，他就要出门。
他可能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把地点选择了距离我家最近的火锅店。
然后我在楼下走，刚好走到灯火通明的火锅店，看到了林欣儿在哭，他抱着林欣儿。
那一刻，我手足冰冷。我问自己，你图什么？
这样一个男人，再优秀，再爱你，可是他没有最起码的忠诚。你给他空间，是你信任并且尊重他，而他却倚仗爱情为所欲为，将一切踩在脚底。
我想走进去告诉他们，我们完了。
但是我没有。
我怕自己忍不住哭起来。
我不要在这两个贱人那露怯。
我打赌林欣儿不知道我，因为王皓从来没有公开过。
搞不好林欣儿会骂我贱人，以为我才是第三者。
那天晚上，王皓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我呆呆着看着手机屏幕，一直到天亮。
我只带走了一个皮箱，留下一张字条，说，东西都不要了，好好保重，再见。
我相信他知道为什么。
他发了很多动情的微信，看的我涕泪横流。
相处这么久，我也不舍得。然而，我没有信心将一个不忠诚的人，训练成忠诚的。
我没有信心教给他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承担。
曾经，他告诉我，我不如林欣儿，因为我是懦夫，在感情中只想选择安全的打开方式，我没有承担。我为此对他感激得不得了，敬他是一语之师。
但现在，我想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承担过了。
9、
我不想接林欣儿的电话，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她是贱人，而是我不好思考到底我两谁才是贱人。
但是林欣儿给我发微信说：“你知道吗？老布可能出事了，昨天我去找王皓，王皓你还记得吗？我前男友，呵呵，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是我的前男友。”
她说：“他们抓了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老布，如果是这样，凶多吉少。想想老布以前对我这么好，而我却辜负了他。”
我的心一针胜过一针的疼，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和她有这样一个重叠？如果有可能，我宁愿一开始就不认识她。
当我看到林欣儿传来的视频，那个陷入危险中的男人很像老布时，我天崩地裂的哭了很久。
不知道是为老布，还是为王皓，还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了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小时光。
我换了一个城市，想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我找了一份新的工作，记者。采访一些奇怪的人，研究他们的生活。
很高兴我不用采访名人。相对于名人，普通人的生活更有看点。
因为他们都曾领教过生活的不公平，并依然能够与不够优秀的自己和解。
整个社会都在研究怎么成功，没有人想过，那些在赛跑中因体力不支到底的人，又需要怎样的安慰，又需要怎样一种力量，来治愈自己，来与岁月和解。
在此过程中，我收到了林欣儿的结婚请帖，一个外国男人。
据说两人在旅游的时候认识，很快就领了结婚证。
林欣儿说：“原来命运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后。”
林欣儿说：“其实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不知道为什么，要留到现在，可能是有点嫉妒你吧。那天，我去找王皓，我是知道你的。我看到了你。王皓也没隐瞒，说和你在交往，说想和你结婚。”
“他说，虽然跟你有很多不和谐，但是他还是喜欢你，看重你。”
我推开纷扰的信息，发了句：“一定要幸福。”
林欣儿说：“绾绾，你也是。对不起，谢谢你。”
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10
尾声
“绾绾，这个是你的男友吗？好帅哎。他拿着花已经等了一个世纪了，还有个盒子，不是向你求婚吗？”
在女同事的簇拥下，我走向他。
可能是林欣儿告诉了王皓我的单位地址，所以他连夜赶了过来。
我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个猥琐的形象，从远方慢慢走来。
他瘦了。他瘦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胖的时候很帅。
他手上提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哇，绾绾，你桃花运走旺啊，居然有两个……额，帅哥。”
我知道老布有一种邋遢美，其实人长的也不赖，但被称作帅哥还是有点勉强。
王皓充满敌意的看着他，“你就是那个老布？恭喜啊，能活着回来。”
这种语气怎么都不算美好。
老布没理他，笔直的看向我，说：“我是不是来晚了。”
我微笑，说：“是，你来晚了。”
老布沮丧极了。
我问：“你拿的是什么？”
老布将蛋糕举到我眼前说：“美食治愈灵魂。”
我笑了，说：“老布，你真傻。”
“我想给你做一辈子蛋糕，我现在当了一名蛋糕师。”
“明天我采访的那个特立独行的蛋糕师，就是你了？”
老布说：“明天我确实有个访谈，宣传我的蛋糕店，难道记者是你？你怎么会做记者？”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王皓生气的拉过我的手腕，粗暴的将戒指套上。
我看过去，老布的眼睛被阳光遮挡，灰蒙蒙的，看不到情绪。
霎那间，记忆铺天盖地。
我跟老布在全聚德吃烤鸭。
老布被我宰了一刀又一刀。
在什刹海喝酒，老布大侃特侃他的爱情哲学。
老布躺在雪地里感慨人生，我像拖死尸一样拖着他。
老布因为失恋痛哭流涕，同时又说，占有之物因为占有而变少了。我们一旦对占有物产生厌倦，也就对自己产生了厌倦。
我不明白占有和厌倦是什么，我只知道，在一场爱情里，最重要的不是占有，而是信任。最重要是不是激情，而是默契。
王皓是一个让人有激情的男人，每个女人都会爱上他。然而，他却找不到一个点，让你能够将心完全交给他。
他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心。
可是你知道，老布是不会变的。尽管你不知道他对你的爱有多少，他是温吞的，愚钝的，缓慢的。但是你却可以放下一生一世的心。
我是个懒人，我不愿意辛苦。
老布也是个懒人。
他的眼睛里，有我想要过的简单人生。
我缓缓的伸出手，戒指在灯光下发出撕裂的光芒，我接过老布手里的蛋糕盒，说了句，“老布，你就承诺一次，你一定要做到，要做一辈子蛋糕给我吃。”
穿过王皓绝望的眼神，我看到老布无比澄澈的双眸迅速溢出泪水。
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肩，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