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出

                
                
过去。
为了早上起来拍日出，大伙儿选择不住旅馆，睡在离湖泊近的十元车马店里。护院的狗热切地跑过来，又迟疑着不敢贴身撒娇。六张床的通铺，屋子中央竖着烧煤饼的铁炉子，被子边儿黑乎乎的，闻一闻倒没有预期中浓烈体臭，干巴巴的棉花味。天太冷，也顾不上，钻进去把被单拉到鼻子下面，一夜几近无梦，入睡前六台手机调好闹钟，如果响起来会如阶梯般整齐。但没机会听了，五点刚过，包车司机就站在窗外拼命敲玻璃，别TM睡了，太阳要出来了！
赶到湖边天已经亮了，太阳还没出来天就亮了，像演唱会还没开始，暖场乐队嗨过头。有三脚架的忙着找落脚点，脖子上挂着机器绕圈，水尽头的颜色越来越亮，手指越来越僵。
现在。
二十几个朋友散落在三层别墅里，打麻将的，打牌的，在院子外路灯下打羽毛球的，几乎都在喝酒。五点点名，喝早茶去！他爬上爬下好几遍，不对呀，数儿不对！少俩人！哪两个？细仔和Amy！打电话！不接！细仔的飞去留言信箱！Amy的朋友圈最后一条是配了月亮的“看海去”。最近的海离这儿开车得二十几分钟。他是召集人，她也是。你们俩负责去找呗，所有人都笑着看热闹。
记得初中毕业那晚也是搞通宵趴体。开车时他说，三十几个人围着做游戏，喝菠萝啤，也有两个平时没人理会的男女骑单车去海边，我们全班同学骑车去找，大半夜的，一路喊他们俩的名字，好像真的听得见。
他们去海边做什么？她问。
看日出！他打方向灯转弯，看个鬼！这里地势太平，根本看不见太阳升起的过程耶！我们到的时候那俩就在沙滩上坐着，手都没敢拉。
如果是现在估计早就滚床单了。她笑。
过去。
日出拍出来也没那么震撼，肉眼看起来温润的颜色在镜头里只是一个橙色圆点。他在旁边没拍其他，就拍她，她那是剪了一头短发，配上草绿色的冲锋衣，看起来像个过分瘦弱的少年。他们一路争吵，各种小细节，最近一次差点分手——他看见她在后座把大腿放在同行男生腿上睡觉。他吃醋，她怪他小题大做。我坐着怎么睡？那也不行，你是我女朋友好吗？他后悔一开始就不应该接受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建议（你会看地图啊，盯着司机别绕路）。两种思维互相较劲，拧巴，竞赛延续了五、六百公里，冷战之间吃过一次早餐，一次下午茶，一次晚餐。
气头早就过去了，又因为对方的不认错反复发作。
谈什么恋爱！他在厕所里一拳打在门板上，自寻烦恼！那个男生在一百公里前就下车了，早知道应该追上去打一架，明着打一架比憋着冷战强。
现在。
海边到了，天微亮，细仔的电话还是没人听。他们走到沙滩上，真冷，但他不好意思握她的手。以前这样做有多自然，现在就有多尴尬。几年不见，她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但小动作，小习惯依旧如常。旧情人是进了水的记忆卡，断断续续吐着细节，让他心里无奈又伤感。太阳已经挂在前面空中，一颗生蛋黄，日出日落都是阿波罗许给凡人直视他的恩赐。电话响，群里问找着没有？他回了个摊手的表情。她走在前面，还是短发，长裙被海风吹得嘞嘞响，像在梦中听见有人敲窗户。
回去吧。他说。
她停下来，没回话。
回去？
她转过来，好像在摇头。天已经大亮，可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
原文刊登在2016年《精品购物指南》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