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坊(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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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叶戈被人从牢房里提出来,反铐了双手,蒙了眼睛,带到一处房子里审问。
向晚的阳光从半掩着扣纱窗帘的落地窗里懒懒地照进来,猩红天鹅绒的帘子松松地挽起一半,室内的光线也因此半明半暗,显出一股暧昧不清的神气。叶戈眼前的黑布被摘了下来,手却仍旧铐着,他略略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才开始慢慢打量起这里的陈设来。
屋子靠窗的那一边是一个半圆,落地窗右侧摆着紫檀木雕花的博古架,上边陈设着宝蓝珐琅镶金的西洋自鸣钟,还有一个带着水晶灯罩的青铜雕花底座烛台。几件青花瓷器安静地躺在架子的各个角落,跟旁边那些花纹艳丽繁复的水晶镶边的复活节彩蛋恰成对照,架子正中放着一把绘着血樱花的桧扇,左右都系着流苏花结,扇前是一柄精雕细刻的扶桑刀。落地窗的左侧则是一架雕工繁复的俄罗斯式古董钢琴,琴凳做成了鎏金花束的形状,椭圆的凳面是绯红平绒的,比胭脂色的羊毛地毯浅上几成。钢琴一旁立着一套扶桑国的盔甲,龙纹兽头护肩,却装了一副西洋骑士的钢铁护腕。后面紧贴墙壁挂着一套龙凤百花万寿湘绣帷帐,帷帐里是一面巴洛克风格的镜子,镜子下边的半几上摆着掐丝点彩粉盒和槟榔玻璃香水瓶,还有一对银色缠枝花草纹样烛台。屋子中央是一张四角鎏金的洛可可式古董办公桌,桌面上一块龙纹端砚,旁边的景泰蓝的墨水瓶里插着两支鹅毛笔。一座微雕的苏作玲珑戏台放在桌子中央,戏台上却是一个扶桑的白无垢嫁娘偶人,细眉细眼,身量娇小,腰带后边背了一个小小的装饰用的包袱似的带结。一只五彩琉璃荷叶形的鱼缸放在桌子一端,缸里游着几只墨色金鱼。桌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写意人物,绘的是钟馗打鬼。
叶戈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端详了个仔仔细细,正纳闷审问自己的人为什么还不现身,橡木雕花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响,从屋子一侧的暗影里走出一个满头珠翠的女人来,她的脸被黑色蕾丝面具遮了一半,对眉立领袄子血红的底子上,二色金绣着大朵大朵的樱花,外头的交领曳地长袍,束着暗紫色的宽腰带,银线刺绣的云纹隐约可见,那身袍子本身却是玄色的,墨黑如夜的底子上,飞着一大片一大片泥金色的蝴蝶。叶戈认得那种蝴蝶,枯叶蝶。
“你在狱里待的时间不短了吧,就没有什么话想跟别人说说?”
叶戈微微冷笑一下,继续着自己的沉默。
女子看他不说话,自顾自地笑道:“你知道吗,你的气色看起来真像一个鬼。难怪他们都说你是歌剧院的幽灵,果然名不虚传。”
叶戈轻蔑地笑了一下,决定还是开口说点什么。
“在那个地方待上个把月,任何活人看起来都会像个鬼的。”他嘲讽地顿了一下,眼睛紧盯着那女人。“你也一样。”
女子听出他话里嘲弄的口气,然而她并没有生气。她低垂着眼帘笑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叶戈微笑着点点头。
“好极了,那么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互相隐瞒的。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对你我都有好处。你觉得呢?”
叶戈笑道:“在这么暗的地方说‘亮话’,应该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女子深深地看了叶戈一眼,点头道:“好,我就当你是真不知道。我们换个方式,我问,你答。”
叶戈只是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女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女子的手指轻轻划过桌面上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优雅地顺手拿起其中一张,缓缓走到叶戈跟前,把纸张送到他眼前,问:“这上面的风景,你可认得?”
“认得。”
“好,那你告诉我,这风景是什么。”
“白荷红梅。”
“这就是了。”女子微微一笑,看着叶戈道,“荷花开在夏天,梅花开在冬末,这两样花卉怎么会在同一处开放呢?你说说看。”
“你想让我说什么?”
女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很清楚我要你说的是什么。”
叶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把头侧到一边。
“不想说吗?很好,那我给你点提示。谁都知道梵若城的地下有温泉,滚烫如开水,而且有些地方挖地半尺就能见到泉眼。请问,天堂歌剧院的地下,怎么可能有如此宽大的荷花池?这些荷花,是怎么在鼎沸的温泉水里活下来的,又是怎么跟冬天吐蕊的红梅开到一处的?我很好奇。”
叶戈眯起眼睛,对着那女人憨憨地一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也很好奇。”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但旋即收敛住了。
“我再问你第二个问题。你去过天上,是吗?”
叶戈佯装恼怒,瞪着女子道:“你在咒我吗?”
“咒你?”
“不是咒我,为什么巴望着我升天呢?”
女子意味深长地一笑,凤眼两端起了些细碎的皱纹。
“你别给我装傻充愣,你背上长着什么,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叶戈也犀利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憨憨地一笑,道:“既然你知道我背上长了什么,那你一定清楚荷花是怎么跟梅花开在一处的,还用得着问我吗?”
女子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杀气,她倏然逼到叶戈面前,两眼直视着他,笑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叶戈也笑了,道:“你不敢。你知道杀了我,你想知道的秘密,将永远没人告诉你。”
女子冷笑道:“话别说得太满了。只要我愿意,就算你上了刑场,变成一具死尸,我一样有办法把你身上的秘密挖出来。”
叶戈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女子刚要开口,叶戈突然哈哈一笑,道:“你这房间的陈设——真有趣。你自己设计的?”
女子强压住不快,笑道:“不,别人帮我弄的。觉得怎么样?”
“糟透了。”
女子笑道:“那些人,他们不懂四海国的文化,所以就胡乱帮我布置了一下。”
叶戈也笑了,道:“你倒是懂的,只可惜你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扶桑国。”
女子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凑近叶戈,轻声道:“你真不怕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叶戈微笑了一下,“你可能纳闷,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底细。很简单,我自首的前几天,一个朋友来我店里买东西,他住在章台市,是当记者的。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
“好,好极了。”
女子退远了,拍了两下手掌,两个随从进来,重新给叶戈戴上眼罩。叶戈冷笑一声,听凭他们把自己带出屋子。
女子信手端起钢琴盖子上的一杯葡萄酒,抿了一小口,把酒杯对着夕阳,看着那暗红色的液体,幽幽地自语道:“还没到时候,不过,我会把你给酿熟了的。”
她缓缓走到桌前,把半杯酒倒进琉璃鱼缸,然后把剩下的半杯喝了下去。
鱼缸里的金鱼肚皮朝了天,而女子则安然无恙。
“预备——开始!”
戴叶穿着一身银色底子星月纹样刺绣缀流苏的小礼服, 站在天堂歌剧院的舞台上,对着魔法摄影机的镜头,轻轻开始唱道——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泪,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叶落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
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它重复你的叮咛,一声声,忘了,忘了;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尽,忘不了花已老。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恼……”
魏青从一片忙乱的舞台下走过,看见雨桐正从服装间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男装褶子。
“雨桐,这是我等会儿要穿的衣服吗?”
雨桐有些慌乱地锁上了服装间的门,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是,等会儿你到演员休息室试一下衣服。”
魏青皱了皱眉,问:“这衣服连花都绣上去了,不怕再改吗?”
雨桐笑道:“不怕。”
魏青往服装间的门上看了一眼,问:“雨桐,你最近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大家吧?服装间好像成了你的秘密花园,整天只有你一个人进进出出,防别人跟防贼似的。你到底在搞什么花头啊?”
雨桐下意识地往旁边瞥了一眼,正要开口,忽然歌剧厅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魏青先生,一位女士在外边等着见您,她说有急事。”
“——我就来!”魏青对雨桐抱歉地一笑,转身往歌剧厅门口走去。
“魏青!”
魏青停下脚步,转头问:“什么?”
雨桐笑道:“没什么。你去见你的访客吧,完事到服装间找我,我们到时候再聊。”
魏青耸了耸肩,道:“好吧。”
魏青到了歌剧厅外的走廊上,看见萧榕穿着一身鸦青底子绣金色云纹的旗袍,衣襟上别的白兰花有些打蔫儿了。
“妈,原来是你找我。有急事吗?”
萧榕神色慌张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儿子,我求你,别在这儿继续干了,好吗?妈妈很担心你。”
魏青有些不悦地挣开了萧榕的手。
“妈,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这才多少日子,你怎么就变卦了?”
萧榕几乎是用哀恳的眼神看着魏青,道:“妈那个时候以为你只是要守住那家店,可是我没想到你把事情做得这么大,你居然拉来了你姑夫的投资,帮着天堂歌剧院的这些人办起了电视台。”
魏青的脸色略有缓和,道:“妈妈,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早就跟你打过招呼了,我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不用事无巨细都跟你商量。”
萧榕叹了口气,道:“妈妈知道。妈妈没有怪你的意思,但是你看看这个——”
萧榕从拎着的黑色菱格纹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魏青迟疑着接过来,用手捏了一捏,感觉里面有两颗硬硬的东西。他把信封打开,从里边倒出两颗黄铜子弹。魏青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是谁寄给你的,多久了?”
萧榕惶恐地盯着那两颗子弹,颤声道:“两天前收到的。我也不知道是谁。”
魏青咬了咬牙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颓然坐倒在地上。
“魏青,妈妈的安全不要紧,可是你是妈妈的骨肉,妈妈爱你,妈妈担心你,你知道吗?你不但帮着他们办了电视台,你还当了《牡丹亭》的男主角,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做这些,你知道那些人会多恨你吗?魏青,为了我们一家的安全,退回来,别逞能了。”
魏青抬起头看了看金碧辉煌的天花板,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他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道:“妈妈,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跟你没有关系。这件事情在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在拿你的安全来要挟我,我不会就这么屈服的。这么办,妈妈,你明天就在邸报上登一份声明,说由于我顽劣不孝,屡教不改,你跟我脱离母子关系。父亲那边也一样。”
萧榕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眶里瞬间噙满了泪水。
“魏青——你,你是认真的?”
魏青抬起头,费力地忍住泪水,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妈,你清楚,这只是个权宜之计。”
萧榕的眼光冷了下来,叹道:“我知道这是个权宜之计。我只是很惊讶,你居然能这么快就想到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比吃掉一只白煮蛋还要容易。”
魏青还要说什么,萧榕用手止住了他,中跟鞋碰撞大理石地砖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听不见了。
魏青把自己的头发薅得乱七八糟,他带着伤心和懊恼走到服装间门前,看见雨桐正带着抱歉的微笑站在那儿等他。
“你看起来很糟糕。”
魏青惨笑了一下。
“是。——刚才我跟我妈的话,你都听见了?”
雨桐尴尬地一笑,道:“走廊里太安静了,我站在侧门那儿无意中听到的。顺说一句,我真不是故意偷听。”
魏青看了雨桐一眼,苦笑道:“我相信你。说吧,刚才找我什么事儿?”
雨桐一脸神秘地打开服装间的木门,轻声道:“进来说。”
魏青径直往服装间中央走去,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幸好雨桐在旁边扶了一把,他才没有摔个嘴啃泥。
“奇怪,我没看见什么东西堆在我面前啊?”
雨桐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一声。
魏青“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不让人进服装间。说吧,在这里藏了什么猫腻?”
雨桐从战壕式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片纸,轻轻地念了句什么。
魏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空空如也的房间中央,就像沾了显影液的相纸那样,渐渐出现了几张很大的裁缝台子,每张台子前面都坐了一个裁缝师傅,正用一根小小的银色棒子指挥各色针线,在台子上的戏服上绣花。绣完花的衣服像长了翅膀一样,迅疾地飞到旁边的一排衣架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挂得整整齐齐。
“哇——这真是——”
“难以置信,对吧?”
魏青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对!”
雨桐狡黠地一笑,道:“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小声的。服装间的门被我施了消音咒,就算这里边打雷,外头也听不见。”
魏青也笑了,道:“看不出,你除了会设计戏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法师。”
雨桐笑道:“那可不敢当,我不过是念了几个咒语。至于这些咒语是谁给我的,恕我暂时保密。”
魏青道:“这就是那封信上说的,能用魔咒做刺绣的老裁缝吧?可是信上不是说只有两个吗,这里显然多出好几个呀!”
雨桐低声道:“开始是只请两个的,但是他们请求让这几个老同行也一起过来,我们只好同意了。”
“为什么?”
“有扶桑国的人在落英镇上,天天找这几位的裁缝铺的麻烦。他们不胜其扰,所以干脆都上这儿来躲清静了。原因我不说,你也知道。”
魏青严肃地点点头。
“他们要想去——五谷轮回之所怎么办?”
雨桐“噗嗤”一笑,道:“问得好。我只要念个穿墙咒,外加隐身咒,一切就都解决了。”
魏青看了看腕表,道:“我该出去了,今天下午轮到我排第二幕的唱段。”
雨桐微笑着点点头,道:“好。这里的情况,你一个字都不许透出去,明白吧?”
“明白!”魏青用力地点点头,笑道,“雨桐,谢谢你。”
雨桐愣了一下,道:“谢我什么?”
魏青微微一笑,道:“人心齐,泰山移。加油!”
说完这句话,魏青从服装间出来,深吸一口气,到隔壁的练功房,开始了又一轮艰苦的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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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GO 赞了这篇日记 2016-03-05 13: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