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全集 第一卷》读书笔记
《青年与死》 B (绝望的样子)那我是非死不可啦。呜呼!我真的非死不可了吗? 男子 你打记事儿的那天起,就已经形同死尸了。能够仰望太阳时至今日,全是我的慈悲赏赐。 B 那可不是我一人的过错。所有的人不都是这样的命运吗?一出生即背负着死亡的重负。 男子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在此之前,想必你已忘记了我。你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呼吸。你果真浑然不知吗?你的初衷原木是要打破所有的欺蒙,获得快乐。然而,你所获得的快乐不过是另一形式的欺蒙。在你将我忘却的日子里,你的灵魂处于饥饿的状态。饥饿的灵魂总在寻找着我。显然你想远离我,相反却将我招到了身边。 B 呜呼哀哉。 男子 我并非在毁灭一切。而是在孕育一切。你忘记了,我是万物之母。忘记了我,也就忘记了生。忘记了生的人,只有毁灭一途。 B 呜呼?(倒地而死。) 男子 (笑)愚蠢的家伙。(对A)没有什么可怕的。到我的跟前来吧。 A 我在等你。我不是一个懦夫。我不害怕。 男子 你不是想看看我的面容吗?天就要亮了。你可以好好地看我。 A 你就是这般模样吗?我没有想到,你的面容竟然这般美丽。 男子 我并非来向你索命的。 A 不,我一直在等你。除了你,我对世事一无所知。我留着这条性命也是白搭。你带我走吧。拯救我于苦难之中。 第三者的声音 不得胡言!好好看着我的面孔。拯救你性命者,乃是你心中有我。然而,我未曾说过你的行为统统正确。你看着我的面孔。你明白你的错误了吗?从今往后,你能否好好地活着,全靠你自己的努力。 A的声音 在我眼中,您的容颜益发年轻。 第三者的声音 (静寂之中)天已放亮。你随我来,去到那无限的世界。 在黎明的光线之中,蒙着黑色面罩的男子与A一同走去。 《仙人》 “人生有苦当求乐。人间有死方知生。脱离死苦多平淡。凡人死苦胜仙人。” 或许,仙人乃是留恋人间的生活,才特意四下漫游,自寻苦难。 《孤独地狱》 据佛经说法,地狱也有各种各样,但好像大致分为三种: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从南瞻部洲下过五百踰缮那乃有其狱”这句话来看,大概地狱自古就在地下。唯有孤独地狱会突然出现在山间、旷野、树下、空中等任何地方。就是说,眼前立刻会出现地狱的苦难。我从两三年前就已经堕入地狱。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永恒持续的兴趣。所以人生总是一个又一个地变换着境界,当然还是不能从地狱中解脱出来。如果我不变换境界,那就更加痛苦。所以只好这样每天不停地变换着境界生活,以便忘记痛苦。但是,如果这样最终还是苦不堪言,那就只好死去。以前虽然痛苦,但不愿意死。现在…… 《父亲》 这时淡淡的阳光开始照射进来,窄小的光束从高高屋顶的采光窗似有若无地斜洒下来。能势的父亲恰好罩在阳光里。周围的一切都在运动,在我们看得到的地方,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这运动变得无声无息,如烟雾笼罩着巨大的建筑。但是,只有能势的父亲一动不动。这位与现代无缘的老人,身穿与现代无缘的西服,在眼花缭乱运动的人的洪水里超越现代。黑色的礼貌戴在后脑勺,拴着紫色绦带的怀表放在右手掌上,依然如气筒般伫立在火车时刻表前面……
《猴子》 副舰长一声令下,立刻开始在全舰搜索。大概不止我一个人感觉到一种愉快的兴奋,就像失火的时候看热闹的那种心情。警察抓罪犯的时候,大概还担心对方拘捕,而在军舰上绝无此事。尤其是我们与水兵之间的上下等级极其严格——没进过军队的人几乎无法理解——正是这种严格的等级观念使我非常放心。我几乎一跃而起地跑下舱口。
和我一起跑下去的恰好还有牧田,他好像也很兴奋,从背后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喂,真让我想起抓猴子的事。” “嗯,今天这猴子没那只敏捷,放心好了。” “你这么麻痹大意,会让它跑掉的。” “什么?它会跑掉?猴子不过就是猴子吧。” 我们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跑下去。
……实际上,现在我们寻找奈良岛的心情与那时寻找猴子的心情差不多。
我感觉到异常的兴奋,一种浑身热血沸腾般难以言状的愉快的昂奋,也可以说像是手持猎枪的猎手发现猎物时的那种心情。我不顾一切地向对方扑去,双手比猎犬更加敏捷地紧紧按住他的肩膀。 “奈良岛!” 我的声音既不像斥责也不像怒骂,莫名其妙地发尖而颤抖。不言而喻,他就是犯人奈良岛。 “……” 奈良岛并不想甩开我的手臂,上半身依然探出在装煤口,抬头平静地看着我的脸。“平静”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当时他的神情,他的眼睛迸发出全部力量,而又保持着平静。这个“平静”如同被狂风吹折的帆桁在风暴过后想用仅存的一点力量回到原来位置的那种万般无奈和迫不得已。我因为没有遇到自己潜意识中预想的反抗,萌生一种类似不满的情绪,为此更加急躁恼火,默不作声看着“平静”抬起的脸。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脸。这张脸,连魔鬼看一眼都会哭。虽然我这么说,但是你没亲眼见过,所以无法想像。我大概可以把他的那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形容给你听。或许你能够想像他嘴角的肌肉突然变成不随意肌那样的痉挛。还有那张汗水津津的惨白脸色也比较容易描述。但是这些东西集中起来所形成的整个惊恐万状的表情,却是任何小说家都无法描写的。你是写小说的,这一点我敢对你断言。我感觉他的表情如一道闪电击毁我心里的一种东西。那个信号兵的表情居然给我如此强烈的震撼。 “你要干什么?” 我机械式地发问。这个“你”,大概由于精神作用,听起来好像是指自己。“你要干什么?”——要是别人这么问我,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要把这个人作为犯人抓起来。”谁都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任何人只要看见这张脸都会这么说。我这样写成文字,好像经历了好长的时间,其实几乎只是在这瞬间,一种自责掠过我的心头。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尖锐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没脸见人。” 也许你可以解释为这是我听到自己心灵发出的声音。我只是觉得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我的神经般刺激。当时,我恨不得和奈良岛一道说“我没脸见人”,面对比我们更大的什么东西低下头去。我不知不觉地松开抓住奈良岛肩膀上的双手,仿佛自己才是被抓的犯人一样,呆呆地站在煤炭储藏库前面。
我独自在上甲板上从舰尾走到舰头,想起副舰长担心奈良岛生死安危的那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不仅感到亲切。当我们把那个信号兵当作猴子对待的时候,只有副舰长对他显示出人的同情。我们蔑视信号兵的那种态度实在愚蠢至极。我突然间感到一种羞愧,低下头去,在暮色昏暗的甲板上从舰头走回舰尾,尽量不让皮鞋发出声音。如果让关在禁闭室里的奈良岛听见我们急促有力的皮鞋声,我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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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之斷手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10-03 16:4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