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松鼠捧起第一口融化的雪水时，做占卜之梦的小趴，一直说无谓准与不准，人们想知道未来，只因欲念和欲念引发的焦虑，谈论就好。一个冬天过去，松鼠在投影里跳跃，眼睛晶亮地探寻。她知道她没有森林，在这么大时，还没有。
霍离人拾级而上，石阶上旧年的针叶还堆着，与缝隙土里新发的草尖颜色调协。若山在远处，便笼着淡蓝的光雾，近了，绿意漫上，散发松软气息。这不是白色房子的所在，那里的春天有清冽水气，无人叨扰的雪，化也化得恣意，湖心整季荡漾。这里的山，在春天浅淡微干，许是因为闰月，初雨迟迟未至。也不要紧，等几天，或许十几天，渐渐潮暖，寒意消退，层峦自会流畅，皲染亦会透润。
他只是需要个场景，辨别记忆和假想。虽然无须辨别。春天里看似清浅的山，其实有着曲折的深处，深处藏着殿堂。霍离人曾在某年前来拜访，偶尔提起，只说到整日的面壁出神，以及身旁，僧人悄悄放下的一钵炒茴香。
而僧人看过他膝上摊开的册页，素白厚纸上叫人讶异的描摹。雕壁十里，摹者千人，见惯了偏执的复刻，没料到还有这样画法。霍离人的纸上，漫漫光影起伏，连页能有多长，已将十里尽收。故事的起承转合，在他笔下只是光明与晦暗的微妙交替，人兽神佛的姿影全在其中，不必分明，却无法更分明。僧人人届中年，入世出世，壁上故事早已烂熟于心，霍离人的画他看懂了，再没有更贴切的。
僧人站在霍离人身后，默默看他白衣趺坐的背影，渐渐忘了他从哪道山门进来，还是从壁上的八万四千种法门中来，从纸上光影里来。看不出他年纪，满肩发丝闪现暗蓝幽光，转过来的脸却神色黯淡。僧人深深颔首，霍离人的脸和他的画一样惊人，是只能在宁静中表达的震动。
别已经年，僧人不知可还在，但他告知的地方总会在。由后殿出，继续上行，枝叶密集处，头上是交错间的明丽天空，云缕淡薄，飞鸟掠过。那日霍离人在后殿仰首，望着巍峨垂顾的端严宝相，终于微笑起来。佛也看着他笑，因为彼此都很美。霍离人问了一个问题，关于禁忌。佛拈着手印不语，四围静默，倒传来外头细微的虫声。
霍离人决定了。
垂着的右手，掌心忽而被触着，决定的刹那，指尖滑过掌纹。生而隔绝的肌肤相触，一旦来了，熟稔到无须辨认。自己和自己怎会不熟，自己对自己竟不厌弃，像源头那么老，像未来的那么新。相会只得刹那，至少在终了之前，给一个确信，这一路并非全是无望的焦渴。
向上走，青绿浓郁处。手在手中，掌纹贴着掌纹。他的体温高一点，或许淡白的春日让山热了。步履不停，踏着石阶无声，地上的投影，肩畔的侧面，像不可捉摸的镜子，映照从未分离的离人。若在耳后轻轻吹口气，她会笑的，镀着七彩光晕的鬓发，拂乱几丝。霍离人的发丝衣裾，散发欲念气息，执拗的，宽容的，散漫的，专注的，佛像般端严的，无声嘶喊的，一生少年的欲念。这欲念弥漫春山，化作无边无际的缠绵。向上走，到枝叶密集处，停下来，宁静相对，白衣卸落，裸裎的肌肤觉察空气中的微寒，不要紧，潮暖升腾，只有好，只有干净。他低下干净的额头，虔诚等待印上唇印，再屏息把额头与额头相抵，以亲吻联结。湖心一直荡漾，颠倒愈深，天地合抱。每个线条都预先画好，欢愉亦是天赋。至烈与至柔的，化入光影，是叹息的深浅。山悄悄遁去，山的承托转交给云，云缓缓铺展，身体依托身体，无远弗届。
霍离人停下脚步举目四顾，天赋的方向感不会走错，风景也不辜负，只是耳边的风声，一再告知这是座空山。
霍离人笑了。漫山郁郁葱葱，中间只他这一个笑容。
不要紧。他轻轻吹口气，说。是春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