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

拾荒者
文/@簟妸
小马是一个拾荒者。
因为小的时候被人骂了一句“草泥马”，小马脑中的那一腔热血便指使着他冲了上前。结果脑袋被砸了个窟窿，这样不计一切的使得他脑子从此之后变得不太好使，同时还落下了病根：白天的成了精神患者，间歇性攻击旁人；到了晚上，他又成了一个正常人，无比清醒。
小马没有家，所以只能靠拾荒来维持基本生活。
对于拾荒者，但凡还有用的，都能成为囊中之物。小马也不例外，废纸、矿泉水瓶、吃剩的食物，他都会装进麻袋……只不过，这项工作，他都是在日落后进行。
与以往一样寻常的夜晚，夜空如黑色的幕布挂在天上，几颗钻石般可爱的星星借着不为多数人察觉的优越位置，俯视着底下的一切，偶尔也与邻居们交头接耳，聊聊属于底下异类的故事。
小马沿着河边的绿荫路缓慢悄悄走着，几盏昏幽的路灯把他纤弱的身影拉得不成个样子。两个钟头下来，除了几张报纸外，他一无所获。
“又…..一样。”他抬头望着飞蛾扑灯的景象，低声喃喃口齿不清自语着。
夜晚不夜，周围却是没个人影。他扭头看了一眼外面的马路，决定走到对面人多的地方。
人多，自然垃圾也多了。
这是一条出了名的酒吧街，人声鼎沸，喧闹非凡。小马的视线往前面偷偷看了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衣着暴露的女性，齐胸的吊带背心加上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使得路边的几个醉鬼卯足了劲对着她吹响口哨。
小马缓缓闪身躲避，在走到马路边缘地带的同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并且夹杂着酒的味道，那种味道，像很久以前他喊妈妈的那个人。只是对于这两个字，他已经不会再说了。
他听到哒哒哒的声音逐渐远去，于是小马小心翼翼地，甚至还带了些焦急，他鼓起勇气，回头看了女子一眼。
霓虹闪烁的灯光映在女子身上，让她也变得美轮美奂的，小马使劲晃了晃头，依然看不太清楚。
小马不知道女子是怎样回应那几个响亮的口哨的，他收回远望的视线，扭头瞧见方才那几个醉鬼又在打量着另外两个漂亮的女子。
他提了提手中的麻袋，开始朝前走去。
越往前走，愈发热闹，夜晚里除了这里，小马从未见过有这么多人的地方。
每一间酒吧的热闹都不一样，有的俩三丁人，听着爵士，说说话，静静品酒；有的直接把乐队搬到了酒吧门口，普天同庆，与众同欢；有的紧盯钢管，看舞女扭腰摆臀，口水与票子同飞；有的划拳猜枚，你三杯来我一杯，不醉不归，往死里喝就对了。
小马躲开酒吧和人群，警惕万分地走了接近一百米，这才看见一个垃圾桶。他有些兴奋，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些，然而就在他即将达到垃圾桶前的时候，却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用了闪电般飞快的速度，迫不及待地把垃圾桶给撞翻了，然后像个王八一样趴在地上。紧接着后面又上来一人，把刚才倒在地上的那人给揪了起来，直勾勾地朝他下巴划上一记漂亮的上勾拳。
小马此时才知道，哦，错了，应该是那人和垃圾桶都给人撞翻了。
他有些苦恼，滚落四处的酒瓶近在眼前，可投在地上的人影又如同鬼魅般让他无处可躲，更别说要越过他们去捡地上的瓶子。他直觉下意识地躲开，心里却又舍不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那人在打完最后的上勾拳后就这么走了，围观的群众见没戏看，也都纷纷离场。
哗啦啦地人群以不可估摸的速度离开了，此时的小马才弯下身子，把身边的酒瓶一一捡进自己的袋子，他瞥了一眼倒地不起的人，然后又低着头继续捡着。
花坛里的娇艳鲜花没有引起小马的视线，他专心地重复着动作，也同样没有发现，自己捡着酒瓶的同时，已经慢慢地在向地上那人靠近。
他一个转身，恰好不过的同时，地上那人也坐了起来，之后还拿起脚边一个少得可怜却又价值不菲的矿泉水瓶递了过来。小马被他的动作给唬住了，畏畏缩缩地呆愣了好半天都没有反应。
那人见他不接，嗤地笑了一声，或许是他咧嘴时扯到了挨揍的地方，小马听到那笑声到了末尾有些不太自然，紧接着地是很大的一阵吸气声。借着光影绚烂的灯，小马瞧见他额头肿着，嘴角也流着血，伤势颇有些严重，只是，那些伤却不妨碍他有模有样的脸庞。
“拿着吧”。小马听到那人说了一句话。
小马垂着视线，节骨分明的手有些白皙，那透明的瓶子似闪了又闪地在召唤着他。他等了许久，见男人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那只脏得看不出是手的手，把瓶子拿了过来，背对男人弯侧着身体，嘴唇抖着开口道：“谢…..谢谢。”
男人似在证明自己的眼珠子其实是挺大的，他就摆出这样的神情，然后又上下打量了小马一眼，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情。男人不大利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小马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小马很久才明白过来那句话是男人朝自己说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男人让自己在这儿等他，在他决定鼓起勇气去看男人时，男人的踪影早已淹没在那片嘈嘈切切的斑斓里。
小马捡着剩余的瓶瓶罐罐，偶尔抬头张望那人是否回来了。他朝左走了两步，发现地上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捡起来才发现这是一个黑色的钱包。钱包鼓鼓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了开来，里面有着一大沓红色的人民币、几张硬硬的卡，还有一张清晰的照片，那是一个有着梨涡的美丽女孩，一头长长的黑发，侧身静静地站着，似乎在等着人，而镜头的面前贸然地出现一张正脸，小马费了许多功夫才认出了这张脸就是刚才躺地的那个男人。
照片明显就是趁对方没留意时偷拍的，小马又看了一会，才把钱包慢慢合了回去。过了几分钟，男人终于回来了，手上还多了几瓶啤酒。
他领着小马到了花坛边，随手开了一瓶，递给他，“来，喝吧。”
小马往旁边移了移，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喝酒。男人见了也没说话，直接把酒塞到了小马的手上，然后自己又开了一瓶喝了起来。
男人咕噜咕噜的声音刺激到了小马，他看着男人解渴的模样，察觉到自己嘴巴也好像干干的，于是舔了舔舌头，举起手里的那瓶酒，喝了一口，接着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
他们背对着酒吧，虽然隔得不远，可这中间似隔了一层，只觉得静静的。小马想起那个钱包，于是从衣服里面把它掏了出来，并不看向男人，小声闪躲着说：“你….你的。”
男人似乎也不讶异，脸上露出一种似喜似痛苦的表情，接过去后又大大地闷了一口酒，也不管小马乐不乐意听，自己开始絮絮叨叨了起来。
“他打我是对的，我活该，我欠抽，可我就是忘不了她，就算她结婚了，我还是忘不了！五年的感情，哪是说忘就忘的。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去过的游乐场，最爱的那间大排档..….可她，怎么就对我说忘了呢？”男人似不甘心地，一拳重重地砸在了花坛边的石砖上。
小马听男人说着他们互给对方的昵称，说着他们才懂的亲密动作，说着哪里是他们留下的足印，哪里又是他们第一次吵架的地方，时而听懂，时而不懂。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终于不说了，地上的酒瓶也已经空了，他歪歪倒倒地躺着花坛边，早已是不省人事的模样。
夜里的露水有些深重，气温逐渐降了下来，小马蜷缩着自己，暴露在外的手臂上鸡皮疙瘩清晰可见，好像温度也要被它带走。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又看了看远方，然后再回头看了一眼酒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
过了许久，他才把地上的酒瓶捡进快满的袋子里，然后放到了一旁。他走到男人旁边，停在半空的手还是轻轻摇了摇——男人没有反应。
小马又看了一眼，确定他不会动了，才用双手把他拉了起来，让他背靠着花坛，然后自己转了个身，摇摇晃晃地把男人背到了身上，然后又吃力地把地上的袋子揪了起来，慢慢地向前面移动……
几个小时以后，带着恶臭的味道和哐当哐当的敲打声把男人弄醒，他头疼欲裂，有些刺眼的阳光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可那阵作死不散的味道让他实在难以忍受，男人猛地掀开身上恶臭的来源，坐了起来。
他瞧见这是一块五彩斑驳的布，不仅脏，同时还破了几个大洞，他嫌弃地把它甩到一旁，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砌着三面水泥墙的狭窄空间，只有一面透着光，此时自己正对着它。其余墙的面前摆满了各种杂物，木头，各样的瓶子，纸皮，甚至还有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虽然地方有些乱，也十分小，可还算摆放整齐，分门别类了，一眼看去就如同求偶的园丁鸟在细心装扮自己的爱巢。
男人花了几分钟看完这些，转头才发现角落里有个人蜷缩着，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认出了是昨天的那个乞丐，印象中自己还请他喝酒来着。男人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倒是被他收留了。他有些无言，乞丐还睡着，男人把方才被自己丢到一旁的那块布盖到了乞丐身上，看了看他，然后又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元，放在一旁的电视机上，走了出去。
哐当哐当的声音依旧响个不停，味道随着气温愈快蒸发，人们进入了繁忙的一天，太阳也逐渐地升到自己最高的位置，撒欢奋斗一番后又自命不凡地慢慢落了下来。
一天过去了。
小马有些恹恹然，手上什么也没有，可他也没有不高兴的表情，一步步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安栖之地，只是门前的一个黑影把他吓了一跳。
夜色中那人站了起来，嘴边的烟闪了又灭，小马只闻到飘飘忽忽的烟味，然后他正寻觅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来跟你说声谢谢。”
小马与他面对面，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灯的夜晚也不知道男人看不看得见，小马慌张地只顾着连忙摆手了。
男人呵地一声笑了起来，望了望他空空的两手，然后问道：“你今天没去酒吧捡瓶子？”
小马摇摇头，听着他的话后，又似想起了什么，赶紧从衣服里翻了翻，然后递了过来。
男人瞧了一会儿，皱巴巴不成样子的东西还是被他认出来了，不用数他也知道，那是早上他放在电视机上面的钱。
男人有些迷惑，用语言代替了之前的所作所为，“这是给你的。”
夜晚的这里与白天截然不同，没有一丝阳光，也没有哐当哐当的声音，就连该有的月色也不见了，乌漆抹黑得如同一池子的墨水。
过了十多秒，垂着头的小马抬起了头，走到男人面前，似没听到那句话，把钱塞进他手里后旁若无人地进了门。
男人哭笑不得，他望着那有些湿润的钱，一动不动的站着。
他不知道这几张薄薄的纸被人握了多久，他只知道，酒吧随处可见的瓶子，乞丐却一个也没有捡回来，那他去酒吧街干了什么，男人此时已经明了。
他低头咒骂了一句，心情有些复杂，“这哪是一个乞丐！”
就这样，男人隔三差五地跑来找小马，虽然小马不怎么说话，但男人对他也能有个一知半解，知道小马叫小马，也知道小马是一个拾荒者而不是乞丐；知道小马无亲无戚，也知道小马喜欢夜晚不喜欢白天。
男人问过小马：“为什么要晚上出去拾荒？”
小马依旧不能流利地回答他：“…..好。”
男人告诉小马他有房子，可以和他一块住，还能帮着小马找工作。理由是拾荒的活总不能干一辈子。
小马不愿意，无论男人好说歹说，小马对着他只是摇头。
人总是犯贱，当你掏心掏肺的对待一个人的时候，也期盼那个人一样地对待你。只是，小马始终是小马，没有改变。男人告诉自己，也许小马只是有些自闭，他会好起来的。
可惜男人没有等到小马打开心门的那天，他的一头热血，注定只能在自己的身体里窜个不停。
那是下了一星期雨之后的一个周末，男人打算去看看小马。
来到近在门前后的男人感到奇怪，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正在小马住的地方来回逡巡，连带着指手画脚地对着另外两个工人，一阵噼里啪啦，里面的木头瓶子被毫不留情地丢了出来。
男人赶紧上前阻止，“你们这是干什么？”随后他又补充一句：“这里有人住的。”
带头那人听了用奇怪的眼神望着男人：“你说那个疯子？”然后又不屑一顾地大声喝着里面的人：“你们快点，中午前就要清理干净，快快…快！”
男人气不过，大喊着住手，同时上前和领头人理论，“你们怎么能乱动他人物品，快住手，再不住手我可报警了！”
“哎，我说你也有病是吧。报警？警察刚走，你去，让警察把你这闹事的也抓了。”
男人虽然气，可还是理智地看了看里面，小马不在。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小马回来之前处理好。
“我闹事，你们才闹事！快住手！”
带头的工人终于火了，不知哪来的气势凌人：“你他妈的找死是吧，我们清理工地你凑什么热闹，滚一边去。”
男人也发起脾气来，“小马住这儿的，你们不能随便清理！”
………………
在一阵鸡同鸭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过后，男人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因为施工单位要到这边施工，他们这才发现小马占了这个地方。工人赶他走，小马却是不发一言，突然发起狂来，用木棒打伤了人。后来工人们报了警，小马被警察带走了，而工人也被下令清理小马的东西，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随来的时候还有医生，带头的工人从医生的嘴里听到精神病这三个字。所以此刻男人才知道，原来小马一直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白天的他和夜晚的他是两个人。
男人终于明白，小马为什么会喜欢夜晚，为什么只在夜晚拾荒；也明白了小马为什么不去他家，为什么会对他所说的话说不，原来这不仅仅是自闭。
只是男人从来没有在大白天来过这里，也不知道小马患有这样的病。
男人想了很久，一直低着头，走出了很远。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下定决心一样地回过了头，他看上一眼即将不复存在的地方，眼里有着惋惜，有着害怕，也有着伤心。
可惜决绝的成分始终占了主导，颐指气使地指引着他坚定不移的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男人十分清楚，心里不复存在的，除了这个地方，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