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少女與空巢老人

【沙田第一城：健忘的老绅士】
前两年在香港沙田第一城居住的时候，时常见到街边游荡的独身老人，或自驾轮椅，或呆坐街边，或横躺于石椅上小憩，尽管他们扎成一堆，游荡的地盘挨得很近，但互相并不交流，仿佛一只只离了队的倦鸟，无力归巢，只好散漫飞着，以度余生。
第一城是香港新界沙田区至今最大型的住宅项目，由52幢住宅楼宇组成，至今已有三十五年历史——亦是港漂租房论坛里招租最旺的地界，大概因它既近九龙塘的城市大学、浸会大学，又有小巴去大埔区的中文大学，所以受无宿舍福利的大陆研究生们欢迎吧。
 「早晨。」我时常在电梯里碰见杨生，他看上去大概七十五有余，每次偶遇都与我主动打招呼，拄着拐杖，笑得很用力，常着一件白色衬衫，外搭复古西装马甲，再衬一顶贼仔帽，虽已驼背，但仍高过我一个头有余，「你自己嚟香港读书呀？」不知是不是第一城盛产大陆学生，杨生第一次撞见我就猜到我的背景。
 简单交流几句后，杨生又问，「你係边度过嚟呀？」
 「北京。」我也用粤语答他。
 「广东话讲得好好喎，叻女！」每每这时，杨生都会给我一个赞——尽管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跟我重复以上的对话。
 直到大半年后，某一次再撞见杨生，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终于改成了：「我个仔都系北京做野。北京好呀。北京好。」随后便绅士一般帮我拦住电梯门，与我say bye，目送我离去。
【九龙湾德福花园：包租婆】
 再早几年，我还住过九龙湾德福花园，第一年的时候与两个朋友合租一个两居室，整套租金一万一，一年后便涨至一万三，无奈便搬去另一家——我只花六千港币租下一间卧室，而与我同住的则是房东黄婆婆。
 黄婆婆六十五岁上下，体态较胖，一头短发染成酒红；年幼时跟随父母从广东惠州游水偷渡来港，「差啲浸死我！」她时常把这事拿出来与我说，更是在客厅挂满年轻时与丈夫的合影，相上的她着一袭百褶裙，甚是青春，「佢生咗cancer，过咗身。」她指着相中的丈夫回忆，但已不见任何痛苦。
 那时候最困扰的事情，便是每早都会被吵醒——黄婆婆坚持早上煲电话粥、看股市新闻。有时她也会莫名其妙发我脾气——细细观察后才知，这种躁底代表「远」在青衣的儿子周末又不来吃饭了。
 而儿子一家来访的那些周末，黄婆婆便会提前一天就买好各种食材，不断给不同的朋友打电话，讲他儿子的家长里短。「我儿子娶的是日本女人。」那一年我还不太懂广东话，所以黄婆婆有时也会操蹩脚的普通话与我聊天，「我女儿呀，现在只会说日本话，唉！」她又牢骚起来，「我儿子的房子还是我出钱给的首付！」她一边叹气，一边又忙忙碌碌，「煲个鸡脚汤俾佢哋饮——你都饮啖喇？」
【九龙湾淘大花园：独居阿婆】
 今年因为工作原因，我告别了第一城，又搬回了九龙湾，租下了淘大花园的一居室，独居起来。
 独居之后，加之写作，难免昼夜颠倒，某个周末，下午四点，我终于落街吃午餐，与我对坐的，是个满脸笑容的阿婆。
 「可不可以帮我睇下个menu？」
 阿婆主动与我搭讪，她看上去七十有余，满头银发，眯起双眼，「灯光好强，我睇唔清啲字呀。」
 在阿婆的指示下，我帮她选了她想吃的套餐后，她又主动与我闲聊起来。
 「我就住係呢附近架。」她对着餐厅外指了指，「我自己住架。」
 「你仔女呢？」
 「佢哋系美国呀。」阿婆笑着说，「佢哋有带我去美国玩架，不过我自己唔钟意嘛，都係香港好啲嘛。不过就係有啲挂住个孙。」
 「咁佢哋唔返香港探你？」
 「好忙架。」阿婆立刻替他们解释，「返一次机票好贵架。」
 「咁都系。」我也替他们解围，「都可以打电话倾计。」
 「唔打。」阿婆摇头，「我唔识打，要加好多数字系前边，好鬼麻烦，佢哋都唔俾我打过去架，话电话费好贵，叫我等佢哋打返过嚟。」
 听到这，我有点想转移话题，但阿婆又坚持强调多次：「我自己住架。」她还是笑着。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她，我便这样说，「唔紧要，我都系自己住架。」
 不久，我们点的套餐被送了过来，阿婆指着我的碗批评我：「下次早啲食饭嘛。」
 我也笑着打趣：「咁你都係」，好似与她已是老友——不过也是，独居的港漂少女与独居的阿婆，本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