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梦——1994年7月《诗刊》里的记忆 作者——姜天民
一
期待得太久了我。期待得我已经成了一块丑陋的化石。盼望得太久了我。盼望得我的眼已经成了古塔上生了锈的风铃。岁月悠悠。白的和黑的轮回得我的生命已经变形。我的青春竟被皱纹密密地束缚。心灵破绽得象一只无法补缀的旧鞋子。额上的坎坷让荒凉的苍苔装饰得壮郁。封闭的嘴唇四周葳蕤出细致柔软的线条。不肯倒下的是衰老在我的头顶竖起的坚贞不屈的白旗。我已经变得不是我了。但是，依然有十分的希翼在我的灵魂里燃烧。我焦渴的血液都变成了铁锈一样的粉末。
雪啊雪潇洒你的纯洁与温柔吧！
二
不能忘记的是我在北国的平原上发育。那里是美丽无涯绮丽漫漶的雪野。那是我的母亲的雪。我是我的母亲雪塑的孩子。我是白雪塑出的单纯和朴素。我是苍天的花朵。我是宇宙的白色的火焰。我是空间的一个清澈的声音。我是时流的一个透明的泡沫。我是无色的淡泊。我是瞬间的高洁。母亲说她塑造我的时候我是赤裸。赤裸的我是天真纯洁。天真纯洁是美丽。美丽是雪。我蹒跚在母亲清晰的纹理不知哪一条是我的命运之线。我郑重地在雪野的迷丽中踏出一行深刻的足印仿佛是命运许我的诺言。我站在初雪中突发奇想我愿意顷刻间变化成一堆雪。雪净化了我的天空。我满目灿烂。四周是晶莹的寂静洁白的安宁。没有颜色的环境是一幅绝美的风景。世界宗教般的圣洁。纤尘不染杂色无存只有纯白泛滥了无边的温情。白色的太阳白色的月亮白色的星星在高寒的天空永恒地舞蹈得静止不动。丰满肥腴的山峰是大地高贵的乳。河流是雪膜下淡蓝色的血管涌动着凛冽和深沉的歌声。白胖的毛茸茸的树挂满了童贞的微笑。琼枝上大朵大朵的白花繁荣。翩翩有无数的飞舞的白色的蜂群蝶阵弥漫出静谧的朦胧。农舍肃穆得象庙宇。炊烟淡淡地袅上天空写出了模糊的神秘的暗示。
一只白色的乌鸦飞过来了。它象一位浪漫的诗人歌咏着激动得眼光闪烁如炬。它歌唱着纯洁与爱情。
三只白色的狐狸和两只白色的狗交头接耳软语呢喃。一群白色的鸡欢乐地朴着翼尾随其后喜笑开颜面如桃花。四条白色的蛇目光炯炯游行自如蜿蜒成字。
我如呆似痴于雪中。我载歌载舞于雪中。我满腹是雪的芬芳。我心灵里一片洁白清冷。
雪啊雪我愿委身于你的眠床直到生命的另一端的黎明来临。
三
就在那天瑞雪狂欢世界简洁淡化一切都已经抽象只剩下温柔和洁白。母亲说你长大了孩子你去走你的人生之路吧祝你好运我的儿子。 我告别母亲泪如松脂滴落千年成琥珀。我漫步在雪野里。四顾茫茫。白光烤得我双目灼热刺痛。太阳象孤魂一样在雪野里漂泊成一团白影。雪浪翻滚。有坟和墓碑静穆着期待。一片柏树林黑得发蓝缀满白雪的花朵排列成送葬的队伍。不远处是冰封的湖泊丛着一束凄凉的白发苍苍的芦苇。不见飞鸟，没有生命的喧哗与骚动。仿佛是洪荒太古。恍然又有玉宇琼楼巍峨在浑沌中犹如仙境。一切都粉饰了本来的面目。一切都是美仑美奂的虚伪。我惶惑了。
但我只有朝前走仿佛是一叶小舟离了岸。母亲帮不了我。没有魔鬼也没有神来助我。心灵是我唯一的指南。到处都祭起银刀闪烁的血青的白光。到处都灿烂着狞笑的银牙。到处是没有表情苍白的脸。到处是咄咄逼人的白眼珠。但我骄傲。我走得坚定有力。我看见了自己的足迹而欣慰。我的脚印是最杰出的美术。
一只蓝鸟落到我的肩膀上来了。蓝鸟婉啭着伴我同行。
一匹红色的毛驴拉着一车美满和幸福从我身边飞驰而去。赶车的须眉交白的老翁望我一眼在我的额上敷下了鄙夷。我的剑在鞘里鸣响着。
黄昏溶在血里。一颗枯黄色的大星。
烟村缥缈在雾中。鸡啼得悠远。
我迷路了。满目翠绿的磷火。
一个声音从高空中掷下来如磐石。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到哪里去？
我惶然不知道我感到脊背奇寒。
意志萎谢在足下。
蓝鸟在我肩上忽然啼出了一串清脆。这时候有一个女子单纯的曲线弹痛了我的眼睛。她衣裙飘飘远远地站在雪地上沉默地微笑着。她冰肌玉骨洁白透明美得令我心悸。她站在那里袅袅婷婷整个世界都成了无聊的背景。她浑身迸发一种澄澈的光辉洗尽了尘世的庸俗。她纯净的微笑反映了永恒的原始的痛苦。她凝思的眼睛闪闪发光流露出她灵智得含蓄忧郁得缠绵。
我神往得成了痴子。
我不知道这就是你啊我的恋人。我只知道你站在雪地里成了我的图腾。
美。
忧郁。
孤独。
四
我总是犯错误。我总是失去许多机会。
许多年以后我把遇到你的情形对我的母亲讲了。母亲说我犯傻说你那时还只是带着奶香的小女孩这绝对不可能。我的一位渊博得神志不清的老师说这只是我心灵的幻影是我的美学理想是我自己创作出来的完美形象和我的恋人毫不相干或者是移情或者是混乱的巧合总之不可能是你。我的朋友们干脆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做梦是弗洛伊德什么的。
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得令人感到震惊的。我知道你很早很早就超越时空超越现实人生来到了我的心灵。我知道从那时候起我已经把你的形象刻骨镂心了。从那时候起对你的热爱成了我一生的事业。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你的形象你的名字你的声音直到永远。从那时候起我便崇拜雪的绚丽。
我失掉你的时候正是化雪的日子。
没有比化雪的日子更让我感到剌心的痛苦了。狂热的春偷袭了冷静的季节奸污了雪。铺天盖地的大悲哀。屋檐上垂泪整个世界都在哀哭到处泪雨纷纷弹奏着潸潸不尽的忧伤。万物都在为美和纯洁送葬。雾挂起了挽帐。云气氤氲出稠密的哀思。我在永无休止的旅途上目睹了白雪一片一片地消融。我觉得我的生命也随着一点点地消失。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孤独和忧郁的美了。世界彻底暴露了它丑恶的嘴脸。浮肿的太阳仿佛是一棵腐烂的果子。天空死鱼眼一样的灰白。阳光散发出炙人的铜臭味。远山青面獠牙着蹲在原野尽头。原野斑驳着雪和泥土仿佛是一张生了蛆的破烂的猪皮褥子。河流不知羞耻地喧哗着浑浊。湖泊里沉渣泛起。粪便和垃圾弹冠相庆。肮脏和污秽昂首阔步。生存环境变得复杂而残酷了。每一个小小的生存空间都蒸发出暗红的血腥味。
精致的冰雕崩坍成一汪脏水。
优美的雪塑变黄了终于垮成一片湿。
树木瘦得一身黑。
一棵苦楝枝头挂着去年遗忘的枯皱的果子。
猎人潜在枯草的灰白中睁圆了一只眼里的杏仁。 一只狼追赶着一只健美的野兔。
野兔的喉管让狼牙穿透眼里结晶出恐惧。
猎人的枪口吐出一个鲜红的火热的吻。
狼死得壮烈。
蝮蛇偷袭成功。猎人痉挛弯曲成一个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圆环。
蛇被鹰啄上了天空飞舞着彩练。
鹰触了山崖。
山崖崩溃。
我怵目惊心。
浪荡的春风煽起万物的情欲。万物都不知羞耻毫无节制交媾。白杨树和石塔的阴茎朝天勃起。山峰和蘑菇的乳房让白云抚摸吮吸。大地的青苍的小腹和肚脐让雄马践踏蹂躏。辘轳将水桶象睾丸一样送到古井阴道的深处。青虫和小草吊膀子。蜜蜂玩弄植物的生殖器。野狗公开姘居如胶似漆。蛇依恋得缠绵。人在偏僻处野合。人脱去了厚重的棉衣脱去彩饰的文化露出了折断的角和剪短了的尾巴。人丑得不堪入目。我看着我自己厌恶得呕吐。
化雪的日子令我难以忍受。
我渴望雪。
我在心里热切地呼唤着你我的恋人。
五
我知道失望过后还会有希望。但我知道希望过后又是失望。期待摘去了我一片一片的绿叶。竟把生命委托给深邃的缅怀和遥远的梦幻。我两袖清风琴剑在背。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从北方到南方。从乡村到城廓。没有雪的消息。不见你的芳踪。烙在我背上和心灵的只有酷冷的炎热。
白炽的太阳仿佛是银铸的人头骨。古铜色的天空的额上布满了灰烬。空气象蓝色的火焰随着灼人的热风一缕缕地飘动。阳光嘶嘶叫。世界成了火葬场。岩石里流去了粘稠的金属。湖泊里蒸发出鱼香。泥土变成了陶瓷。树木化炭。一切生命都热昏发狂行为古怪残喘荀延。驴子舞蹈得奇诡。狗的舌头象一面鲜红的旗飘扬着。大喊大叫得声嘶力竭且把心脏剜出来血淋淋地祭给苍天是我的同类。我已经皮开肉绽浑身散发出一种红烧肉的香味。
但我仍蹒跚于我的旅途。
我的剑已经弯曲。我的琴弦齐刷刷地断了。
赤地千里。我找不到一片荫凉。
一队焦头烂额的生物迎面而来。
一柱黑烟。剌鼻的焦臭。
白骨的纪念碑。
一城火。一团红的诱惑。
我朝前走。阳光沉重地压在我的肩上。
我忍受着炮烙的苦刑。我感到了毁灭的气息。
涅盘。
但我相信前途正在落雪。在那雪花清芬中有你的孤独你的忧郁你的美。
我朝前走。
六
星是天空的痱子。月瞪着灰白的瞎眼珠看着世界。沙漠。死亡的游乐场。起伏的沙浪的曲线。书写着诔文。月光粘在枯骨上凝成蛊惑。尘雾蜃出了幻影的壮丽，驼铃的清脆熄灭了。小草的梦的淡紫破碎了。生命的灵气荡然无存。死亡欢呼着昂首阔步不可遏止。没有水的轻吟低唱。只有风象从太古的蛮荒中吹来将灰砂漫天高扬笑得放肆而猖狂。环境干燥得象一个白发垂地的老妓女。
我觉得我已经被阉割了。也许我是阳萎。我浑身干枯得没有一丝水分简直成了古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我不再拥有蔚蓝色翡翠绿不再拥有如皱的春水多汁的四月。我渴。没有梅林。我的舌头已经变成萧然从树梢上落下的最后一片枯叶。我的心脏是一盘炒糊了的紫菜。我全身都生了锈。绝望在我的灵魂里伸长了触须葱茏出一片茂盛。蛛网结满了我的双目。起风了。宇宙艰难地呼吸。
风卷起我象投掷一枚断了线的风筝。
我跌到在荒凉中。
一个穿黑披风的妇人象一只奇怪的大鸟落在我的面前。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听见她阴森的笑声。跟我走吧她说跟我走我会带你到极乐之境跟我走吧。
我身不由己地跟她走。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所有的感官都凋谢了。
黄云。黑烟。落日。残月。断崖。沙丘如坟。一口朽烂的棺木。
妇人扇动着黑披风凄恻地一笑。
我毛骨悚然。
这时候有一位白胡须老人柱着手杖飘然而至。老人银发似雪面如桃花。老人抓住了我的手腕使我不再沉沦。不能跟她去孩子跟我回家吧老人说。我浑身发抖仿佛是一片风中的羽毛。
我看见老人白发飘扬闪烁着灿烂的光辉。老人的眼睛蓝得成了两汪湖水。老人举起手杖仿佛是扬刀立马的将军。老人对妇人怒吼你把他折磨成这样还要把他领到那里去呢。
妇人瑟缩化成一只蝙蝠飞进了黄昏。
我跟着白发白须的老人继续朝前走。
有一天夜晚我醒来不见老人。我身边只有一株不知名的陌生的大树。
从此这株大树成了我崇拜的灵木。它根深蒂固于我的记忆和想象的岸边而将挺拔苍翠的倒影浮在我的心河上。
可是我的雪呢亲爱的我渴望。
七
之后便是暴雨猛烈如挥舞的鞭子密集如纷飞的乱箭。我没有甲胄没有坚固的盾牌于是我淋漓尽致。乌云仿佛是烛天的火焰熊熊燃烧。闪电的银刀在天空阴沉的脸上雕刻出笑容。地上积水漫滥。我在泥泞中跋涉。
流水喧哗。波涛翻滚着混浊。
木筏在塔尖上驶过。
鸟窠里的一粒红豆生了霉。
我的灵魂已经潮湿。
四只玲珑可爱的小鼬对我作揖央求我携它们同舟共济。我丢弃了包裹行囊把它们带在身边。灾难勾销了生命之间的距离。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虽然有一只小鼬后来欺骗了我但我仍不后悔。亲爱的我象你一样有一棵伟大的爱心。
我在山坡前搭一座草棚聊避风雨。我等待着晴朗的日子的来临。
之后又是狂风，又是冰雹，又是霜冻。
只是没有雪。
只是没有在风雪中轻盈美丽的你。
我的眼窝里已经长出草丛了。
八
现在终于落雪了。
我站在这南国的温柔的雪地里。我仰望着这天国的琼林盛开的朵朵雪花片片清白。我哭了。我的眼琢出一颗一颗晶莹的珍珠穿缀成一串欢乐的项链。恍惚间我看见了母亲的白发母亲的手掌。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变成北方乡村里草垛边堆雪人的孩子。我在雪地里哭着笑着嚎叫着。我知道有雪就会有忧郁孤独美的你。
成群的白鸽围绕着我盘旋舞蹈。
无数的粉蝶围绕着我翩翩飞翔。
你从迷丽的雪景中朝我走来了。
许多年了许多年了记不得究竟是许多年了。我在心的圣坛上供奉着你的血液的川流不息中携载着你在梦境里追寻着你在孤寂时呼唤着你。红叶萧萧白露冷冷我独立寒秋对星空唱一腔滔滔不尽的怅然。燕蹴莺翻蜂喧蝶闹我影临春水对逝波咏一曲绵绵无绝的哀怨。
现在你朝我走来。
你披着一肩雪花闪耀着温柔的光辉走近。走近。你清芬若漪的一笑。你还是那样年轻秀逸。你那美丽的肩膀軃垂着颤栗着然后两臂仿佛是鸟的翅羽一样舒展地张开。你的两手终于勾在一起挽成一个闪光的花环套在了我的脖颈。
一瞬间整个世界愚钝如白痴。
时间的齿轮滑轴。
一切声音都融解消化在浓重的寂静中。
我不说我很幸福也不说我很痛苦。湿漉漉的缄默蕴藏了太多的缠绵。
我拥抱着你拥抱着白雪的世界。我看见你天赐神韵更迸发几分皑皑白雪之寒。你浑身弥漫着一种悲剧的气氛。你的眼波里荡漾着孤傲萧瑟的清宁反映出你澹然的心境里怅寥忧柔的平静。一时间我觉得你长大了不再是一双嫩芽姜似的小手捧着六角星的雪花笑得银响的小女孩了。
雪仍在飘落不已。纷纷扬扬纷纷扬扬。
过得好吗？
不行。你呢？
过得去。
眼睫的黑柱倾倒了。泪珠大颗大颗地滚出滴落如水银一般沉重。
我已经被你的泪珠击垮象是中弹的麋鹿。为了这一瞬间的辉煌我已经忍受了长久的黑暗。我又老又丑浑身是伤生命支离破碎。可是我的生命每一步都是用带血的思念铺成的。我在爱的地基上打尽了我的青春我的锦色华年。
我们就这样久久地站成两尊拥抱在一起的雪人。白色的太阳在雪天里优雅地逸出。每一朵雪花都散发出灿烂的清凉。
我们到野外去走走好吗？
为什么不呢？
雪啊雪你奇妙的寒气迫我生出男性的如火如荼的热烈来。你使我和我的恋人周围的世界变得肃穆而恢宏。我们要把我们爱的纯真在洁白上印满绚丽的图案。
九
我们在雪地走着脚步轻盈得象初吻。
我们走上小山走上洁白爽朗的高处。
雪停了世界在深眼中浮现出梦的微笑。
清气袅袅剪开雾霭的帐幔裸出天地浑然一片处女的洁白。无声无色。有声有色。
我们在一方岩石上坐了下来。静静的你望着静静的我。我看见你笑得清澈。我看见一种纯净的光辉在你的绝美的脸上晃动。你的眼波温柔得令我酩酊。我拥抱着你的时候我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我请你原谅我的衰老和丑陋原谅我的贪婪和痛苦。
静静的。
我听见了积雪覆盖着的春的躁动。我听见了小草瑟缩地抽芽发出咯吧咯吧的清音。我听见冬眠的蛇的梦呓和青蛙的哈欠。我听见你的灵魂欣悦的欢歌。
静静的。你坐在白雪中间象一座玉雕。
美。
忧郁。
孤独。
朝霞在你的脸上燃烧起来了。你的眸子闪耀出宝石样的明丽。你的唇开放出艳红的诱惑。我焦渴得几乎五内俱焚。我端起你的唇汲取你的心香汲取你的灵液。我的舌在你的滋润下蓬勃生长。我觉得我的身体变得无限大。我觉得我超越了生命与死亡。
我愿意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直到永远。岁月在我们脚下哗哗流淌。星辰在我们头顶隆隆转动。恍惚间我看见我们成一对老翁。白发似雪。满面皱纹的图案。但我们依然相偎在一起没有谁来干扰我们。虚静。安宁。恬淡。清高。
在幽寂的小山上。仿佛远离人世。
又落雪了。
一九八九年一月写于黄冈
三月改于武汉（姜天民 。1990年逝世。38岁）
期待得太久了我。期待得我已经成了一块丑陋的化石。盼望得太久了我。盼望得我的眼已经成了古塔上生了锈的风铃。岁月悠悠。白的和黑的轮回得我的生命已经变形。我的青春竟被皱纹密密地束缚。心灵破绽得象一只无法补缀的旧鞋子。额上的坎坷让荒凉的苍苔装饰得壮郁。封闭的嘴唇四周葳蕤出细致柔软的线条。不肯倒下的是衰老在我的头顶竖起的坚贞不屈的白旗。我已经变得不是我了。但是，依然有十分的希翼在我的灵魂里燃烧。我焦渴的血液都变成了铁锈一样的粉末。
雪啊雪潇洒你的纯洁与温柔吧！
二
不能忘记的是我在北国的平原上发育。那里是美丽无涯绮丽漫漶的雪野。那是我的母亲的雪。我是我的母亲雪塑的孩子。我是白雪塑出的单纯和朴素。我是苍天的花朵。我是宇宙的白色的火焰。我是空间的一个清澈的声音。我是时流的一个透明的泡沫。我是无色的淡泊。我是瞬间的高洁。母亲说她塑造我的时候我是赤裸。赤裸的我是天真纯洁。天真纯洁是美丽。美丽是雪。我蹒跚在母亲清晰的纹理不知哪一条是我的命运之线。我郑重地在雪野的迷丽中踏出一行深刻的足印仿佛是命运许我的诺言。我站在初雪中突发奇想我愿意顷刻间变化成一堆雪。雪净化了我的天空。我满目灿烂。四周是晶莹的寂静洁白的安宁。没有颜色的环境是一幅绝美的风景。世界宗教般的圣洁。纤尘不染杂色无存只有纯白泛滥了无边的温情。白色的太阳白色的月亮白色的星星在高寒的天空永恒地舞蹈得静止不动。丰满肥腴的山峰是大地高贵的乳。河流是雪膜下淡蓝色的血管涌动着凛冽和深沉的歌声。白胖的毛茸茸的树挂满了童贞的微笑。琼枝上大朵大朵的白花繁荣。翩翩有无数的飞舞的白色的蜂群蝶阵弥漫出静谧的朦胧。农舍肃穆得象庙宇。炊烟淡淡地袅上天空写出了模糊的神秘的暗示。
一只白色的乌鸦飞过来了。它象一位浪漫的诗人歌咏着激动得眼光闪烁如炬。它歌唱着纯洁与爱情。
三只白色的狐狸和两只白色的狗交头接耳软语呢喃。一群白色的鸡欢乐地朴着翼尾随其后喜笑开颜面如桃花。四条白色的蛇目光炯炯游行自如蜿蜒成字。
我如呆似痴于雪中。我载歌载舞于雪中。我满腹是雪的芬芳。我心灵里一片洁白清冷。
雪啊雪我愿委身于你的眠床直到生命的另一端的黎明来临。
三
就在那天瑞雪狂欢世界简洁淡化一切都已经抽象只剩下温柔和洁白。母亲说你长大了孩子你去走你的人生之路吧祝你好运我的儿子。 我告别母亲泪如松脂滴落千年成琥珀。我漫步在雪野里。四顾茫茫。白光烤得我双目灼热刺痛。太阳象孤魂一样在雪野里漂泊成一团白影。雪浪翻滚。有坟和墓碑静穆着期待。一片柏树林黑得发蓝缀满白雪的花朵排列成送葬的队伍。不远处是冰封的湖泊丛着一束凄凉的白发苍苍的芦苇。不见飞鸟，没有生命的喧哗与骚动。仿佛是洪荒太古。恍然又有玉宇琼楼巍峨在浑沌中犹如仙境。一切都粉饰了本来的面目。一切都是美仑美奂的虚伪。我惶惑了。
但我只有朝前走仿佛是一叶小舟离了岸。母亲帮不了我。没有魔鬼也没有神来助我。心灵是我唯一的指南。到处都祭起银刀闪烁的血青的白光。到处都灿烂着狞笑的银牙。到处是没有表情苍白的脸。到处是咄咄逼人的白眼珠。但我骄傲。我走得坚定有力。我看见了自己的足迹而欣慰。我的脚印是最杰出的美术。
一只蓝鸟落到我的肩膀上来了。蓝鸟婉啭着伴我同行。
一匹红色的毛驴拉着一车美满和幸福从我身边飞驰而去。赶车的须眉交白的老翁望我一眼在我的额上敷下了鄙夷。我的剑在鞘里鸣响着。
黄昏溶在血里。一颗枯黄色的大星。
烟村缥缈在雾中。鸡啼得悠远。
我迷路了。满目翠绿的磷火。
一个声音从高空中掷下来如磐石。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到哪里去？
我惶然不知道我感到脊背奇寒。
意志萎谢在足下。
蓝鸟在我肩上忽然啼出了一串清脆。这时候有一个女子单纯的曲线弹痛了我的眼睛。她衣裙飘飘远远地站在雪地上沉默地微笑着。她冰肌玉骨洁白透明美得令我心悸。她站在那里袅袅婷婷整个世界都成了无聊的背景。她浑身迸发一种澄澈的光辉洗尽了尘世的庸俗。她纯净的微笑反映了永恒的原始的痛苦。她凝思的眼睛闪闪发光流露出她灵智得含蓄忧郁得缠绵。
我神往得成了痴子。
我不知道这就是你啊我的恋人。我只知道你站在雪地里成了我的图腾。
美。
忧郁。
孤独。
四
我总是犯错误。我总是失去许多机会。
许多年以后我把遇到你的情形对我的母亲讲了。母亲说我犯傻说你那时还只是带着奶香的小女孩这绝对不可能。我的一位渊博得神志不清的老师说这只是我心灵的幻影是我的美学理想是我自己创作出来的完美形象和我的恋人毫不相干或者是移情或者是混乱的巧合总之不可能是你。我的朋友们干脆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做梦是弗洛伊德什么的。
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得令人感到震惊的。我知道你很早很早就超越时空超越现实人生来到了我的心灵。我知道从那时候起我已经把你的形象刻骨镂心了。从那时候起对你的热爱成了我一生的事业。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你的形象你的名字你的声音直到永远。从那时候起我便崇拜雪的绚丽。
我失掉你的时候正是化雪的日子。
没有比化雪的日子更让我感到剌心的痛苦了。狂热的春偷袭了冷静的季节奸污了雪。铺天盖地的大悲哀。屋檐上垂泪整个世界都在哀哭到处泪雨纷纷弹奏着潸潸不尽的忧伤。万物都在为美和纯洁送葬。雾挂起了挽帐。云气氤氲出稠密的哀思。我在永无休止的旅途上目睹了白雪一片一片地消融。我觉得我的生命也随着一点点地消失。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孤独和忧郁的美了。世界彻底暴露了它丑恶的嘴脸。浮肿的太阳仿佛是一棵腐烂的果子。天空死鱼眼一样的灰白。阳光散发出炙人的铜臭味。远山青面獠牙着蹲在原野尽头。原野斑驳着雪和泥土仿佛是一张生了蛆的破烂的猪皮褥子。河流不知羞耻地喧哗着浑浊。湖泊里沉渣泛起。粪便和垃圾弹冠相庆。肮脏和污秽昂首阔步。生存环境变得复杂而残酷了。每一个小小的生存空间都蒸发出暗红的血腥味。
精致的冰雕崩坍成一汪脏水。
优美的雪塑变黄了终于垮成一片湿。
树木瘦得一身黑。
一棵苦楝枝头挂着去年遗忘的枯皱的果子。
猎人潜在枯草的灰白中睁圆了一只眼里的杏仁。 一只狼追赶着一只健美的野兔。
野兔的喉管让狼牙穿透眼里结晶出恐惧。
猎人的枪口吐出一个鲜红的火热的吻。
狼死得壮烈。
蝮蛇偷袭成功。猎人痉挛弯曲成一个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圆环。
蛇被鹰啄上了天空飞舞着彩练。
鹰触了山崖。
山崖崩溃。
我怵目惊心。
浪荡的春风煽起万物的情欲。万物都不知羞耻毫无节制交媾。白杨树和石塔的阴茎朝天勃起。山峰和蘑菇的乳房让白云抚摸吮吸。大地的青苍的小腹和肚脐让雄马践踏蹂躏。辘轳将水桶象睾丸一样送到古井阴道的深处。青虫和小草吊膀子。蜜蜂玩弄植物的生殖器。野狗公开姘居如胶似漆。蛇依恋得缠绵。人在偏僻处野合。人脱去了厚重的棉衣脱去彩饰的文化露出了折断的角和剪短了的尾巴。人丑得不堪入目。我看着我自己厌恶得呕吐。
化雪的日子令我难以忍受。
我渴望雪。
我在心里热切地呼唤着你我的恋人。
五
我知道失望过后还会有希望。但我知道希望过后又是失望。期待摘去了我一片一片的绿叶。竟把生命委托给深邃的缅怀和遥远的梦幻。我两袖清风琴剑在背。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从北方到南方。从乡村到城廓。没有雪的消息。不见你的芳踪。烙在我背上和心灵的只有酷冷的炎热。
白炽的太阳仿佛是银铸的人头骨。古铜色的天空的额上布满了灰烬。空气象蓝色的火焰随着灼人的热风一缕缕地飘动。阳光嘶嘶叫。世界成了火葬场。岩石里流去了粘稠的金属。湖泊里蒸发出鱼香。泥土变成了陶瓷。树木化炭。一切生命都热昏发狂行为古怪残喘荀延。驴子舞蹈得奇诡。狗的舌头象一面鲜红的旗飘扬着。大喊大叫得声嘶力竭且把心脏剜出来血淋淋地祭给苍天是我的同类。我已经皮开肉绽浑身散发出一种红烧肉的香味。
但我仍蹒跚于我的旅途。
我的剑已经弯曲。我的琴弦齐刷刷地断了。
赤地千里。我找不到一片荫凉。
一队焦头烂额的生物迎面而来。
一柱黑烟。剌鼻的焦臭。
白骨的纪念碑。
一城火。一团红的诱惑。
我朝前走。阳光沉重地压在我的肩上。
我忍受着炮烙的苦刑。我感到了毁灭的气息。
涅盘。
但我相信前途正在落雪。在那雪花清芬中有你的孤独你的忧郁你的美。
我朝前走。
六
星是天空的痱子。月瞪着灰白的瞎眼珠看着世界。沙漠。死亡的游乐场。起伏的沙浪的曲线。书写着诔文。月光粘在枯骨上凝成蛊惑。尘雾蜃出了幻影的壮丽，驼铃的清脆熄灭了。小草的梦的淡紫破碎了。生命的灵气荡然无存。死亡欢呼着昂首阔步不可遏止。没有水的轻吟低唱。只有风象从太古的蛮荒中吹来将灰砂漫天高扬笑得放肆而猖狂。环境干燥得象一个白发垂地的老妓女。
我觉得我已经被阉割了。也许我是阳萎。我浑身干枯得没有一丝水分简直成了古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我不再拥有蔚蓝色翡翠绿不再拥有如皱的春水多汁的四月。我渴。没有梅林。我的舌头已经变成萧然从树梢上落下的最后一片枯叶。我的心脏是一盘炒糊了的紫菜。我全身都生了锈。绝望在我的灵魂里伸长了触须葱茏出一片茂盛。蛛网结满了我的双目。起风了。宇宙艰难地呼吸。
风卷起我象投掷一枚断了线的风筝。
我跌到在荒凉中。
一个穿黑披风的妇人象一只奇怪的大鸟落在我的面前。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听见她阴森的笑声。跟我走吧她说跟我走我会带你到极乐之境跟我走吧。
我身不由己地跟她走。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所有的感官都凋谢了。
黄云。黑烟。落日。残月。断崖。沙丘如坟。一口朽烂的棺木。
妇人扇动着黑披风凄恻地一笑。
我毛骨悚然。
这时候有一位白胡须老人柱着手杖飘然而至。老人银发似雪面如桃花。老人抓住了我的手腕使我不再沉沦。不能跟她去孩子跟我回家吧老人说。我浑身发抖仿佛是一片风中的羽毛。
我看见老人白发飘扬闪烁着灿烂的光辉。老人的眼睛蓝得成了两汪湖水。老人举起手杖仿佛是扬刀立马的将军。老人对妇人怒吼你把他折磨成这样还要把他领到那里去呢。
妇人瑟缩化成一只蝙蝠飞进了黄昏。
我跟着白发白须的老人继续朝前走。
有一天夜晚我醒来不见老人。我身边只有一株不知名的陌生的大树。
从此这株大树成了我崇拜的灵木。它根深蒂固于我的记忆和想象的岸边而将挺拔苍翠的倒影浮在我的心河上。
可是我的雪呢亲爱的我渴望。
七
之后便是暴雨猛烈如挥舞的鞭子密集如纷飞的乱箭。我没有甲胄没有坚固的盾牌于是我淋漓尽致。乌云仿佛是烛天的火焰熊熊燃烧。闪电的银刀在天空阴沉的脸上雕刻出笑容。地上积水漫滥。我在泥泞中跋涉。
流水喧哗。波涛翻滚着混浊。
木筏在塔尖上驶过。
鸟窠里的一粒红豆生了霉。
我的灵魂已经潮湿。
四只玲珑可爱的小鼬对我作揖央求我携它们同舟共济。我丢弃了包裹行囊把它们带在身边。灾难勾销了生命之间的距离。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虽然有一只小鼬后来欺骗了我但我仍不后悔。亲爱的我象你一样有一棵伟大的爱心。
我在山坡前搭一座草棚聊避风雨。我等待着晴朗的日子的来临。
之后又是狂风，又是冰雹，又是霜冻。
只是没有雪。
只是没有在风雪中轻盈美丽的你。
我的眼窝里已经长出草丛了。
八
现在终于落雪了。
我站在这南国的温柔的雪地里。我仰望着这天国的琼林盛开的朵朵雪花片片清白。我哭了。我的眼琢出一颗一颗晶莹的珍珠穿缀成一串欢乐的项链。恍惚间我看见了母亲的白发母亲的手掌。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变成北方乡村里草垛边堆雪人的孩子。我在雪地里哭着笑着嚎叫着。我知道有雪就会有忧郁孤独美的你。
成群的白鸽围绕着我盘旋舞蹈。
无数的粉蝶围绕着我翩翩飞翔。
你从迷丽的雪景中朝我走来了。
许多年了许多年了记不得究竟是许多年了。我在心的圣坛上供奉着你的血液的川流不息中携载着你在梦境里追寻着你在孤寂时呼唤着你。红叶萧萧白露冷冷我独立寒秋对星空唱一腔滔滔不尽的怅然。燕蹴莺翻蜂喧蝶闹我影临春水对逝波咏一曲绵绵无绝的哀怨。
现在你朝我走来。
你披着一肩雪花闪耀着温柔的光辉走近。走近。你清芬若漪的一笑。你还是那样年轻秀逸。你那美丽的肩膀軃垂着颤栗着然后两臂仿佛是鸟的翅羽一样舒展地张开。你的两手终于勾在一起挽成一个闪光的花环套在了我的脖颈。
一瞬间整个世界愚钝如白痴。
时间的齿轮滑轴。
一切声音都融解消化在浓重的寂静中。
我不说我很幸福也不说我很痛苦。湿漉漉的缄默蕴藏了太多的缠绵。
我拥抱着你拥抱着白雪的世界。我看见你天赐神韵更迸发几分皑皑白雪之寒。你浑身弥漫着一种悲剧的气氛。你的眼波里荡漾着孤傲萧瑟的清宁反映出你澹然的心境里怅寥忧柔的平静。一时间我觉得你长大了不再是一双嫩芽姜似的小手捧着六角星的雪花笑得银响的小女孩了。
雪仍在飘落不已。纷纷扬扬纷纷扬扬。
过得好吗？
不行。你呢？
过得去。
眼睫的黑柱倾倒了。泪珠大颗大颗地滚出滴落如水银一般沉重。
我已经被你的泪珠击垮象是中弹的麋鹿。为了这一瞬间的辉煌我已经忍受了长久的黑暗。我又老又丑浑身是伤生命支离破碎。可是我的生命每一步都是用带血的思念铺成的。我在爱的地基上打尽了我的青春我的锦色华年。
我们就这样久久地站成两尊拥抱在一起的雪人。白色的太阳在雪天里优雅地逸出。每一朵雪花都散发出灿烂的清凉。
我们到野外去走走好吗？
为什么不呢？
雪啊雪你奇妙的寒气迫我生出男性的如火如荼的热烈来。你使我和我的恋人周围的世界变得肃穆而恢宏。我们要把我们爱的纯真在洁白上印满绚丽的图案。
九
我们在雪地走着脚步轻盈得象初吻。
我们走上小山走上洁白爽朗的高处。
雪停了世界在深眼中浮现出梦的微笑。
清气袅袅剪开雾霭的帐幔裸出天地浑然一片处女的洁白。无声无色。有声有色。
我们在一方岩石上坐了下来。静静的你望着静静的我。我看见你笑得清澈。我看见一种纯净的光辉在你的绝美的脸上晃动。你的眼波温柔得令我酩酊。我拥抱着你的时候我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我请你原谅我的衰老和丑陋原谅我的贪婪和痛苦。
静静的。
我听见了积雪覆盖着的春的躁动。我听见了小草瑟缩地抽芽发出咯吧咯吧的清音。我听见冬眠的蛇的梦呓和青蛙的哈欠。我听见你的灵魂欣悦的欢歌。
静静的。你坐在白雪中间象一座玉雕。
美。
忧郁。
孤独。
朝霞在你的脸上燃烧起来了。你的眸子闪耀出宝石样的明丽。你的唇开放出艳红的诱惑。我焦渴得几乎五内俱焚。我端起你的唇汲取你的心香汲取你的灵液。我的舌在你的滋润下蓬勃生长。我觉得我的身体变得无限大。我觉得我超越了生命与死亡。
我愿意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直到永远。岁月在我们脚下哗哗流淌。星辰在我们头顶隆隆转动。恍惚间我看见我们成一对老翁。白发似雪。满面皱纹的图案。但我们依然相偎在一起没有谁来干扰我们。虚静。安宁。恬淡。清高。
在幽寂的小山上。仿佛远离人世。
又落雪了。
一九八九年一月写于黄冈
三月改于武汉（姜天民 。1990年逝世。3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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