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还有鱼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房间里有很多人，不知道它是谁的。我观察了良久，觉得他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过了一会，我才恍然领悟到：这本书本来就是我的。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说起来平淡无奇，但我确实没有想到。房间里弥漫着水果味、米饭味、汗臭味，还有煮熟的芹菜味。在这个拥挤、闭塞、气味很坏的地方，我迎来黎明。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房间里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晨，阳光穿过不平整的窗玻璃，在对面的墙上留下火红的水平条纹；躺在这样的光线里，有如漂浮在熔岩之中。本来，我躺在这张红彤彤的床上，看着这本书，感到心满意足。事情忽然急转直下，我被赶走了。有人和我说，你要离开，多少想进的人却进不来——听这意思，好像我应该为此负责。我想告诉他，我是出于无奈才到了这里，但他不像要听的样子；所以只好就这样了。
此后我来到大街上，不知该到哪里去。一种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团灰雾，笼罩着我——这团雾像一个巨大的灰毛老鼠，骑在我头上。早晨城里也有一层雾，空气很坏。我也带着馊味。我总觉得空气应该是清新的，弥漫着苦涩的花香——如此看来，《暗店街》还在我脑中作祟。。。
离开前，我把《暗店街》放到厕所的抽水马桶边上。根据我的狭隘经验，人坐在这个地方才有最强的阅读欲望。现在我后悔了，想要取回来。但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把一本读过的书留给别人，本是做了一件善事；但我很怀疑自己真的有这么善良。本来我在那里住得好好的，就是因为看了这本书，才遇到现在的灾难。我对别的丧失记忆的人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让他们也倒点霉——丧失了记忆又不自知，那才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对于眼前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这里，也可以生活在别处；可以生活在眼前这做水泥城里，走在水泥的大道上，呼吸着尘埃；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头城里，走在一条龟背似地石头大街上，呼吸着路边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这层白内障似地、磨砂灯泡似地空气，也可以是黑暗透明的、像鬼火一样流动的空气。人可以迈开腿走路，也可以乘风而去。也许你觉得这样想是没有道理的，但你不曾失去记忆——在我的口袋里，有一个钱包，棕色的皮革里面有个男人在彩色照片里往外看着。说实话，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既然出现在我的口袋里，除了我之外，大概也不会是别人了。也许，注定我必须生活在此时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