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川记
1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刺眼的早晨,匆忙中她呷几口粥便冲出去,在寒风中抖抖索索走过高低不平的地砖,到十字路口拐弯处坐上一列暖气开大的车。似乎每天都是这么磕磕碰碰开始,城市里没有一样柔软的事物,就算旧扑扑的车座暖和,身心安顿在一个局促空间眼睛却只好安顿在窗外。如此这般的早晨,满目都是陌生人,陌生人之间的谈话是间短的,符号化的,大多数时候她没有与陌生人说话的兴趣,说白了是对陌生的事物本身失去兴趣。她为数不多的注意力都注意向自己内心的阴暗。在这样的早晨可以防御成稀薄的正常,而其余的部分都在欲望那里,不竭的叫嚣。而拿眼睛看着窗外,可以一言不发,外面是一架接一架的立交桥,划格子般掠过的楼宇。这样的早晨这样的物事不值一提。 2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在45分钟之后,在窗外惨白的天空,某物好似闪电,裂开,使得她坐立难安,仿佛被莫名的力气拖拽,逐渐陷入一种白日梦中。 她正在一所空旷而无一人的森林中,这森林在冬天的雪中,高山的中央,种植着粗壮质感嶙峋的松柏,而树虽然粗壮但之间却又相当的空地,可以让天光照进,让人在其中自在的走动,可以看到几米外的一个人,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在这个森林中游荡,很多年之前他就来过这个树林,那一片片随意散开的森林,巨大的石头,空阔的林间草地,那苍茫,辽远,荒凉,是很久很久都不会有人出现的。 她在这里,却被拖拽,被摔打,被这个男人,不停的摔打。 她想摒去这力气,但是毫无用处,每当他扑倒在地,便被一种不比疲的力气拉起,他被拖拽从一棵树到一棵树,他被雪白的天光照的疲惫不堪,几度试图闭上眼睛,但是都在此被拖起来,在林间不停的被拖动,被摔打。 很长很长时间,她被打的精疲力竭,感觉自己的灵魂从树的脊背升到了树顶,这摔打没有使得他痛苦,反而让她如此感动。她感觉这力量处于痛,出于一种呼唤,他无穷的生命力,想要将一个沉睡的灵魂如此的唤起。而她用被动的姿态却热切的回应着他,她紧紧的抱着他,她是认识他的,他的摔打此时停止了,直到她认出,并且回到他的身上,而似乎事物本该如此,那激烈的斗争,使得两个人回到了自身,他们如此的在一起,很久很久,他愿意如此的沉溺在这里。 车子的行驶一直没有停止,仿佛过了很久的时间,而这很久的时间已经涵盖了一个永恒的时空,很多时候他能够体会。每个白天她都为自己搭建一个临时的僵硬的帐縵,而久之,这帐縵与她合为一体,使得她由内而外更其僵硬,而她即使在镜中也与自己擦身而过,互不相识,匆匆就互相遗忘。她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也仅仅只是记得的刻板的一种生活,渐渐的她的身体也似乎与自己无关。这样的一个白天很快就在帐縵的外面演示完毕,她的某一部分却久久的留在这座山上。 他在某年随一个队伍去过这座山,是冬季极寒天气,虽然山称不上很高,但是爬上山仅仅停留了20分钟便下山,那时天已经黑掉。这样的野山从来不会有人,这里的松林茂盛而漫长,仿佛再也走不到尽头,他在雪中淌过,看着那也许几百年前就是这幅样子的森林,他感觉在这里人应该可以放心的赤裸着。 3 他扭曲着自己的身体从一个梦中醒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远处是时间的猫在叫成一团嘶嘶的野草,他翻看一本书,那本书里没有文字,却记载着三十年前他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似乎叫做鸭川。模糊的记忆已经不能够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似乎是一个男人在鸭川写了这本书,又或者是这个男人翻开这本书,这本书仅仅有一张鸭川的图画。一切都不清楚了,他只是有一个记忆,鸭川,和接下来,和上面这件事情的关联。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啊!他说,鸭川是日本的一个地方,一条温暖而清洁的河流,两岸种植着古老的樱花树,是每个来日本的人必赏之地,他在鸭川上散步,坐在了鸭川的椅子上,天就这样的黑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樱花的季节,正是空气中透着格外的寒,他不是一个宜人的季节。他撕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说,在这小说的一章,他看见那个女人美丽而温暖的后背,她撕缠在一棵黑冷粗壮的樱花树枝上,他撕开她的衣服从后面进入,他粗野而冷硬的进入,女人的散发着热气的双臂紧紧抱着树枝,他听到她身体里深深的呜咽,但是他体会不到一丝感情。他浓浊而深沉的释放着自己的石头,听见那女人身体那颗巨大的石头的滚动,后来那女人也没有转过身来,她在黑暗中快步离开了那棵树,就匆匆沿着鸭川向丛林远处走去。他合上书,感到更其寒冷,他望着书中的鸭川,也是他此刻所坐着的鸭川,开始在河岸散步,他在河岸边恰好看到那棵一模一样的树,那树上没有开着樱花,而黄昏的空气丝丝作响,他仿佛听到冬天过去,那里必然有一个转过身的女人,他的身体记得,那么真实。 他不是一个人到鸭川,而是跟好几个朋友,一起,他们每年到日本几次,而每次都是几个好友同行,这次他们到了鸭川,实际上的鸭川是什么样呢? 4 无论是旅游索引上的的照片,还是实际上的日本的鸭川,都与30年前的那个不同。他们穿着厚的御寒服装在霓虹闪闪的闹市,翻看一个个不会为之好奇的店铺,耀眼而泛着塑料般光华的现代都市,鸭川是这个都市中独树一格的小河,河岸用水泥堆砌得干净,两岸是樱花树的枝桠,都团圞围拱树从深向了对岸,但是却种的并不密集,在夜晚的路灯下,他们带着淡醉的酒意走在鸭川边上,这条河流不比其他的河流更清澈,还未开的樱花树也更是平淡无奇,他仅仅是另一个城市一个被照顾过度的人造公园。 他虽然再次有意识的搜索这本书,曾经在这条长椅上看见的那个鸭川,但是那仿佛不是他曾经所见的一切,他也没有在鸭川看见哪怕跟他所见过的有一丝儿相似的那棵树。他被友人和妻子的脚步匆匆裹挟着,从日本石灯旁走过,他看见妻子穿着厚重御寒服装的白色的身体,散发着在这个世间熟悉不过的气息,没有一丝悬念。 回到旅馆,关上灯。 5 连醉也仅仅是薄醉,他知道有某种窠臼和绳索仅紧紧的捆绑着自己,他从下巴开始往上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细微的胡茬冒出,他欣赏着自己的脸,从抽屉里拿出在鸭川买到的一颗药片,圆形乌黑半透明,看上去似乎有点弹性的拇指尖大小的一个药丸,好似在半透明的胶质中,可以看见里面的包裹体,是一个呜咽着的东西,一个瞳孔。他用手捏了捏,把这枚旅游纪念品装进外套口袋。 这样醉的感觉仍然持续着,回到中国一个普通的寒风飒飒的天气,他又陷入像往常一样的节奏,试图努力维持一个人的体面的生活,他当然是足够的努力,也足够的成功,而这样的生活,却仍然不太能够抵挡叶落之后,寒冬的天气。他裹紧衣服,身体有一部分仍活在对鸭川的诘询之中,肉体在这天仍然隔绝着,他很难如此那般的被唤起,幸好,这样隔绝的日子也仅仅是偶尔。车子碾过行道上跌落的黄叶。 6 他的车子却一路开着,气温开始变得越来越寒冷,前面的路雪片从微小的雨片慢慢密集,他向路的深处开去,两边乔木的围拱下让出一条路来,车子被路引领着,雪片开始慢慢的将世界都掩盖了。他听见衣袋中那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很多年前在鸭川。 他看着车载的预报现实,将会有暴雪。他只是试图拨动了电话,但是未等他响起,便挂断,他将车子开进了密林深处,停在雪厚厚集起的湖岸,看着天渐渐的黑下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粒药,捏了捏含进了口中。 7 忽然就是那股莫名的力量,将他拉进了深深的狂热的汹涌的水中,这水虽然从远处望去光波如镜,实际上却深不见底。他被这水所掀起的鲨鱼翅般的巨浪卷进了,从入寂的大雪的包裹中掉进了湖里。那声音如此熟悉,如此的最寒冷的密林深处,松柏的味道,在那密林深处,曾经遍布着几百年的松柏,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那里常年都积着大雪,而只有一个女人,在那寒冷的原始森林中发着耀眼的光芒,这一切他心中是清清楚楚,他的眼睛即使是在睡眠中,在行动时,在说话中,一直都洞彻通明的看得到她的存在。而他的身体是如此的渴望,他的心就是这一片密林,自从那次来过那森林一次,便再也没有离开。他在空气中奔跑的脚步如同雷动,那世界实在是太寂静了,也太清晰了,除了能看到她在松林中,再也没有别的存在。 他奔向向她,将她从地上拖起,一次次的摔打,他用尽自己如今所有的力气,将她摔倒在地,又一次次的拉起,似乎这力气总也用不光,那无穷无解无尽的爱,只是看着她在这天光明亮中,真实的向他仰起了脸,让他看的清清楚楚。 她没有对他说,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这眼睛中所放出的光芒,她抚摸着他胡茬微露的下巴,从来没有可以如此接近,如此真实的一个男人。在最寒冷的几百年也没有人迹的松林中,他就在这里,她也在。 8 他听见妻子狞厉的哭声,要将心肝肠肺都呼出来一般,妻子的脸在他眼睛前面晃动,却又显得好像是玻璃般的虚假。明晃晃的日常事务又开始像密集的话筒伸向口边,要询问他的意见。他整理着行装,将妻子搂紧怀中。 “我只是旅行了一趟。”他说。 “你只是醉了,我从没见过。” 妻子的眼睛看向了别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温暖起来。 他的手迟疑而僵硬的停在半空,那半空中挂着他上次醉过的那棵树,那个药丸,那在寒冷的,黑黑的枝桠上的,没有转过来的脸。 那令人如此的难堪,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