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吟啸且徐行

                
                
　　假设在一间急救室里，某人对护士说：“我好想自杀。”护士回答说：“噢，你先把表填了吧。”
　　——这个场景应该属于什么戏剧类型？
　　答案是喜剧。
　　场景出自美国电影《说来可笑》（It's Kind of A Funny Story）。今天为我们做讲座的教授说：“喜剧之所以是喜剧，是因为里面的人都太诚实了。现实中的成年人，谁不善于说谎呢？可是喜剧里的人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就会对陌生人交心，而陌生人的冷漠反应与之反差严重，所以就形成了喜剧。”
　　原来是这样。成长就是一层一层地在心上磨出老茧，到头来，不善于伪饰的成年人的存在就成了笑话。
　　老茧这种东西，是由日积月累的磨损而产生，去也去不掉。
　　我对于“告别”，大概是长出了这样的茧。
　　上周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我擦干眼泪当即就一口气看完了最近很火的《太子妃升职记》的电子书。正如十四年前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把房间空调开到很低很低，没心没肺地在床上蹦。正如大学一年级我二舅舅去世的时候，我前脚走出ICU，后脚就来到闺蜜出国的告别party，坐在角落看大家你推我搡地唱歌嬉闹。
　　我常常劝诫别人凡事适度，过犹不及，情感互动尤甚。可我自己偏偏是个最容易开到荼蘼的人。每次非要找点不相干的事来分心，才不至于走火入魔。
　　今天我爸妈在国内办完了外公的身后事，我表姐和表弟都去给外公送了行，我这个他最疼爱的外孙女儿却不在场。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坐在餐桌边的时候，我矮小得双脚都够不着地，只听外公在高着嗓门说：“我们叶子宝宝像老爸一样有出息，将来是要读到研究生的！”
　　我表弟小小儿时开朗顽皮，不学无术，外公对他有诸多不满，一直称之为“程咬金”。初中的时候二舅舅常常带着小小一起来我家，我们周末就窝在一起看柯南，我那时候打单机游戏，小小就搬着一张小板凳坐在后面看着。
　　小小后来读了个中专，也算找到了一份稳定职业，偏偏我二舅舅又去世了。没有了监护人的小小就任性辞了工作，这些年到处飘零，交了些坏朋友，在长辈面前不是借钱就是吹牛，俨然成了一个小混混。我妈每每想起都觉得痛心，却也碍于我二舅妈一家亲戚太难缠，不敢插手他们家的事。
　　曾经的我们是关起房门就可以下五子棋、抓阄猜谜、扔骰子、聊动画、聊电视，自创各种娱乐活动，兴奋地过完一个个夜晚的小朋友。可时间却把我们推向了河流的两岸，中间是无法逾越的疾风劲浪。
　　我以前总以为十八岁考过高考，人生就算万事大吉。后来又以为二十岁那年会遇到世界末日，可以在人生最灿烂的时候拉着全世界一起陨灭，实在是很壮丽的一件事。
　　如今时间还在一年年地过去，我的闺蜜圈里已经有了00后的小朋友，聪明任性不输我当年，甚至性格比十多年前的我还要可爱得多。
　　我逐渐发现时间从来都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个发现令我悚然心惊。
　　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时，我问自己：你哭什么呢？有什么可哭的呢？诚如鲁迅对他祖母之死的评价：“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然而说了这话的他还是在祖母的丧礼上痛哭不止，竟至于嚎啕。
　　后来鲁迅自己反思自己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才有了那篇《孤独者》。大概是那一刻他在火光中看到了祖母一次次在灯下穿针引线的剪影，想到祖母这一生是如此的孤独，这才感到那种痛彻心扉的悲伤。
　　而我呢？大概我只是害怕。
　　这些年眼看着外公的衰老，看到他从前些年与我大舅舅趾高气扬的大吵对骂，变成在大舅舅的斥责下偃旗息鼓，时常会觉得：其实人何必长寿呢？
　　外公早些年还会认真看武侠片，这些年早已不知道电视里说的是什么。他自己在家开着电视，只是为了不寂寞。
　　我闺蜜曾向我抱怨过几次，说她爷爷为老不尊，养着外室，还有私生儿女，多年来折磨得她奶奶神志不清。前段时间她又跟我说，她爷爷竟然堂而皇之地把小三接到家里做保姆，晚上就睡在一起，全家人都对此装聋作哑，简直气得她整个人都要炸了。
　　待她冷静下来，倒也知道自己的确对此无能为力。看着可怜的奶奶，心里想到的也唯有那一句“寿则多辱”。
　　这些年我也设想过无数次，外公也许有一天就去世了，也许这一天不会太远，也许这对他来说反倒是解脱……心理准备都做得很好了，听到消息之后，竟然还是伤心恐惧。
　　因为我终于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家乡的游子，一心想找到一片自由自在的新生土壤，对过往的任何一个站点都不存留恋，对路上遇见的小伙伴，更是大力鼓励他们不要窝在家里，都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我好像一直都浑浑噩噩的，志存高远而一事无成，光凭着一股蛮劲出来看世界，凭着一股蛮劲不肯回头。直到那一刻，我才确定，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那是外公酿着甜酒、外婆炒着火焙鱼的童年。
　　那是外公风雨无阻地等在学校门口，瘦瘦高高的身影在人群里向我挥手的少年。
　　那是我和表弟小小打打闹闹，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我享受着外公偏心照顾的每一个新年。
　　那是青岛雕塑园海滩上被我外公捡回来的一袋袋贝壳。那是隔壁房间的一声声咳嗽。那是那双长满皱纹老年斑、布满老茧的，牵着我抱着我的手。那是从小伴随着我的乡音浓重的吟诵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高中的时候我正值叛逆期，特别反感长辈们的聚会，连年夜饭都不肯去，爸妈舅舅外公来三请四请我也无动于衷，宁愿独自窝在家看TVB。
　　那时我从来都不知道时间根本不会停留，更没有谁能够一成不变地等我。原来我曾经推掉过的聚会，真的就再也不会有了。
　　这几天我总是长吁短叹，身边同学问怎么了，我说，想到要开学了，真难过啊。
　　是真的难过啊，不过却没有心情认真倾诉了。
　　这些天我参加学校的活动，在好莱坞这边开会。踏足着梦想中的圣地，见着一个个根本不敢想象的超级牛人，听前辈们分享着如何找工作如何在产业中生存，我只有种恍惚不知所以的感觉。
　　我真的就这么长大了，真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挣扎来到了自己曾经不敢想的地方，真的遇上伤心事也懒得开口说了，真的就被年龄推上了抉择的边缘，真的就要开始忧心找工作找男友买车买房组建家庭等等我曾觉得庸俗市侩无聊透顶的事情了。
　　我飞来西岸的时候，东岸已经积了好厚的雪。我蓦然想起，上一回遇上大雪封城的冬季，还是2008年我读高一的时候。
　　那一年全国冰灾，南方城市都成了冰天雪地，走在哪里都像在滑冰。树叶上的露珠还没落下，就结成了眼泪的形状。我冒着严寒从家里出来，走到学校琴房里，和闺蜜一起练琴。弹的是周杰伦新上映的电影《不能说的秘密》里面的三手联弹《路小雨》，还有那首新鲜出炉的《蒲公英的约定》。
　　“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清晰，打过勾的我相信……”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