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场幻觉

从福利院出来，阿清只背了一个破包。被检查的人粗暴地扯下，打开包胡乱翻了几下，仅有几件衣服，便扔给阿清。阿清重新背好包，吸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天空是一种颓蓝的色彩，像患了伤寒的病人的脸。
一只大手环住阿清的肩，轻声说了一句，走吧。阿清望着这个带她离开的女人，清瘦，憔悴。海藻一样的卷发下垂在阿清的脸上，轻拂过，没有任何香味。皮肤粗糙，只有嘴上涂了口红，血一般的艳丽，静静在唇上绽放。她的另一手挽着一个男人。阿清回过头，破旧的福利院，她15岁以前的点点滴滴都如烙印般烙入它的每一个角落。从瞳孔中渐渐缩小。缩小。直至一个小黑点，仿佛一个世纪般长短的漫长镜头。
阿清随他们走进一间公寓。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干净整洁。客厅很大，没有任何装饰，空旷。冷清。那个女人把阿清的包取下，抚摸着阿清的头发说，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良久，阿清僵硬地点了点头。她突然想起福利院的房间，永远的暗无天日，永远的阴暗潮湿。她的衣服因此总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挥之不去。穿在身上，有一种被它们腐蚀的感觉，由表及里，层层深入。
花洒开得很大，阿清细心地搽拭着自己的身体，每一个细节如此。想洗掉所有的污秽。她散开自己的头发，让它们湿漉漉的搭在身体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女花蕾般的身体，含苞待放。瘦削、苍白的脸庞。浓密、清幽、一点也不柔软的头发，不过和那个女人的一样——海藻般的纠缠不清。她叹了口气，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女人把她带到一个房间，指着房门说，你以后睡这里。阿清撇了一眼，说，谢谢，阿姨。
谢谢，阿姨。没有流经大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在寂静的房间突兀起来，并且被不断扩大。扩大。
女人的动作僵硬了。她皱了皱眉头，看着阿清。你......刚刚叫我什么？阿清回避她的问话。覆水难收。女人突然抓紧阿清的肩膀，狠狠地摇晃。阿清如一个玩偶，被她推搡。她歇斯底里地叫着。我现在是你妈！你叫我阿姨？叫我妈！听到没，叫我妈！
女人疯了一般捏着阿清的肩膀，阿清疼的龇牙咧嘴，挣扎着，始终沉默不语。快点叫啊！叫妈妈！声嘶力竭的在房间上空响彻。阿清看着这个女人，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感觉这个女人是一个魔鬼，在折磨自己，逼她叫出妈妈这个字眼。
不！——。阿清喊叫着，使劲挣脱她抓自己的手。飞快冲出屋门，一路奔跑、逃离。四周景象快速向后移动，变幻莫测。她在放逐自己，直至精疲力尽。
阿清坐在车站旁，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夜已深，霓虹灯竞相争艳，灯红酒绿的世界，魅惑人心。和福利院相比，繁华异常。阿清抱紧自己，回想刚才那一幕，不寒而栗。黑暗中人会变得脆弱，变得容易愤怒，也会变得容易发抖。阿清现在就是又脆弱又愤怒又发抖。
一只手抓着阿清的手腕，将她拉起。手心灼热的温度，让阿清清醒地望着这个人，一个少年。陌生的面孔。两个人的皮肤接触的那一刻，阿清听到了这个少年血管里的液体流动的声音，深深的落寞。暗夜中，阿清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转身，继续拉着阿清的手腕，快步走着。阿清双脚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在涌动的人群中穿梭。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看着少年的背影，任凭他拉着自己走。人群和街道仿佛都被刻意模糊掉了，变得那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心灼热的温度带给自己的温暖。突然意识到自己受人所制，阿清清醒过来，欲挣脱少年的手，少年停下步伐，越发抓紧她。两个人僵硬固执地互相抵抗着，谁也不想让。阿清盯着少年的手，突然俯身张开嘴朝他手腕狠狠咬下去，不顾一切。少年痛地只好松开阿清，阿清转身拔腿便逃。喂！少年朝她叫了一声，紧随其后。
当再次抓住她时，阿清没有再挣脱，仅是看着他。良久，嘴里生硬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少年漠然看着她。我是莫长生，跟我回去。不带任何感情，冰一样的温度。不是“我是你哥，跟我回家”没有妈妈，没有哥，只有莫长生。所有心中的谜团都被解开，阿清释然。暗夜中，她咧开嘴笑了，如初生的圣洁莲花。 好。
　　　——我是莫长生，跟我回去。
　　　——好。
　　　——好。
　　　——好。
　　　．．．．．．
　　　长生将阿清带到自己的房间，女人拦住他们。阿清，回自己房间。命令的口吻，不容商量。不行。长生没有松开她。阿清疑惑地望着长生，他全身紧绷，固执，倔强，像小兽。阿清感觉他在微微发抖，是寒冷吗？她－不－可－以－住－那－间－房，不－可－以。长生一字一句地说。末了，将阿清带进自己的房间。
　　　因为血脉相连。
　　　因为基因相似。
　　　所以性格别无选择。一个是载体，一个是受体。会毫无悬念地遗传下来。
　　　母子的对峙，说不清谁输谁赢。固执太相似，结局只能两败俱伤。
　　　寒鸦掠空，道不尽，许多仇。
　　　长生的房间一片漆黑，他点燃一根烟，几点星火忽明忽暗闪烁。你，真的像她？怀疑的口吻，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嗯？阿清不知那个她是谁。长生叹了口气，打开灯。白炽光线，点亮整间房。长生突然靠近阿清，仔细打量这个女孩。阿清感觉他靠过来的温度，不似刚才那般寒冷，却蕴藏着一丝微弱的气息，不易觉察的死亡的气息。她与他对视。这个面容英俊，神情冷漠的少年。他抬手抚摸着自己海藻般的长发，纠缠不清的暧昧。我妹妹也有你这样的头发，很像。不过．．．．．．你是阿清，不是她。他声音略有些沙哑。
　　　那她人呢？
　　　死了。自杀。
　　　．．．．．．
　　　沉默。只有彼此的心跳声，不一样的节奏。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么？在很遥远有很贴近的地方想起来。视线里拉动出长线的模糊的白色光点，交错编织成巨大的回路。
　　　长生灭掉烟头，吐出长长的烟雾。凶手是莫家言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直接叫名字代替了爸妈？他们阻止她跳舞，阻止她交男朋友。把她反锁在屋内，任由她在家里扔，砸，烧。她发疯一样哭喊着，拍打着，精神崩溃。割腕自杀了。长生像是在描叙一件寻常不过的事，不带任何温度，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是她的替代品？
　　　不！莫家言他妈的别想偿还！你不是她。这个罪，他们一生都还不清！长生捏紧了拳头。全身在微微颤抖。
　　　阿清没有再说话。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表面上风平浪静，干净明澈。却比福利院更加阴暗。所有的东西，最终都会被腐蚀，成为尸体，散发恶臭，弥漫在尘埃中，比发霉的味道更丑陋。犹如看不见的锁链，锁住阿清。以后就要过这种生活了么？代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延续她未完的日子。不是替代品，是什么？不过．．．．．．有什么关系吗？没什么关系的。一切都毫无关系。
 
一团柔软的东西压在阿清身上。长生用棉被裹好她，你好好睡觉，乖一点。错乱间，阿清看到长生手腕上那一排血淋淋的牙印，像两条汩汩涌出的血河，被无数人的鲜血侵染，有无数的灵魂在上空低吟浅唱。生者不知道死者的痛苦，永远不会。
此后，阿清的生活中融入了长生的身影。很多时候，长生会早早来到阿清教室门外等待，带她翘课去酒吧买醉，去迪厅唱歌跳舞，去山顶看日落。阿清喜欢走在长生后面，看着他落拓的背影，往往就忘记行走。长生转身看她，轻敲她的头，快走啊。阿清笑靥如花。每一次去酒吧，阿清会用长生的大衣裹住自己，上面有长生的气息。让她有一种安全感。然后看长生抽烟，喝酒，和那些坦胸露背的女孩接吻。阿清会想到长生的妹妹——那个跟她一样有着海藻头发的破碎女童，那个长生唯一在乎的女童。她死了。自杀。
每个人最深最痛的伤口，总是埋藏在最深的地方，谢绝观赏。阿清没有伤口，只有空白，大片大片的空白，触目惊心。每个人一出生，便是一张白纸，大多数的人会在白纸上绘制自己的宏伟蓝图，使之成为最美的一张，然而往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属于他们的白纸最终一塌糊涂，比空白更加惨不忍睹。所以他们只剩徒自悔过。生命，终究不过一场幻觉。
长生。
嗯？
以后不要去酒吧了。
怎么。
不想你去。
......
阿清，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阿清抬头，撞见长生一丝坏笑，依旧英俊不羁，还藏有一份狡黠。
你妹妹也不想你去......
阿清转身，黯然离去。身后的少年久久伫立，看着海藻般的长发有一种如同坠入深海的感觉，柔蔓的海藻死死缠住他的脚。让他措手不及，呼吸困难。缠住的真的只是脚吗？冰凉刺骨的海水堵住胸腔，让人发胀得难受。长生忍着发红的眼眶，背道而驰。
此后，长生不再带阿清逃课，很少再回家。阿清睡在长生的房里，感觉长生的气味在慢慢变淡，变淡，终有一日，消失不见。她起床去喝水。黑暗里，拿着玻璃杯，仰头便喝，清凉的液体从口腔涌入食道，涌入五脏六腑，让她觉得充实。阿清经过女人房间时，隐约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压抑，绝望。她突然觉得刚才喝下去的不是水，是某种不知名的液体，甜腻到让人作呕。
她穿好衣服来到大街。来到曾经去过的酒吧。寻找长生的身影，一家接着一家。经过这样无数的进进出出。阿清精疲力竭地来到长生眼前。他在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烟雾模糊了他的身影。长生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凌乱的头发，沉重的呼吸，笃定的眼神。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打算起身离去。你在逃避什么？阿清叫住他，略显盛气，突兀的口吻。长生立在原地，沉思着。长时间沉默后，长生走进阿清，抚摸着阿清的头发。你说，是不是我妹妹派你来折磨我的？阿清镇定地笑了。酒吧里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在她脸上，让她变得不真实，像一团梦。你就是个疯子。声音细小，却很清晰。长生的手停在阿清的头上，眼神透露出一丝讶异，还有一些东西，阿清看不到。她无法洞悉眼前这个少年的想法，只感觉，他停在她头上的手散发出灼热的温度，一如当初。
忽然，长生俯身亲吻阿清，从额头，到眼睛，鼻梁，面颊。动作缓慢娴熟。阿清没有退缩。长生的唇在她脸上游离，一如他的肌肤，给人灼热的感觉。他亲吻她的嘴唇，像两片花瓣，枯萎的花瓣，没有任何水分。不像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用厚厚的唇彩包裹自己，甜腻的让人恶心。他们拥抱在一起，通过唇齿相依，彼此疗伤。像两头受伤的兽。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感觉到彼此是真实的。直到呼吸不匀。长生松开阿清。看着她的眼眸，婴儿蓝的浅色，很明澈。眼神笃定，甚至有一种凛冽，能够掌控局面的一种凛冽。是她这个年龄的女童少有的气势。阿清，我是第一个吻你的人，你要记住。
长生将阿清带出酒吧。外面的空气比酒吧清新许多，让人清醒。
我打算离开。
去哪里？
到沿海去打工。
什么时候？
明天。
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吧。
......
阿清看着长生，低声说。如果我今天没有来找你—— 我也会去找你。明天你去上课，不用送我。我走后莫家言他们就靠你了。我会寄钱过来。长生拍拍阿清的肩。阿清没有任何反应，沉默地接受。饿吗？大半夜的跑出来。我去卖吃的，你不要乱跑。说完，长生跑到了对面超市。阿清索然，看着长生的背影，日渐模糊。很快就看不到了吧。
街上有一些行人，来来往往，表情冷漠。他们是否也即将离开？阿清看见长生出来，手里提着一包食品，向她走来。阿清突然有一种错觉，这个场景，很像在拍青春偶像剧之类的滥情电视剧。生活比电视剧复杂很多……尖锐的刹车声，钝物撞击的声音拉回阿清思绪。地面上是一道长长的刹车痕迹，一辆横在路中间的大货车，车轮下长生的身体内鲜血喷涌而出，逐渐蔓延开来，像是城市中心一朵最艳丽的血莲花。
街道上瞬间躁动不安，仿佛人群，车辆都是凭空出现，毫无预兆。将阿清湮没。阿清瘫坐在路旁，感觉周围的空气被大量抽走，内心发胀，稍稍一挤，便有大量液体渗出。甜腻的恶心。
不知名的特殊气息漂浮在城市上空，那般陌生，却又那般熟悉。阿清第一次在长生房间里感觉到她体内微弱的死亡气息，和这里的吻合起来。是他的妹妹残留给他的吗？
很快就看不到了吧。
很快。原来是这么快。
这场死亡，仓促发生，仓促收场。是上帝早就精心安排好了的吧，不然，怎么那般天衣无缝？
赎不清的罪孽，还不完的债。
你的滚烫肌肤留给我的温度，被保留在心脏深处的每一个细胞里，成为伤口，谢绝观赏。
生命，终究不过一次幻觉。凋谢的人留给世间的不过一抹浮华，半世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