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年的发条鸟

“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已不存在。如果我不在了，那么所有的记忆也将不在了。是的，他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 ----福克纳《野棕榈》
1、武
2014年5月间，我总是梦见发条鸟。
发条鸟之所以称之为发条鸟，并非其拥有某种转动发条才能显露生命机能的物理性机械，而是源于其叫声， 一种类似发条扭动的“咔---哒”声，于是为了故事叙述的需要，姑且名之为发条鸟。
梦境的背景是一处没有方位感也没有时间性的无名场所。没有任何参照物，地面、四壁和天花板这类惯常事物一律通通没有。周遭静默，无声无息，而且漆黑一片。
大概就是如此接近于无的场所。
纯粹而绝对的无。
突然，发条鸟的叫声在某处响起，其音色冷冰冰、干巴巴，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当我凝神谛听，却能够从中分辨出一丝丝不无酸楚的况味，细小如蚕丝的条条缕缕潺潺流出，渐渐将人体紧紧缠绕包裹，尖锐的疼痛嵌入皮肉，深入骨髓，直至无法喘息的境地。
那是一种不能形诸语言的彻底的悲哀。
彼时，我才从这发条鸟的叫声中，明白了那连续不断侵扰睡眠的梦境的根本性隐喻---关于我整个人生的隐喻。
关于我本人，有人称为幽默坦诚，也有人谓之悲观消极，不一而足。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被我身上的某类特质吸引，同我交往，以各式各样的关系，比如朋友，知己，或是恋人。终极悲哀的是，最终，他们都离我而去，或者我离他们而去。离开的原因不一，诸如根本观念的分歧，人生轨道的改变，言行欠妥造成的裂痕，新鲜感的丧失，客观现实的限制，等等。
结果便是：心灵或多或少受到侵蚀，生命内核或多或少受到磨损。
倘若有人向我贴上“人生是零”的标签，恐怕我也是无力辩驳的。
无法向前，也无法后退。拒绝别人，也被人拒绝。不知道爱谁，也不知道被谁所爱。人们带着笑容前来，带着失望离去。
发条鸟的叫声此时便在黑暗中骤然响起，传入耳畔，叩击心门，带有警告和讽刺的双重意味。
2、悟
名字叫武的男子向我讲述了关于发条鸟的梦境。言辞里满是自怜自伤和妄自菲薄。他擅长以夸大来抵达真实，我的意思是，他的话只有大概六成是接近事实的。
武双手抱在胸前，讲话的时候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与我对视数秒，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望向别处。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平头，窄脸，山羊胡，穿一件黑白相间的POLO衫。有那么一刻我在脑海里画出斑马的形象，为了不笑出声，我只好就此打住，用虚拟的橡皮擦擦去草图。
“其实...”他掐住了话头。
我往右侧了侧头部，示意他讲下去。他没有接腔，而是从裤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盯视了一会儿，然后往空中抛，用手背接住，是正面。
“其实，我女友失踪了。”他终于补全了这句话。
 
我感到全身的细胞都仿佛受到了引诱，饥渴地望向武，迫切需要故事、线索和证据。
“失踪？”
“说是失踪不太准确，”他略略思忖，估计在挑选确切的词句，“我觉得她就在不远处，但我不知道她具体在那里。”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需要心理医生，而不是侦探。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顺着他往下挖。
“你说，为什么相爱的人会互相伤害呢？”他答非所问。
我等着他说下去。
“我和涵最近经常吵架，“他苦笑，”其实都是一些小事，但就是控制不住，像炸了毛的狮子，彼此视对方为猎物，想要在言语和气势上不断压制，但谁也降服不了谁。“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重复道。
“4月吧。”
“就是上个月。”
“对。”他点头。
“你最后一次见她，她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说了什么？”
“昨天晚上，我们又吵了，她气得不行，拿了钱包就跑出去了。我也赌着气，就没去追，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我才开始担心起来。”
“你可以晚点再报警。”我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试探着提了一句。
“他们，他们才懒得管这种情侣之间的小事。”他显得有些激动。
“所以你觉得找我更放心？“
“可能是吧，毕竟你现在还很认真地听我讲完，要是去了警察局，说不定早就把我打发走了。”
“这样吧，你回头把她最近的照片带一两张过来，顺便在背面写上她常去的地点。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好，我这就去办。”
武走后，我开始通盘考虑整件事情。为了理清思绪，我在工作本上写道：武，发条鸟，涵，失踪。
其实事情并不算复杂，不过是常见的青年男女闹离家出走的俗套。类似的委托也接过几宗，可以说还是积累了不少经验。虽说事情并非总是如你所愿，但只要花点时间和精力，总能得到解决。
4年前，由于对办公室生活越来越感到厌倦，于是拿出积蓄一鼓作气开了这家侦探社。几年下来，鄙社在当地也算有口皆碑。寻猫觅狗乃是家常便饭，怪事奇事也遇过几桩。当然，委托的难度越大，报酬自然丰富得多，偶一为之，挑战和刺激过后带来的成就感也多多少少是自己继续从事这项工作的缘由之一。
侦探社的规模不大，我甚至没有请上助手，只是偶尔雇个钟点工做些清扫工作。女友有一个，是一所私人钢琴学校的老师，名字叫珍。她话很少，但特别温柔。我一般有空就会去听珍弹钢琴，她偏爱维瓦尔第。如果饿了，我们会去餐厅，或者两人在厨房合伙鼓捣出一顿饭；性欲来了就疯狂地做爱。
我并非不懂得武所描述的荒诞梦境，那大概是人生最本质的寓言吧---永恒的孤独，有点像激情过后那条软塌塌的阴茎。
    
3 武
涵离家出走后，我有时候会突然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欲望，那是一种情感思念与肉体情欲的混合产物。勃起的程度异乎寻常，为了缓解苦闷，我从冰箱里取来冰块，包在塑料袋里，然后敷在大腿根部。本能与理智的天人交战，我感到痛苦和羞耻。
我应该更担心涵才对，而不是去关心什么性欲。但在我这个年纪，那肿胀的苦闷却每每把人折磨得快要发疯。不安分的鸟儿想要越过长长的峡谷，去寻找极乐世界，只有一小部分能顺利通过，剩下的全都葬身于荒芜的峡谷谷底。但它们永远不会感到恐惧和疲倦，因为在传说里，峡谷对面有无穷无尽的食物和水源，能够满足无穷无尽的欲望。
我翻出柜子里涵的照片，挑选出脸部特征清晰的那几张。涵冲着镜头调皮地微笑，五月夏威夷的海风把她的一头秀发拂得散乱。然而那些美妙的瞬间，却因为此时的不愉快显得尴尬，像面对被讨债者洗劫过的狼藉房间。我赶紧翻到了背面，并开始回想涵平时常去的几个地点。
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地方便是羊男唱片店。羊男唱片店主要售卖各类爵士唱片，甚至某些珍藏级的绝版碟店主都有办法弄到，由此店主在圈子内拥有极高的声誉。然而他行踪比较神秘，谁也不知晓其真名，于是大家都叫他羊男。
那时我迷上了Ella Fitzgerald，慕名前来羊男唱片店。羊男告诉我最近货比较难找，最后的一张刚刚转手给一位姑娘。软磨硬泡之下，店主羊男终于决定帮我居中协调。我和涵就是这样认识的，以一张爵士唱片为纽带。
除此以外，我能想到的大概就是几家咖啡馆和她的工作地点了，另外，我把她老家的地址也写上了。
涵为什么要离开呢，是为了惩罚我吗？我思忖。
没有人回答。
为什么相爱的人要互相伤害呢？
依旧没有人回答。
从今天的谈话来看，侦探社那边对这种事应该习以为常吧，大概如同丢了猫狗一样简单。但愿如此。然而，我放心不下，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像火苗似的跳动。我简直把一切都搞砸了啊。我害怕我们的感情会像那些反面例子所预示的那样分崩离析。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止不住想要流泪。
    
4 悟
高潮的震颤过后，珍别过头去，哭了。
我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因为此前她从未这样过。换做平常，她只会安静地枕在我的手臂上，要么与我对视几眼，要么用手指头划拉我的肌肤。
“怎么啦？”我问。
她摇摇头，伏在我肩上，然后紧紧地抱着我。
武昨天已经把照片送过来了，还是先去羊男唱片店打听打听吧。我一边抚着珍的头发一边想。珍闭着眼睛睡着，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下来。我拉过一条毯子帮她盖上，又忍不住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如此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的左臂有些发麻，于是抽出身，把珍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然后去淋浴间洗澡，换上干净衣物，出门开车直奔羊男唱片店。
我躲在一堆唱片架里假装挑选碟片，一面观察四周的动静。
柜台处的女服务员正在给一个长发的青年男子结账，但她同涵长得并不像。我原先设想的一种情况落空了。按照武的说法，涵出门前带了钱包，那么短期内可能不会缺钱用，也就没必要在熟人的店里打零工了。但是作为一个铁杆乐迷，不排除会来这里淘碟。货架的四周也没有发现疑似的目标。大概在里面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后，我挑了一张维瓦尔第的唱片，来到柜台处结账。
“请问，你这里有Ella Fitzgerald的碟吗？”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我看你转了很久，你刚才没找到吧，那就是没有。”她脸上露出了那种事务性的微笑。不太容易对付的角色。
我有一种底牌被人看光的感觉，真害怕她一会直接说：你是来找涵的吧，你刚才转了半天，没找到吧，那就是不在这里。
“哦，谢谢！”我尽量掩饰心里莫名的挫败感。
想不到今天竟然一无所获，我缓缓走向我的车。但就在我刚要上车那一刹那，羊男唱片店里传来女人凄厉的尖叫声。我赶忙奔了过去。
一个脸上沾满血的女人惊恐地从阁楼楼梯跑到货架的一侧来，并且抱着头，像是要躲着什么。在日光灯的照射下，一个巨大的阴影随之笼罩了整个碟店。我站在门边，抬头望去，一只有翅展有半米的白鸟正在上方盘旋，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女人。
柜台处的女服务员悄悄摸出了一根棒球棍，做出戒备的姿势。不一会儿，门外就聚集了一群围观者。有人在摄像，有人在报警，有人在叫救护车。
那只鸟伸长脖子，叫了起来，其音调凄楚孤绝，叫声像发条的“咔-哒”声，这难道就是武所谓的发条鸟吗？我心里诧异。它的模样古怪，脖子和尾巴颀长，尖喙里竟然看得到牙齿，这使我联想起类似生物进化过程中的停滞状态：遗传因子的退化，误入歧途而又后退不得的畸形生物，进化媒介消失之后而在时间的深谷中茫然四顾的独生物种。
突然，发条鸟像是受了刺激，又发狂似的朝那女人扑去。我急忙脱了外套跑到那女人周边，女服务员提着棒球棍也绕了过来。发条鸟大骇，因而又后退至天花板下，伺机而动。
如此僵持了几分钟，发条鸟见占不到便宜，于是扯着脖子，逐一朝我们嘶鸣了起来，分明是威胁和挑衅的意思。
女服务员看了我一眼，便抡着棒子朝发条鸟砍去。发条鸟顺势一躲，又借机朝我攻击。我的脸部被爪子伤及，但所幸我挥着外套，发条鸟无法近身。
一时发条鸟停在空中，最后叫了一声，见无机可乘，便往阁楼遁走了。
    
5 武
最近几天，当地的新闻媒体的头条连篇累牍地报道羊男唱片店里的发条鸟攻击人类事件，许多手机拍摄的视频片段和店里监控的截取画面在电视里轮番播放。白色的发条鸟，披头散发的血脸女人，拿球棒的勇敢女服务员，和那个远近闻名的侦探。
攻击事件后不久，我与悟通了电话，他说伤口并无大碍。然而最令人好奇是那个女人，自从被送往医院后，便被秘密隔离了起来，无人知道她的所在。虽然她画面中穿的衣服我没有见过，但她的某些举止神态和涵有几分像。我把这些同悟讲了。他安慰我说既然已经被隔离，说明她安全受到保护，生命暂时无虞，让我宽心。同时，悟提醒我，现在事态已经超出人的掌控，他建议我去警局报个案。我决定照做。
“人我还会继续帮你找，这点你别担心。报案只是免除不必要的麻烦。”他说。
“这个我自然知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悟开腔问道，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其实，我有件事越想越不对劲，觉得还是有必要讲出来。”
“你讲。”
“昨天给你们送完照片后，我独自一个人喝了一点闷酒，整晚没有睡着。结果是在今天凌晨四点多才渐渐有了困意，我又梦见了发条鸟。但这次不止听见了叫声，还看见了它的样子，和电视上差不多，白色的长尾巨鸟。而且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们遇见发条鸟的时候和我梦见发条鸟的时间如此吻合。”
“除了这些，你的梦还有什么异常？”不得不佩服，悟很敏锐。
“就在你们在店里和发条鸟周旋的时候，我在梦里与发条鸟也有一番搏斗！”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如此怪异的生意了。”悟叹道。
“它的叫声实在让人心烦，我就开始咒骂。它似乎也不堪其扰，最后现身了。”
“我知道，是很让人沮丧和难过的叫声。”
悟表示我告诉他的这些信息意义重大，并且暂时不要对外宣布。然后我们就挂断了电话。
梦境与现实因为一只怪异的发条鸟而产生了对话，发条鸟同我和涵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联系呢。
在现代物种谱系中可能早已灭绝的鸟类频繁出现在我梦中，对我发出警告，并且此时我与涵关系闹得很僵，这意味着什么呢，似乎有无形的力量想要向我传递什么信息，但那信息的关键我还未能领会。
    
6 悟
珍有史以来第一次对我表达了不满。
“我们在一起快五年了，每次都是吃饭，弹钢琴，做爱，我有些厌倦了。”珍这样向我坦白。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很疲倦，什么都不想做。”珍躲开我的眼睛，看着窗外。
我决定给珍一些私人的时间和空间，便驱车驶往自己的住处。生活已经出现裂痕，或者早已出现，只是我没有察觉，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恐惧袭来。
我把自己浸到倒满小冰块的浴缸里，然后一边啜饮着红酒。维瓦尔第的小提琴曲在耳边环绕，然后从窗口飘落。我闭上眼，有关珍的生活片段的在脑海里来回闪现，一些事尘封已久，另一些事则鲜明如初。
迷糊中，发条鸟的叫声骤然响起。我沿着叫声四下找寻，然而哪里都没有发现鸟类的踪迹。我在一处哪里也不是的场所中往来穿梭，耳边不间断的传来发条鸟的叫声。终于来到一处人声鼎沸的所在，我问他们，你们要往哪里去。他们都说，上火车吧，火车停下来就到了。
路的尽头是一座大峡谷，数以亿计的发条鸟振翅高飞，想要飞到彼岸。然而大部分还没到就力竭而亡了，从此葬身谷底。但它们并未感到恐惧和疲倦，只是一心想要到对岸去。
我问他们，它们怎么不停下来呢。因为传说对岸有无穷无尽的食物和水源。他们回答说。
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
    
7 武
我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悟。
涵回来大概是在晚上九点，一辆警局的车把她送过来的。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稍微有点涣散，仿佛受过惊吓。
“很好，回来就好！”悟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那么欢呼雀跃。
“你没事吧？”
我听到话筒里传来酒瓶子倒地的声音。
“没事，我想告诉你，那些鸟都想飞过去，因为我们都想得到那些我们希望拥有的世界。但我们太贪心了。”
“喂，你在说什么呀，喂！”
电话被挂断了。
涵正在卧室睡觉，我轻轻帮她掖了被子，忍不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我好像看到涵的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悟大概喝醉了，才说了这些话吧。我想。
    
8 悟
我很清醒。
我依旧躺在浴缸里，冰块都融了，窗口有月光洒进来。
过了今晚，珍会回来吗？或许我该去买一束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