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佛罗伦萨之二：血色凶城 - 3-9 - 渔翁之利

1471年5月，佛罗伦萨
罗伦佐可以在诺里面前做出泰然处之的样子，但其实在索德利尼掏出那封信之前，心里多少有点七上八下的不安生。杰斐洛在那不勒斯的行动到底怎么样，传过来的信息到底有没有他当初预计的那种效果，他这样布下险棋，最后能不能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搞不好索德利尼和他那个小团体真的能一口气把美帝奇家族打倒。罗伦佐坐在议会大厅里，就好象站在悬崖边上，全靠一只手抓住藤蔓，低头就是无底深渊。这真是他最享受的时刻，这种不安，忐忑，一步错步步错的危险，在别人心里都是让人晚上辗转反侧惶恐不安的问题，对于罗伦佐来说，恰恰是在这样风口浪尖上才感觉活得有意思。
楚庄王做了三年不叫的鸟，最多被身边不明就里的谋臣进谏两句。罗伦佐要也玩这一手，就要冒很大的风险。毕竟他在佛罗伦萨所谓“第一公民”的地位可远不如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王那么稳固。他上台之后的无为之治与其说是决策英明，不如说是迫于形势。
罗伦佐在继任族长之初不得不依靠皮耶罗旧部的几位大佬支持。即使是罗伦佐从15岁就开始替他父亲出访国外，商谈生意，在议会中崭露头角，也不过是个22岁连孩子都没有的年轻人。他再怎么辉煌，也是在皮耶罗的支持下实现。几位大佬中，有人是当真对美帝奇家族忠心耿耿；但大部分都是利益关系强强联合。更有比如索德利尼这样的投机分子，一直是在暗中寻找机会自己上位。这个时候毫无理由的打击索德利尼，即使是在美帝奇家族的支持者中也会引起反弹。但是如果一味任由索德利尼在议会里呼风唤雨，搞不好真的被他架空。
不能先出手，就只能下套攒动索德利尼；但是索德利尼又一直是只在后台操纵从来不到前台自己亮相的人。罗伦佐也只能把自己放在案板上，做出任人宰割的架势，才能引蛇出洞。罗伦佐当然不想依靠杰斐洛这种不可靠的双面间谍，但是他身边说实话也当真没有其他人能委以重任。
现在，杰斐洛在那不勒斯显然是已经马到成功，佛罗伦萨都已经看到了成果。罗伦佐看着议会里一大群支持索德利尼的议员们，心里按耐不住的一阵窃喜。“等我一个一个收拾你们。”他暗自说。
杰斐洛坐在罗伦佐办公桌对面的圈椅里，突然产生一种回家的感觉。罗伦佐拿着酒杯，悠闲的斜倚在靠背椅中，一只脚架在书桌上，略有涣散的目光穿过杰斐洛，聚焦在他身后的墙上。初夏的夜晚，佛罗伦萨已经开始有点暑气。罗伦佐办公室的落地法国窗都开着，阿尔诺河的湿气混合着城市的腐败气息随着微风吹进办公室里。罗伦佐还穿着办公的正式长袍，领口解开，露出白色的衬衣和前胸。杰斐洛当天下午才到佛罗伦萨，先回自己店里看了看，到楼上换了个衣服，马上就跑到美帝奇宫向罗伦佐述职。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立了功，所以心里不由自主的期望得到罗伦佐的赏识。
罗伦佐吃过晚饭才回家，知道杰斐洛已经在等他，却先去跟老婆到了个晚安，才拿着一瓶葡萄酒去办公室跟他的小密探回合。进屋之后，看到杰斐洛正躺在沙发上打盹，头歪在一边，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一只手耷拉下来碰到地板，轻佻的杏核眼并没有完全合拢，睫毛随着呼吸轻轻的颤动。罗伦佐并没有叫醒他，而是直接坐到办公桌后面开始拆看今天的信函。等到月亮都上到中天，他才从卷宗里抬起头，发现杰斐洛已经醒过来，正饶有兴趣的躺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罗伦佐忽然觉得杰斐洛这个样子就好像一条等待主人招呼的狐狸犬。
他笑了笑，放下鹅毛笔，站起身，倒了两杯葡萄酒，拿到杰斐洛跟前。杰斐洛躺在沙发上，大模大样的让罗伦佐举着酒杯等了一会，才懒洋洋的翻身坐起来，接过酒杯。两个人轻轻一碰杯，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笑，同时一饮而进。罗伦佐慢慢走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杰斐洛也拿着酒杯坐到他对面的圈椅里，一边伸手从小桌上拿起酒瓶，又斟满两杯。他俩就这么默默的一杯一杯，干掉了一瓶之后，杰斐洛又跑到厨房里拿了一瓶。墙缝里蟋蟀唧唧的叫起来，让平静的夏夜显得更祥和。
两个人酒量都不错，但是这天晚上，似乎都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没喝多少，就都开始眼神涣散。如果罗伦佐是在享受美酒，杰斐洛则是需要酒精壮胆。
他在回程的船上就开始左思右想，艾波莉达的情况到底要怎么跟罗伦佐说，说多少。艾波莉达的确是要求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跟罗伦佐报个平安就好。杰斐洛当然不会为了维护艾波莉达的那些无意义的自尊心就跟罗伦佐扯谎。毕竟，跟罗伦佐分享秘密是他人生的乐趣。而且，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应该瞒着罗伦佐。再说，卡拉麦拉没扛住刑求，把跟瑞米尼毫无关系的事情都说出去了，这件事情怎么说也跟他杰斐洛扯不上半点关系。卡拉麦拉自己也算是付出了代价。。。一想到这里，杰斐洛的心情更阴郁了。
但是，他跟自己七七八八说了这许多，一想到罗伦佐那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就觉得有点心虚。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在离开那不勒斯之前确认一下，佛德里克王子一句“都说了”这里面是不是真的包括罗伦佐跟艾波莉达那不可告人的一夜情。但是这种事情，搞不好弄巧成拙，确认不成却坐实了谣言。他在船上就这么忐忑不安的想了好几天，最后也没有决定到底要怎么跟罗伦佐说。
现在坐在罗伦佐面前，看着他悠闲的样子，杰斐洛仍旧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罗伦佐一口把酒杯里剩下的酒倒进嘴里，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口气，悠悠的说：“喝了我这么多陈年葡萄酒，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为什么是佛德里克王子传过来的信息？”口气虽然慵懒，但射过来的眼神却一点醉意都没有。
杰菲洛盯着罗伦佐看了一会，觉得反正也瞒不过去，不如干脆都告诉他。于是杰菲洛叹了一口气，把自己在那不勒斯这几天的各种情况，全都如实告诉罗伦佐，包括艾波莉达的小阴谋破产，她现在的情况，佛德里克王子的介入，卡拉麦拉被刑求最后惨死，以及临走前跟佛德里克王子的会面。他不知为什么隐藏了自己在妓女户发飙乱杀人的事情。
罗伦佐一直默默地听，偶尔抿一口葡萄酒，表情仍旧是一副迷茫的样子，眼睛先是盯着杰菲洛，后来头干脆靠在椅背上，眼光也渐渐涣散迷失在远处。杰菲洛说完之后，对罗伦佐这种无动于衷的反应略微有点失望。
“难道说你早知道艾波莉达会自作聪明从中作梗？”两个人都静静的坐了一会之后，杰菲洛忍不住问。
罗伦佐喉咙里闷哼了一下，算是苦笑，“我怎么可能未卜先知。但是她会这么做，我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这次咱们算是有惊无险，反而从中获得渔利。想来，我倒要感谢艾波莉达给我这么折腾一下呢。”
杰菲洛听到罗伦佐用“咱们”把他自己也囊括其中，心里有点小开心。终于装着胆子问：“佛德里克王子说卡拉麦拉都说了。你觉得这。。。”他问过之后，还担心罗伦佐会发脾气。没想到对方仍旧是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过了许久，才歪过头来，冷淡的说：
“说了又能怎么样？我把他未过门的老婆睡了，说出来是他自己丢人。那不勒斯本来跟佛罗伦萨关系就不是特别密切，他们跟米兰就算是联姻也是貌合神离。阿方索王子和费兰铎国王对三方联盟并不满意，这也是众所周知，否则索德利尼这次也没法搞出这么大动静。如果三方联盟要破裂，不会是因为我跟艾波莉达的那一夜。”
罗伦佐见杰斐洛一脸纠结的样子，略带微笑的加了一句：
“你觉得我那天晚上的决定是酒后乱性？”
要说，杰菲洛还真觉得罗伦佐那天晚上就是想要不计后果在自己结婚之前玩一次最后的疯狂。但是现在被罗伦佐这么一问，就又反复想了一下，借着酒力回答：“你一直都是个冒险家，别人要有7，8成的把握才敢出手，你算计着有4成把握摔不死，就兴高采烈地去跳悬崖了。我觉得你是明明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仍旧抱侥幸心理要去尝试一下。”
罗伦佐那句话本来是想自问自答，没想到却被杰斐洛顶上来一句，略略有点吃惊。
杰斐洛趁势，没等罗伦佐回应就继续自顾自的说下去：
“你这种人，哪天如果真的阴沟里翻船，也不值得同情。别人还可以说，‘我没想到会这样！”，杰斐洛越说越快，一边假扮出痛不欲生追悔莫及的样子。然后换了一张扑克脸，盯着罗伦佐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
“而您，我的大人，如果您将来失败，那我只能说‘自作自受’。”
“而你这只小爬虫，到时候就会来看我的绞刑，然后在我尸体上啐口吐沫？”罗伦佐面带微笑着说。
杰斐洛耸耸肩，“估计我等不到那天就被你先杀了。”
罗伦佐大笑，然后举起酒杯，说：“为咱们俩难看的暴死干了这杯！”
杰斐洛伸手过去，跟罗伦佐碰了一下杯，把剩下的葡萄酒倒进喉咙。
他们俩后来的确一个被处以死刑，一个则被谋杀，但却不是杰斐洛预测的这个次序。
索德利尼终于被假消息引诱的先出了手，罗伦佐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还手了。话是这么说，但真要把拳头打出去，还要先做很多准备。这种情况下，佛罗伦萨就体现出一个共和国的诸多体制问题，比如说佛罗伦萨到底要跟谁结盟这种事情还要通过议会这种相当没有效率的机构来进行选举才能最后生效。
就在罗伦佐积极拉拢骑墙派为投票做准备的时候，阿方索突然给佛罗伦萨发了一封最后通牒，明确要求佛罗伦萨放弃米兰，支持那不勒斯。如果索德利尼在第一次紧急议会的时候就要求进行一次选举，三方联盟破裂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是老家伙心里没底，让罗伦佐钻了空子。
“阿方索王子给佛罗伦萨发了最后通牒，”这次是轮到罗伦佐在紧急议会上慷慨陈词，“居然对我们颐指气使！佛罗伦萨建国300年，作为一个共和国，我们这些议员不是要对贵族国王负责，我们要对人民负责！现在一个王族给我们发最后通牒，佛罗伦萨人怎么能在压迫面前低头？我们的尊严何在？对人民的责任何在？”
台上的罗伦佐义愤填膺，台下的议员们嗡嗡的附和。
“怎么能让那不勒斯看扁了我们！“
“太过分了，明明是平等的三国联盟，他们有什权利给我们发最后通牒？“
罗伦佐在台上挥了挥手，让大家安静，一手托腮故作沉思，安静了想了一会，才继续：
“我一开始就觉得那不勒斯要跟威尼斯结盟这个说法很没有道理。”罗伦佐一边说，一边狠狠地瞪了一下坐在台下的索德利尼。老人家倒也不示弱，高傲的把眼睛一斜，根本不接罗伦佐的目光。
“那不勒斯当初跟米兰和佛罗伦萨结盟是为了抵御法国侵略。虽然法国国王换成了理查八世，瓦卢瓦王朝从阿拉贡那边对那不勒斯的继承权对费兰铎仍旧是个威胁。那不勒斯跟威尼斯结盟，根本达不到抵御法国进攻的目的。那不勒斯那边会传来这个消息，我觉得搞不好是费兰铎国王放出的传言，迫使佛罗伦萨在瑞米尼的问题上放弃和谈，支持他们攻打教皇。”
“抑或是，”罗伦佐歪头看了一下议员们，“我们佛罗伦萨内部有人故意传出谣言，破坏三方联盟，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牺牲城邦的利益。”
这句话说的刻薄，索德利尼心里不舒服却不能站起来直接反驳，否则就等于坐实了罗伦佐的指控。但是好在罗伦佐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示意议会前排一个贵族打扮的人站起来发言。索德利尼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人走到议会前台，站在罗伦佐的讲台下面一点，左右看了看在座的议员们，沉稳的说：
“各位大人，我是瑞米尼正统城主罗贝尔托的代表尼克拉·迪马。我的家乡被教皇的军队占领，外面则是那不勒斯的军队。这几个月来的围城，已经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船只无法停泊，入港的船只也无法出发，货物运不出去也运不进来。食物紧缺，城里有些地方连干净的饮用水都没有。大家只能喝脏水，夏天到了搞不好就会发生瘟疫。”
一说到瘟疫，各位议员们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上次黑死病大爆发虽然已经是一百多年前，但是1466年也曾经有过一次较小规模的爆发，仍旧让很多人心有余悸。
“如果佛罗伦萨支持那不勒斯攻城，那瑞米尼必然会遭战火洗劫，我们的财物会被雇佣兵抢光，我们的妻子和女儿会被侮辱，我们最宝贵的港口会被摧毁。。。”迪马先生说到这里，低头不语。
“我恳请各位大人，再次让各方代表都回到谈判桌上来。只有谈判才能让我们避开战火，让大人们获得最大的利益。大人们！”
迪马说完，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朝罗伦佐点了点头，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当然是罗伦佐安排好的一出戏。他点头回礼之后，继续表演：
“各位大人，瑞米尼是佛罗伦萨的客户，瑞米尼的兴衰直接跟佛罗伦萨挂钩，给瑞米尼提供保护，为瑞米尼的利益出头争取，这是我们佛罗伦萨议会的职责所在。我们不能因为那不勒斯发了个最后通牒就对他们俯首称臣。那不勒斯围城那么久，现在突然发了最后通牒，想必也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所以想在自己还有优势的情况下速战速决。我虽然不懂军事，但我是个商人。商人就要待价而沽，就要货比三家。这件事情，我看还是事缓则圆。毕竟，我们现在仍旧是米兰-佛罗伦萨-那不勒斯三方联盟的一员，于情于理，不管怎么说，都应该等米兰回话之后再做决定。”
罗伦佐现在没把握能够拿到2/3的多数席位，所以只能先用缓兵之计，米兰方面收到他和艾波莉达两方的恳请，估计近期就会回到谈判桌前来。如果佛罗伦萨和米兰都愿意继续和谈，那不勒斯孤掌难鸣，总不会为了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小城瑞米尼就一意孤行。等解决了瑞米尼的问题，罗伦佐暗想，我再回来收拾索德利尼这只老狐狸。
米兰公爵果然在5月底又回到了谈判桌前，加上佛罗伦萨和教皇的代表帕特洛红衣主教，就等那不勒斯方面停战，回来继续和谈。
佛罗伦萨议会里暗流汹涌，罗伦佐在努力争取议员支持米兰，索德利尼则继续宣传跟威尼斯结盟的各种好处，两个人明里暗里互相指责对方是另有所图。美帝奇家族跟米兰公爵府交好这件事情，一开始的确是让罗伦佐理亏的一个弱点，但是到了后来，各种流言蜚语传出索德利尼其实跟那不勒斯和威尼斯两边都有密信往来。他的织造生意原料进口也从米兰转移到威尼斯，跟威尼斯结盟对他的家族非常有利。这些小道消息当然都是杰菲洛暗地里传出去的。索德利尼的确跟威尼斯和那不勒斯的商人都有生意往来，但是佛罗伦萨的大商家包括美帝奇家族在内，在意大利主要城市都有生意。这话就看你怎么说，正着说就是“普通的生意合作”，反着说就是“索德利尼早就算计好了要把生意重点转到威尼斯，所以才从背后操纵议会达到自己的目的！真是太狡猾了！”反过来，美帝奇家族跟米兰的关系自始至终都是摆在明面上。相比之下，一开始指责美帝奇家族的索德利尼，到现在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处于劣势，走在大街上也会被人指指点点的议论。
同时，罗伦佐抓住新近建立跟佛德里克王子的关系，通过杰菲洛的联络网给佛德里克发了几封密信，请求他劝说费兰铎国王和阿方索王子，不要一意孤行，回到和谈中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到了六月初，罗伦佐觉得一切准备停当，自己也召集了一次紧急议会，并且头天就给索德利尼发了邀请。罗伦佐策划了一个月的一台好戏，当然不能让这个老家伙错过。
这次紧急议会从一开始就跟索德利尼一个月前的那次不同。首先，罗伦佐跟支持者商量好，那一天都穿黑色，深红色或者深棕色系的衣服。导致一眼望过去，代表美帝奇家族的深色暖色系就占了议会厅的一大半，就算是骑墙派看到这样的阵势也知道议会里现在是谁占优势。罗伦佐自己则穿上最喜欢的黑色滚红边长袍，头发，帽子，腰带，小小的十字架项链，每个细节都仔细安排。
跟上次的浪子形象完全不同，罗伦佐这次提早来到议会厅，带着一小队的侍从，诺里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他跟自己的支持者谈笑风生，跟熟识的议员点头致意，跟骑墙派握手，最后一次跟对方分析利弊。然后像上次一样坐在议会前排，诺里坐在他身后，旁边则是一片黑色深红色的海洋，有不少人戴着美帝奇家族的族徽别针以示支持。
索德利尼跟自己的小团体走进议会，看到罗伦佐胸有成竹的样子，看到议会里一大批支持者议会还没开始就已经弹冠相庆的样子，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也明白自己想要通过孤立米兰来打倒美帝奇家族的计划其实早就大势已去。他郁闷的坐在自己平常的位置，等着罗伦佐给他演这出已经知道结果的大戏。
结果，罗伦佐自己根本没有出场。他像上次一样，默默的坐在议会前排，看着他的盟友一个一个的上台表示佛罗伦萨要维系原有三方联盟的重要性；或者讲述自己去瑞米尼观察情况的结果，米兰公爵如何跟战士们同吃同住，亲力而为；有些老人家上来回顾米兰公爵曾经多次帮助佛罗伦萨脱离困境；甚至诺里也拿出账本一条一条的分析上次米兰公爵来佛罗伦萨访问，美帝奇家族前后拿出多少钱来招待，自己出钱也不能让城邦丢脸。佛罗伦萨驻威尼斯的公使被找回来，说威尼斯的海军完全被土耳其人所牵制，暂时没有跟任何人结盟的意愿。负责外事的官员拿出米兰和那不勒斯的公函，说愿意在佛罗伦萨的调解下，再次就瑞米尼的问题进行谈判。
索德利尼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胜算，所以反而能够比较平心静气的观察罗伦佐。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心机和技巧。如果是换成其他20出头的年轻人，又有罗伦佐那样的口才，肯定会借此机会自己出头出口恶气。当然，如果自己冲锋陷阵，不但会失去为了城邦利益的道德制高点，把这件事情变成私人恩怨，更会让自己失去第一公民高人一等的地位。罗伦佐之所以需要准备这么长时间，恰恰是因为他于情于理都不能自己出手，才要造好声势，以便借刀杀人。
议会之后，索德利尼思考良久，决定去拜访罗伦佐。
他并没有半夜偷偷跑去私会，而是找了个大下午，招摇过市的从美帝奇宫前门递了名片求见。穿着便服的罗伦佐没几分钟就自己跑出来，在美帝奇宫前庭的办公区众目睽睽之下，不断提起皮耶罗还在世的时候，索德利尼曾经是父亲大人的左膀右臂，云云。做出一副晚生后辈的尊敬态度。索德利尼也配合他把这出戏演好，自谦不过是跟着皮耶罗大人为了城邦尽力而为。罗伦佐亲切的把索德利尼请进会客室，吩咐仆人端茶倒酒，询问他身体情况，家人安好，绝口不提这几个月在领主宫内外的明争暗斗。
闲话说得也差不多了，索德利尼觉得既然自己已经跑来，干脆就切入正题吧。
“这次瑞米尼的问题，暴露了议会的一些弱点。”索德利尼也不等罗伦佐回答，就自顾自的把想法都说出来，“如果我们要通过一项法案，必须获得超过2/3的大多数才行，如果赞成和反对都无法达到2/3，法案和决议就会陷入僵局。如果再碰到瑞米尼这样需要立即解决的问题，议会这样缺乏效率的流程，很容易耽误事。”
罗伦佐对索德利尼单刀直入的态度也是小小吃了一惊。他本来以为索德利尼这次来是要提条件，要赶在事情没有走到最坏情况之前，保证自己的利益。没想到他过来是要谈议会改组这么大的事情。
索德利尼顿了顿，看罗伦佐没有插话的意思，就继续：“我认为，超过1/2的大多数席位就足够满足佛罗伦萨的民主制度了。我们应该借瑞米尼的机会，推动这个法案。”
罗伦佐听到这，眼睛不由自主的睁大了一圈。他当真是没想到索德利尼，这个刚刚还跟自己针锋相对的老政客，居然会跑到家里来，把这么一只大肥鹅放在托盘上献给他。
罗伦佐自从接任族长，就觉得议会流程处处制肘。考斯莫甚至是皮耶罗在世的时候，很多议员觉得美帝奇家族可以依靠，在投票的时候往往会跟风，并没有造成太大障碍。但是罗伦佐资历尚欠，很多老人对他执舵美帝奇家族，乃至整个佛罗伦萨的能力还抱观望态度。所以，罗伦佐一下子发现自己很多事情无法顺利在议会里获得2/3的支持。他借美帝奇家族的势力和自己的亲和力搞定一半到还凑合，再多就会觉得非常吃力，私下里就不得不用出钱买票数。但是花钱这种事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说对自己的地位会有影响，美帝奇家族就算富可敌国，也填不满“贿赂”的无底洞。
但是，议会2/3的大多数是佛罗伦萨自成立共和国以来的传统，就算是需要改，也不能从他或者任何美帝奇家族支持者里面提出来。搞不好议会改组没有完成，自己先被人指责是独裁者。
罗伦佐的脑子转的飞快，索德利尼这一步到底是什么意思？
索德利尼看到罗伦佐皱眉沉默的样子，习惯性的开始把表忠心的套话搬出来：
“罗伦佐，我自从你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开始从政，一直以来都是坚定的支持美帝奇家族。”
罗伦佐听到这话，冷笑了一下。远有路卡皮提阴谋，近有借瑞米尼兴风作浪，索德利尼，你一直以来坚定支持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利益而已。
在这一点上，罗伦佐跟皮耶罗完全不同，他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平常他可以为了利益所趋假装看不见，但是现在面对索德利尼，他觉得已经走到这一步，根本没必要隐藏自己的态度。
索德利尼看到罗伦佐这么不依不饶，半截台阶也不给，也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隐忍慎密的考斯莫，不是病弱的皮耶罗，而是一个年轻气盛锋芒外露的年轻人。他低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突然间觉得有点疲倦，说：
“罗伦佐，我跟你爷爷，你父亲，说实话都算不上朋友，顶多是利益盟友而已。在我们利益统一的时候，我曾经很积极的支持过美帝奇；但是，如果有机会，我自然会把自己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一点，我也并不觉得对你有什么道义上的亏欠。”
“这次瑞米尼，”索德利尼原本直挺挺的坐在沙发上，现在也有点疲倦的往后靠了靠，“也算是我政治生涯的最后一搏。结果还是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想到当初路卡皮提和他那帮党羽最后的下场”索德利尼说到这个程度，也就不管他用词是不是妥当了，“我就看出来你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他盯着罗伦佐，罗伦佐也毫不掩饰的瞪回去。
“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有很多牵挂。”索德利尼躲开罗伦佐犀利的眼神，继续说，“我要是被贬被罚，倒也算了。但是我的儿子和女儿和亲戚，不是管理家族生意就是在政府任职，如果受到牵连，是我这个做族长的责任。”
“你觉得我是个被利益所趋的小人也好，没有道德的政客也罢。我现在愿意跟美帝奇站在一条战线上。你在议会上会多一个盟友，在生意场上会多一个伙伴。”说完，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顺势单膝跪倒在罗伦佐面前。
罗伦佐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个老人，低头跪在他面前，略微谢顶的头盖骨对着他。索德利尼越是这么表忠心，罗伦佐就越信不过他。但是也不能就这么让他在这里跪着。他站起来，把索德利尼扶起来回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索德利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默默的等着他开口。
罗伦佐眯起眼睛，慢慢的说：
“索德利尼家族的织造产业，进货渠道从今往后要由美帝奇家族垄断。我们肯定会给你比别家更合理的折扣价，但是你也不能到别处去进货。索德利尼家族的帐务，交给美帝奇银行代理，如果生意上需要融资，也由美帝奇银行负责。我记得你有一个孙子在帕奇银行做学徒，让他到美帝奇银行来，我们绝不会亏待他。如果大人您只有在利益统一的时候才会支持美帝奇家族，那就让我们的利益最大限度的统一。”
罗伦佐本来根本没指望索德利尼会同意这些异常苛刻的条件，这等于把索德利尼的生意归入美帝奇家族。
没想到索德利尼点了点头，回答：“麻烦诺里先生起草合同。”
罗伦佐的脑子里转了八百道弯，考虑到各种最坏可能性和几率。最后走到茶几旁边，给索德利尼的酒杯倒满，自己也倒了一杯。索德利尼站起来，接过酒杯。两个人干杯之后，索德利尼觉得该说的已经说了，也没必要久留，就告辞。
罗伦佐马上叫来诺里让他起草合同。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索德利尼还有后手，现在假装认输作为缓兵之计。
等诺里拿来索德利尼产业的账目，罗伦佐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上了这只老狐狸的当。索德利尼的织造工坊状况很不好，在帕奇银行借了不少贷款，但是因为家族本身投资不利，现在濒临破产。罗伦佐这才明白索德利尼为什么这么急赤白脸的要跟他表忠心。而自己急于在议会里获得几位元老的支持，就糊里糊涂跳进索德利尼的小圈套里。索德利尼的生意，如果是按照正常渠道，美帝奇家族才不会收进来给自己添麻烦。结果，索德利尼到罗伦佐面前一跪，议会改组的口风一放，罗伦佐便自告奋勇的把索德利尼的一滩生意揽到自己手里，不但要替他们管账，搞不好还要帮他们还欠款。
罗伦佐是个老练的政客，是个杰出的外交家，但是却是一个蹩脚的商人。索德利尼大概也是看准罗伦佐这一点，才想出这种办法，不但保证了自己在议会里的地位，不会像路卡皮提那样彻底失势人财两空，更借美帝奇家族的财力让自己的生意得到资助。
但不管怎么说，罗伦佐觉得这个交换还是很值得的。美帝奇家族虽然生意上受了一点损失，但是在索德利尼和美帝奇家族共同努力下，议会勉强以2/3多数席位通过了决议，至此以后，决议只需获得超过1/2席位的多数就可以生效。同时通过的法案还特别规定了新议员获选的流程，原来议员当选需要佛罗伦萨所有男性有产业公民投票决定，而现在则改成新的议员由现有议员提名并选举产生。这样佛罗伦萨议会就成了一个基本由美帝奇势力控制的内循环闭锁系统。
罗伦佐即位不到1年，就完成了他爷爷和父亲都没有达到的目标：让佛罗伦萨的议会成为美帝奇家族的可控组织，但同时又维持了“民主”的假象。罗伦佐仍旧以一个普通公民的形象出现，甚至并不会连任议员。他在自己家里办公，在街上也以平民身份跟邻居打招呼。但实际上，领主宫成了美帝奇家族的一个分支，罗伦佐想要通过什么法案，议会一般都会通过。
瑞米尼的和谈也在六月底告一段落。那不勒斯孤掌难鸣，只能同意撤军，米兰乐得把军队收回去不再跟教皇针锋相对。帕特洛面色阴沉的在赔款协议上签了字，支付了5千金币的赎金，把围困在城中的巴蒂斯塔上校和他那点不成气候的小军队领走。瑞米尼正式脱离教皇管辖，名义上成为独立的小城帮，但实际还是属于佛罗伦萨的管理范围。
这件事情从去年开始经历梅帝契族长轮替，艾波莉达从中挑拨，三方联盟险些破裂，到后来罗伦佐借机打击异己，重整议会，到最后也算是圆满告终。
于是，1471年六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罗伦佐站在窗前，看着仲夏花朵盛开的中庭，喷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车马人流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他从去年坐上族长的宝座，到现在才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喘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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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米尼一章终于结束了！！！佛特拉开始会有教皇家族更多介入，打斗也会比较多一些。。。现在想到要让杰菲洛被人打得起不来床，我就忍不住的笑啊～～～（后妈。。。我就是个后妈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