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的故事

1、北戴河。我很早就学会游泳了，很早很早，以至于我顺着这条脉络溯上去，就顺便回顾了我的整个童年。我出生的城市并没有海，所以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出游，都是奔着某个有海的地方去。到了海边，住离海最近的小旅馆，放下行李，换上泳衣，裹一条大毛巾，一定要赤着脚，一步步走到海边去。要先走一小段土路，也不嫌脏，但要低头小心踩到碎玻璃，等走到柏油路上，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前进了。赶上盛夏的时候，柏油路就变成了烧烤篦子，脚踩上去恨不得滋啦一声冒起烟儿来，所以人们都蹦蹦哒哒地前进，都挺兴奋的。等踩到沙滩上那瞬间，脚已经陷下去，身体却还带着兴奋劲儿往上窜，于是重心不稳跌下去，也不生气，就顺势在沙子上打起滚来。这种时候，五岁的小孩和五十岁的老头都是一样的兴奋。老头们顶着光秃秃的脑门，一个个跐溜跐溜钻进海水里，浪里一会涌起一个锃亮反光的脑壳儿。这些起起伏伏的晃眼光斑里，有一个是我姥爷，他冲我一挥手说：下来啊，别光瞅着。 然后我就下海了。从此以后，我都跟大海很熟。但是即使多年以后我的泳技已经变得娴熟无比，我也不敢游进深海。“因为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某老人言。 2、夏宫。但真正学会游泳并不是在海里，而是在一个叫“夏宫”的游泳馆。这地方当地七八十年代生人没有不知道的。在一个没网，没电话，俩人约会能遇见全凭运气的年代里，游泳馆和溜冰场简直就是催发爱情的圣地。不过还没到我催发爱情的年纪，夏宫就萧条了，被停业，被查封，被拆走，被夷为平地，被忘记，被偶尔想起，成为一个莫须有的存在。跟那时候叱咤一方的贪官一样，风光着风光着就进去了，过不多久一判，人就没了，老百姓最开始还唏嘘两句，后来都懒得提了。要不是想讲讲游泳的事，我都想不起来还有个夏宫。现在不止想起来这个地方，还想起来它的外观是仿造的悉尼歌剧院，里面很大很大，有很多池子，还有特别长的滑梯。直到想起泳池旁边很多小房子，我在里面自由穿梭的样子，才恍然明白，记忆里的大，也可能是个误会。 而第一次学会游泳，就是在这儿。我爸那个空空的池子边上一站，说，你下去，然后我就下去了，一点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我那时候无法对他说不，以至于后来才对他说了太多。那是夏宫最深的池子，十米见方，因为最深，水的颜色比别的池子都更蓝。我一下去就感觉到了巨大的浮力，把我往上推，不过并没有什么安全感，反而是这股来自深渊的力量让我恐惧，我只能什么都不想地听着我爸在岸上的指挥，手脚并用地绕着圈游。头脑一片空白地不知道游了多久，感觉听不到岸上的声音了，抬头换气的时候我发现我爸不见了。但我却没法儿停下来，为了保证自己不会沉下去淹死，我只能机械重复着蛙泳的动作，一次换气都不敢落下，我在水下睁开眼睛，想看看爸爸是不是在水里，可是水里只有我自己。我心里慌得不行，一万个念头闪过，我爸是不是丢下我跑了，我是不是要淹死了，我是不是要在这里永远游下去了，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呢？第一次关于虚无的思考可能就从这里开始了。我已经无法回忆起后来是怎么上岸的，只记得眼前是一片很深很深的蓝色，我像一只小青蛙在一个装满水的蓝色方盒子里游啊游，一圈又一圈，战战兢兢地也满怀兴奋地一个人游着。慢慢地恐惧褪去，开始感觉到了自由。 小时候的很多事，因为时间久远和记忆力越来越差的双重作用下变得愈加模糊梦幻。很多时候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真实存在，哪些是我的想象。比如夏宫学会游泳这个事，我从我妈嘴里听到了一个更现实主义的版本。我妈说那天可热闹，发生了很多事。先是我们一家和我爸同学两家一共三家，六个大人，三个孩子一起去的游泳馆，浩浩荡荡，叽叽喳喳，扑通扑通玩得叫一个旁若无人。然后我和小朋友在浅水去游戏的时候把人给推倒了，小朋友呛了水，又哭又闹，跟我厮打在一起。然后家长们都围过来了，因为当时的场面，我把人家小孩按倒在地，看起来是我占了上风的样子，那小孩还哭得撕心裂肺，惨绝人寰，所以我爸上来就给我揍了，给我抱起来扔一边冷静了。然后我觉得委屈，也在一边哭。小孩一看我也哭就哭更凶了，于是留下了一个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声声不绝的尴尬现场。据我妈说，我早就学会游泳了，根本不是在夏宫的蓝色深水区学会的，是在更早的时候，在某个大海里。我爸把我放到那个没人的深池子，是要我冷静和反省的。我依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故事的真实版本。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就不是个霸道小孩啊，我也不喜欢大哭，所以这事真的是我做的吗？不过我可以确定，真正学会游泳就是在夏宫的那个正方形深池子里，只有自己才能真的明白什么是学会，那是一种驾驭的感觉，方向，速度，频率，呼吸，舒展程度，你的身体可以逐一控制它们，一起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直到忘记了时间，感觉到自由。那天我一定是自己上岸的，因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无足轻重，所以我记不得。 所有小时候的霸道无理的你都会被未来更超越的你所覆盖，那个遥远的短暂存在过又永不再现的一瞬间因为体量单薄而慢慢遁入虚无。而那些启蒙的灵光乍现的又照亮整个未来的时刻，则拥有推翻一切的革命性的力量，你会永远记住这一刻，并开启新的人生阶段。这种笃定，就像我知道我学会了游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