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

我记得曾在家中的阁楼上翻到一本书：《千只鹤》。
我还把几张巴赫的谱子夹在里面。
然后，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五线谱小姐对我控告三谷菊治的罪行，她豆芽般的身姿在骄阳下变得扭曲错落。
我记得一次旅途，在火车上。
拉开窗帘，玻璃中映出一个瘦瘦的男孩子。他的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花盆，脸侧向外，平静无声。稻田成碧海从他的身后飞掠驰过，在流动的自然布景中，那盆枯死的植物成了阳光下某种和猗郁相持的象征。
芸芸众生在这里生长、死去，都是以一种火中取栗的姿势和过去告别。
我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看电影。那天下雨了。
我们没有带伞，站在屋檐下。你给我买了支冰淇淋，我不停地舔，不觉得无聊，因为很甜。
雨下了很久，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一直在等着。
十年了，我又站在了这里，等着天晴。
这一带改造成了繁华的商业街，什么都变了，就是天气没变，还是在下雨。于是我的等待也就变成了守候。雨越下越大，但是我一点也不焦躁，好像雨后有一场对彩虹的期待。
你会用十年的时间去守候一场雨吗？
因为它无端地闯入了你的梦境，并且一滴一滴地，掉在你的灵魂上。
                
                
我记得那天，他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然后把手放进口袋，边走边回头看我，嘴里还在说着什么。我知道他是叫我回去。最后，他挥挥手，我们终于隔了万水千山，他黑色的羽绒衣在呼呼的北风中像一件宽大的袍子，留给我的背影，像极了童话里的王子。
我记得生病的时候，总想念工作着：每天辛劳回家，坐下来休息，品尝着最基本的饮食，不花式但温暖，因为有时间慢慢咀嚼，每一口都被仔细品尝，每一口都令身体回复生气，带来美妙的能量。
我记得每次照相，都很怕光。快门按下的时候，很容易闭眼睛。
现在照相，都很少按闪光灯，然而新的问题出现了：对着镜头，很难露出让自己满意的笑。
我觉得自己笑得不好看，所以干脆就不笑。
我记得那个把法国革命史弄丢了不得不重写的家伙。
我想，比起他，也许我全部的不幸都在这里，就这么多了。希望生活不会再糟糕。
因为，你说，在生活的一马平川面前，幸好还有格格不入的入侵者，带着热气腾腾的杀气、哀怨、惊恐和悲伤。
我记得母校的校史馆后面有一面心愿墙，我们常常自在悠闲地来这里品尝时光。墙上画满了各种符号，涂鸦成了它浓重的布景。各种颜色的笔写着一些不起眼却温暖的事情：A喜欢B，追了三年，直到毕业，B终于答应做A的女朋友。Z君和G君从小一处长大，毕业了要分开，来到这里纪念他们的友谊。F男孩给H君买了一个跳伞，希望给她一个惊喜。D女孩很漂亮，还是文学社的才女，追她的人很多，而K君和G同学暗恋了她三年。S女孩偷看了F同学从不给别人看的作文，W君喜欢同桌。千姿百态的笔迹将年轻的秘密透露给这垂老的墙，它是多么富有和幸福啊。
我记得太阳照得淡散散的那个下午，姨姥姥从高高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用搪瓷杯子装的草莓粉，用勺子取出一勺，给我们冲水喝。
我觉得那是最好喝的东西，而现在，我喝很多饮料却没有觉得比看着那盒草莓粉从高高的架子上被拿下来更开心。
我记得自己有一个撕本子的毛病，还给它取了个正式的名字：撕本子强迫症。
后来症状愈发严重，追根溯源却不能了。可是，我忍不住，好像一定要把讨厌的东西清理掉才能安心。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能某天写着写着，觉得不好了，就撕掉。也可能曾经很珍视的一本漂亮笔记本，写上几个字就乏味了，又觉得字在上面不好，索性撕了。更或者，曾经一笔一划写的漂漂亮亮的字，精心保存了很久，再读时觉得所言胡扯，就大臂一挥，撕了。这些变成灰烬的东西，是为了将最完美的留存在那里而毁灭的。而大多数是边写边撕的，写完一篇，下次再写时，本子已然单薄了不少。于是乎，心头涌过前言万语，都是对不起世界的一草一木。
现在，我还有强迫症，但不怎么撕本子了。
我记得那年夏天我走后，圣彼得堡的秋天已经来临。
你住在那里的一条叫做圣保罗的街上，那里有很多美丽的树。
你说，每个季节都要给我寄一片那里的叶子。
可是，我只收到了一次。薄薄的，淡紫色的叶子，两片。
你一定是忘记了吧，忘记季节了，对吗？
生命里的第23个冬天，夏宫前的叶子已经掉落了吧，可是，你的夏天过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