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记-那些人那些事
太小太早记忆已经记不得什么了,最早最早家里住在妈妈单位的家属院。因为妈妈在气象局,气象局的选址有一定的要求,必须比市区的最低海拔高多少米,所以小时候我住在老家那么一个小的市区里的边缘。当时的市中心叫雷神殿,大约是在解放前有一个很有名的庙或者寺,起名叫雷神殿。所以这个名字就沿用了很久。上小学,周围的同学下课放学都经过市中心走一小段路,而我却没办法经过市中心,而且很早就需要走外环,往城市的边缘走。妈从小管我很严,放了学不能再外面逗留,不给多余零花钱以防止在外面胡吃,而且住在城市的边缘对于我来说,就是放了学赶快往家里赶,否则就会晚回去被说。庆幸的是因为在边缘处,周围各种野地,各种花花草草,回家报了道就可以在楼下野跑,逗猫摸草,也许那个时候就是最初影响我喜欢各种植物的开始
一 梅花
最早我家住老楼的二楼,有一个阳台,阳台上养了七七八八很多盆花草,可惜我太小已经不记得都有什么品种了。只记得有一盆很大,根茎很粗壮,却没有叶子。后来才知道那是盆腊梅。只可惜我有意识的去关注时,那盆花就再也没开过花了。后来在翻看小时候照片的时候,看到过老妈抱着我,我戴着毛线织的小圆帽子,在那盆腊梅花旁边的照片。粗壮的根茎,光秃秃的枝桠上面,开着像是黄宝石一样一小颗一小颗的花朵,花朵并不密集,分散着;花瓣也不张扬,是含苞待放般的,羞敛的。那个年代是80年末,主流思想是又红又正中冒着一丝丝不一样的的气味,老妈梳着江姐头,可那江姐头是楼下有着红蓝白相间旋转柱的潮流理发店理出来的,理发店里贴着巩俐和金发美女。问妈为什么养它,妈说她一直是懒人,不愿意伺候花花草草,碰巧单位发花株,她便搬了一只回来。妈说腊梅开花香,却不是浓烈的香,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花株也很难伺候,不开花的时候无叶无苗,不清楚是死是活,运气好了冬天打花苞,运气不好一个冬天都如死木一样静静的待着。这种在现在看起来傲娇的确有高贵的花,始终是我的一个谜。
再后来家属院里盖了楼房,我们便搬进了楼房,那盆腊梅好像也在搬家的时候丢掉了。再也没见过。
08年去江苏念大学,大学校园里有一条玉带河,横穿整个校区,第二年冬天南方落雪,平时也不走河边小路,那年因贪图雪景,和好友结伴去河边赏雪,却在蔽侧的河边小路里,看到一株红梅。矮矮小小的树枝,光秃秃的枝桠,开着几朵漫不经心的花朵。花瓣是小团小团的,含苞待放的,花蕊中心还有雪花覆盖,我惊呼太幸运,扶着好友就踮起脚尖去闻那花朵,只可惜也许太寒冷,竟不记得有香味赐予我。第二年春天,又去河边,周围竟是桃红梨白,只有那一株梅花,藏在一堆红红绿绿中间,没有叶子,没有苗。才顿觉得估计是花匠给学校植花的时候误种下去的梅。
心里想,也是了,都已经是这样的一个时代,看她喜她的人,估计也不多了。古人的梅兰竹菊,到现在除了用于庭院景观的竹和用于特殊节气的菊花,剩下的两个物种,似乎都离世人太远了。兰花已经有了档次,被匠人培养,标上标价出售,也没了空谷幽兰的境界,而梅花,自从那年大学,我再也没有见过。好像也成为了世外之物。只是还是会想起阳台那一盆腊梅,这样一种傲立的植物,竟然被妈这样无心懒散之人供养。然而我如此对花有兴趣,竟没有一次看过她盛放,闻过她花香,实在,太遗憾。而能够养活她几年,看过她绽放的妈,真的好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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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马蹄莲——我和表姐
小时候爸妈白天要上班,上学的时候倒还好,下了课自己回家先写作业,等妈回来做饭吃。放了暑假寒假就得找地方去了。寒假也还好,小城市懒散惯了,家里和妈的单位又近,早晨她出门去把该做的做了,下午三四点就回来照顾我。暑假日子比较难打发,早晨写完作业下午在家,妈也不放心我一人在家,一定会抱着电视看,要么就是下楼和家属院的孩子们疯玩。为了有效地控制我,一般暑假的时候都把我送去外公外婆家。
啊,关于外公外婆家的暑假回忆好多。因为城市里有一条江,暑假的傍晚吃了晚饭,就可以去江边玩耍,要是太热,舅舅舅妈会带我和表姐去游泳。换上桃红粉红的小泳衣,套着游泳圈,走十分钟就能走到江边。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被禁止去江边的,每年都有祭母亲河的小孩子,一年能去一两次已经很满足了。其他时间我被送到外公家,就是去家属院前面的新华书店看书,由于是家属,可以在角落里窝着看一下午,也没人管,看累了就去家属院的院子玩。表姐也在,但是表姐从小长的就好看,很多时候她不怎么来书店看书,而是从二楼小丹家玩到三楼聪聪家,或者站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聊天,什么谁好看或者谁好帅,还有我喜欢你的英文怎么说之类。表姐虽然每次都带着我,可惜我每次去和表姐一起,都插不上话说不来一起,感觉很像个局外人。幸好漫漫白日有外公陪我。
外公家住一楼,那个时候的一楼总是会在房间的外面伸出去一大块,开个小门,种点花花草草,养一两盆花。外公生性温和,又脾气好,花也随人,不张扬,随季开花,随季衰落。我蹲在院子里,一棵一棵的指过去,这是什么呀,那是什么呀。有海棠,叶子毛茸茸的,花朵颜色极为艳丽;有木芙蓉,几乎不需要怎么打理,像苞米一样,窜出去很高,每一节都开出胭脂粉一样的花朵,花瓣像是拿宣纸簪起来的假花一样。还有一地不用人养自己就会疯长的太阳花,叶子是饱含水分的针尖状,花朵颜色绚丽,赤浓烈焰;表姐最喜欢的是指甲花,花开的又多又繁密,她会要求外婆给她掐了花瓣,用卫生纸包了之后再用线包好,一周后再拆开,指甲变染上了颜色。红色的包出来最好,因为没那么好的染色效果,红色包出来是橘黄的,黄色的包出来就淡的看不见了。我从不和表姐争红色花瓣包指甲,反正包完了也会被妈骂。于是表姐的职责就是负责给凤仙花浇水。于是小时候的我总觉得小院子只有在表姐不在的时候,才是我的秘密花园,她一来,放佛又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大概那个时候就养成了不够自信不敢去也不去追潮流的心气,有次意外的注意到了角落的马蹄莲。我问外公,这个是什么呀,外公说,马蹄莲。马蹄莲?莲花不长在水里吗?外公说,就像木芙蓉也有芙蓉俩字,不也一样没有长在水里?我觉得这植物简直是异类,就像在大院儿里同样异类的我一样。于是跟外公讨了它,像表姐讨了其他花一样,作为自己的宝物,自己照顾。
说照顾其实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今天浇浇水,明天拨拉拨拉叶子。直到有天看到花叶丛中的一只我一直以为是叶子的茎杆由绿色渐渐变成白色,然后慢慢的打了一个花苞,细长如小喇叭状的花苞,我才知道,哦,原来马蹄莲开花是这个样子的啊。慢慢的在白色的喇叭状的花瓣中间吐出了黄色的花蕊,搭配了黄色整个花看着好看了一些,不像刚开的时候那么素静了。后来那盆花呢,后来家属院整改,把小院子拆了,花花草草该散养的散养了,该丢的就丢了。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住在公司的宿舍里。宿舍是80年代的筒子楼,我住朝北,没有阳光。室内也很破旧,有次在花农的三轮车上看到了马蹄莲,欣喜的不得了,买了一盆搬回去,只可惜开完了那一季的那一朵花苞,再也没能开出花来。再加上慢慢到了冬天,叶子慢慢的失去了水分,再也没有活过来。小时候记得也只是给它每天浇浇水而已,用外公的话来说简直是野长,不用管自己就活了。怎么这会再养,任凭我再怎么精心料理,还是一样死了。让人有点气急败坏。后来又有次碰见那个三轮车花农,他咧着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跟我嘿嘿一乐说能开一季就不错了,这本来就是南方的植物,要多晒太阳多浇水,温温乎乎的长,连他们卖花的都只在那一个季节拿出来卖。唉,原来是个橘生淮北的缘故啊。
也确实是了,好像在北京这么多年,难得见到谁家养马蹄莲,凤仙花,连公园或者植物园的野地里也很少见到原来老家满山野长的木芙蓉。老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其实植物也是一样一样的。毕竟长江流域的植物难得在黄河流域长了。我也是一样,喝不惯北京的水,吃不惯北京的菜,觉得水总是有股碱味,菜总是长的不喜人一副还没嫩绿就已经蔫黄的样子。春天少有温温柔柔的细风,冬天外面风推着人走,第一年冬天没有经验睡觉头对着暖气早晨起来都会喷鼻血,自己心爱的风衣被压在了箱底感觉秋天短暂的都无法拿出来穿,最要命的是干啊,好干怎么这么干,一点都不湿润,我就跟那盆在窗台上死掉的马蹄莲一样,没有了水分没有了活力。恰好那个时候和男朋友异地,每次听他在南方花花绿绿,细风碎雨,就各种心生对北京的不满,每每都想逃离出去,每每都又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作罢。可能是自己犯懒,也可能是缺少勇气。
而表姐,高考的时候数学只考了40来分,索性语文和英语还成,愣是顶着上了个三本,在西安学旅游英语。大一就各种男生前赴后继,为了自己清净,她很快挑选了一个个头高大皮肤黝黑身上纹着纹身的硬汉做男朋友。毕业后此男用家里的关系给她介绍了老家秦皇岛的一所小学,当英语老师兼音乐老师,每天过着8点上班5点下班的快乐生活。那个时候我也刚到北京,她每次来找我玩,总是要去家里点醋溜藕片吃,抱怨秦皇岛没有家乡嫩嫩的小油菜佐香菇炒,也从来都见不到莲菜。躺在我宿舍1米2的小床上看着灰突突的天,表姐抱怨生活简单单调无聊,抱怨风不好水不好吃的不好,抱怨男朋友虽然竭尽全力满足她一切但她仍然不满意的生活,她悠悠的跟我说,每天晚上睡在床上都想着明天睁开眼我就要离开这里,而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在窗户上又觉得,好像将就将就也可以过这一辈子。我叹气,我能懂她,却恨自己也深陷这苦之中无法自拔。
表姐的抱怨并没有持续很久,第二年的夏天表姐再来北京脸上是初恋的神情,而我那个时候被异地男友劈腿,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问她到底又在哪儿获得了人生的第二春,从春天到夏天,我在混混沌沌中过着。秋天认识了老王刚缓过劲来,觉得北京都变得美好了起来的时候,那年冬天表姐拖着行李又来了。
这次表姐不躺在床上和我抱怨了,对我说,来,借我2000块钱。我一向把钱看得紧,生怕她借了不还我,于是捂着钱问她要做什么。她一脸幸福的跟我说要出国,买机票。我再三逼问,表姐跟我说,男朋友家里买了房置了业日子定好了要结婚,我舅舅舅妈都知道,还以为过了元旦就能结婚了,我表姐不干了。原来是夏天放暑假的时候,她和男朋友会去接私活,带着去秦皇岛靠岸的各种船只上的人在秦皇岛玩,结果某天遇到了一搜菲律宾的船,跟船上的一个船员电光石火的就爱上了(是的就是船员),回去和男朋友摊牌,男朋友各种挽留未遂。船员在秦皇岛待了俩月,表姐和他依依惜别,临走船员邀请她去菲律宾玩耍,于是表姐在某个夜里躺在床上夜不能寐,琢磨了下自己也是铁定不可能这样在秦皇岛当一群小屁孩的老师一辈子,就第二天辞了工作给男朋友留了信买了火车票来北京找我,决定办了护照和机票就去菲律宾。只可惜自己平日地大手大脚惯了,护照办完只买了到香港的机票,去马尼拉的机票都没钱买,只能先跟我借。
我听完内心一阵翻腾,心想原以为和我一样永远只是嘴上说说的表姐,最终居然做出来实际行动了。然后非常佩服她的勇气,掏出了2000块钱借给她。当晚表姐带着钱找自己北京的朋友出去嗨皮了,我一个人躺在宿舍小床上,看着灰蒙蒙的天,又后悔了。起身给妈打了电话,报告了表姐的大决定,然后舅舅舅妈就知道了,然后全家就知道了。
第二天表姐幸福的在动物园逛街买各种小裙子小吊带,接到了舅妈的电话,说她和舅舅在北京,表姐一脸愤怒的问我怎么回事,我镇定的说我不知道啊.......心想她再逼问我几句我就要招了,结果表姐立马一个电话打给秦皇岛男友,破口大骂一顿,挂了电话对我说,没事,肯定是那谁出卖了我,我去和我妈说清楚就好了,菲律宾我是肯定要去的。结果表姐如壮士一般走进了舅舅舅妈的宾馆,再也没出来,被软禁了半个月,一直到自己去香港和去马尼拉的机票全部过期。
舅舅舅妈元旦后押着表姐回了秦皇岛,然后自己安慰的回了老家。我和表姐通电话,她说算了,反正人生就这么一睁眼一闭眼的过了,我心有愧疚,那2000块钱没再跟表姐要。当年春节回老家,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表姐放佛没事儿人似得我也跟没事儿人似得,一家子都忘了表姐的出逃,忘了表姐轰轰烈烈的异国恋,我们俩照旧在年夜饭之后抱怨,她抱怨秦皇岛没有莲菜,我抱怨北京的鸡汤又寡又薄好难喝。
年后我和表姐返程回北京,她从北京倒车回秦皇岛。我那时恋爱的如胶似漆,宿舍已经不住了,留她自己做中转小住,结果两周后舅妈又来电话,说表姐并没有回秦皇岛,电话也打不通。我心里一颤,给表姐QQ留言,问她在哪儿,那年春天某个还算温柔的春夜里,表姐的头像亮着,一闪一闪的跟我说,哈,妹子我在菲律宾的宿务岛,这里水清沙白,好爽啊。
当然理所当然,这次没了我这个小叛徒,表姐顺利的逃过了所有人的眼,成功的逃出了国门,逃到了她那个菲律宾和新西兰(我怀疑是毛利人)和中国混血的新男友身边。表姐爱上了那里天天都是蓝蓝的天,爱上了那里一年四季的各种花红叶绿,也爱上了那里一年365天300天都可以穿裙子,更爱上了那里一望无垠的大海,她说自己的呼吸都舒畅了。我问表姐,一个人去异国他乡,习惯吗?表姐说,习惯?太习惯了,好像我从来就属于这里。
舅舅舅妈斗不动表姐了,除了知道表姐找了当地一家做食品出口的中资企业的工作,每天会给他们报平安之外,也就知道菲律宾在中国的南边,连怎么去都不知道,于是妥协了。那年秋天,表姐开心的穿着吊带小白裙,和船员男友在当地简单的领了证,舅舅舅妈认了命,穿着大花的衬衫短裤和背心裙在海边参加了表姐的婚礼,我和妈看到舅舅一张中国典型汉子的脸,夹在一堆婚礼宾客的中间的那一丝局促,都叹了口气。我妈关了电脑屏幕说,你姐啊,从小都不让人省心,还是你好!我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心想,是啊是啊我好乖呢。
那年春节表姐没回老家,第二年夏末看微博,表姐的微博头像,是一个眼睛贼大的混血小姑娘,我的小外甥女,遗传了表姐的大眼睛,菲律宾姐夫的高鼻梁和黝黑的皮肤。
再后来有了微信,表姐发的并不多,只要发,不是在海边畅游,就是在party上美美美,还有抱着女儿和老公在教堂门口合影,或者是最近的万圣节一家三口涂的人魔鬼样的。表姐在那边买了一片地,造了自己的楼,据说有游泳池,还有大花园,种着她喜欢的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舅妈说家里还请了三个菲佣,只需要付很少的钱,家里所有的事儿都有菲佣干,表姐只在偶尔偶尔的思乡的时候自己下厨,烧点自己喜欢的菜。舅妈偶尔还是抱怨女儿嫁的太远她够不着,而舅舅说,哎,她开心就好。
我也从80年代的筒子楼搬了出来,先是和老王在北四环租房子,后来自己攒钱买了一套小房子。不过可惜的是,不管哪一套房子,都没有独立的阳台。我依旧喜欢种花养草,先后买了好多,大都养不长,后来再也不买开花的花,养几盆绿萝和吊兰,泡一瓶富贵竹,只图家里有个绿颜色就够了。而现在的我,已经不再会抱怨北京的菜不够嫩,鸡汤又寡又难喝,不会再在夜里躺在床上想自己要逃到南方,去吹细细碎碎的风,去看莺红柳绿,我成功的把自己从一盆只能在南方养的需要多多水多多湿润的马蹄莲,变成了一株树苗,扎根在这里。把自己的身体系统,从需要多多的水多多的湿润,调成了需要并不那么多的水和那么多的湿润度。习惯吗,我问自己,然而并不想回答。
前几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有次夜里做梦竟然梦到了那个小院子,梦到了那一园子的花花草草,还有那一盆好看的花,喇叭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和外公说话嘎嘎乐的自己,还有精心包指甲花的表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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