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月亮
一
二零一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早晨七点一刻,晴朗无云,暑气还未浸透凉雾。我的高中发生了一起跳楼事件。
那时,我刚吃完饭从食堂走向教室。当我走过二号教学楼的时候,七点一刻的预备铃在我背后响起。忽然,伴随着丝丝细碎的尖叫,“砰——”的一声巨响闷沉的砸在我的耳膜上。我立刻下意识的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躺在距离我四五米左右的水泥地上。他的腿折成怪异的八字,血红的花朵从他的膝盖倏尔绽放,在几秒钟内迅疾的伸出枝蔓,铺成他雪白t恤、黑色长裤燃烧着的背景,无声而热烈就像这个高考的夏天。随后我的眼睛被我的手遮挡,我的喉咙发出恐惧的信号,我的膝盖开始记忆他的腿摆成的“八字微笑”——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死亡。仅仅几分钟,以他为圆心,形成了一个直径为三米的圆——吃完饭路过的同学大多成为这个圆上的点。大家带着猜疑、同情、恐惧、惊讶的复杂感情瞻仰着他红色背景上的死亡,而他则回馈给大家暂停时间表的小小理由。
但是,这个理由很快就被抹去——保安将直径三米的圆上的点赶回教室,救护车在八点左右来去匆匆空留嘶鸣,地上的血迹在给空气留下气味前就被彻底清理干净,下课铃一响班主任就准时出现在班级门口…… 在班主任探寻的目光里,我们心照不宣的把头埋在半米高的课本习题里,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的确,对于我们这些还有18天就要面临高考的考生来说,任何扰乱都将是致命的。如果不是那个男生生命中最后一个声响不可阻挡的砸在我的耳膜上,我可能会头也不回的走进教室、走进习题、走进我对未来的华丽遐想。
当然,这样的平静没有维持太久。当天下午,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就像病毒一样肆虐。殉情说、考试压力说、父母离异说、精神错乱说在好事者的嘴里花枝招展,像游荡的孤魂拥挤着上岸。到了快放学的时候,经过口口相传的博弈,最终存活下来了一个版本:男孩来自走廊拐角处的高三六班,因为高考压力和爱情受阻,选择在521这天结束生命。显然,大家都对这个原因非常满意,爱情的傻瓜、痴情的戏码总能在荷尔蒙骚动的季节获得无数同情和向往。渐渐地,同学们对故事女主角的好奇远远超过了对那个死去的可怜虫的怜悯。这份黑色的“节日”礼物,在17、8岁女孩儿的眼里浪漫又壮烈,但又是任谁都不愿接受的。
二
虽然早上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但是在这个“殉情说”之后,死亡的阴影被不知不觉的剥离。我像往常一样走回家去,穿过潮湿的公园,走过低鸣的麻雀,在这样的情景和步率里自然的想起我心中的少年。苟居夏日漫长的一天,我只有徒步回家的这一小会儿可以放松下来想想他,这一天里剩余的时间对我来说都是荒漠。
他比我高一级,现在已经在北方最好的大学里,等待着与我相识。在高三没有尽头的重复里,所有知识像是相同规格、相同速度的发球,在弹射中丢失了意义,我只能看到自己变化着的敏捷度。只有他和关于他的我是鲜活存在着的。在目睹了殉情的死亡之后,我的心里徒增了勇气和激动,它们正激烈的叩响我的内脏和肋骨。于是,我在公园中心的湖畔旁坐下,打算平息一下自己凌乱的心情和失礼的绯红,以免在父母面前露出破绽。这还是我第一次因为按耐不住的想念坐在这个湖边,过去我都因为沉重的压力或者交往的障碍藏在这里流泪,但这次我却被包裹于莫虚有的幸福。湖边的苇草荒芜的和我一般高,迁徙的飞鸟敏捷的抛掷它的掌,锦鲤朝着落下的鱼食一拥而上,隐形的水藻迟缓的蔓延着它的香。我的目光和这一刻的时光一样长,我像回忆一样照着电影里的爱情蓝本想象着我们在同一所大学里度过的日子,我们也会像柳条掩映下的情侣那样拥吻于猝不及防。
高二的盛夏,一次偶然的邂逅把我也变成了爱情的傻瓜。那时,我在楼梯的高处要下去,他在楼梯的底部要上来。一阵风吹来,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拉展衣角,让风从身体和宽大的校服间穿过,带走暑气。他像孩子那样爽朗的笑着,那种笑容打动了我,从此让我将所有的美德和对另一半的向往加在他的冠冕上,让我决心追随他的脚步。自从他考上那所大学,我路过这个湖时就有了不同的感情——它让我想起他的学校那个有名的湖。站在这里,我感觉我与他的距离就只有一个湖面的长度,只要到了彼岸,我们的故事就会像所有爱情小说里最甜蜜的部分。我从未想过这个并不缜密的计划会有失败的可能,我一直觉得那个人就像命运一样,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归还于我。万能的上帝在这件事上慷慨的施予我一眼望到底的能力。虽然单恋的处境让我将自己和那个自杀的可怜虫放在一起,但是我却对自己最终幸福的结果没一丝一毫的怀疑。
三
跳楼事件的第二天上午,我在教室里上数学课时,莫名其妙的被班主任叫走。办公室的当中摆放着一张课桌,用红色的呢绒布盖着,显得格外刺眼。与以往不同,今天的这里看起来颇不平静,所有寻常之物的色彩都仿佛在它们的表皮下沸腾着。
我走向班主任办公桌,发现旁边坐着一对中年男女。女人断断续续的抽泣,男人黑着脸把手搭在女人肩膀。从我走进来开始,他们就扭过头,女人充血的脸红的像一个大番茄,她透过眼中的一汪清泉猎奇的打量我;男人的眼珠向外凸着,被血丝包裹,让我毛骨悚然。我小心翼翼的应着班主任的示意在中年男女右边坐下,接过她给我的一张纸。
这是一封信,幼稚的一笔一划里透出作者书写时费力的样子。左边灼热的目光让我读的十分吃力,过了很久我才大概读出一个学生对父母施加过多压力的不满…… 以及他厌倦了父母的争吵…… 突然我看到了第一个名字,孤单的在末尾的一段赫然伫立:“三年一班的陈北,我是那么喜欢你,但是你心里却喜欢着别人。5月21日,在这个日子离开是我对你的爱!我们来生再见!”落款是第二个名字:张文轩。
可是,陈北是我的名字。
我吃惊地放下这张纸,头脑一片空白,前一天清晨二号教学楼前的坠落和巨响在我脑中一遍一遍的回荡,一遍比一遍剧烈可怖。
在一声声闷沉的撞击里,我听到班主任的审问“你和张文轩同学谈恋爱了吗?”
“没有。”我的第一句话轻轻的飘出去,被空调的冷风吹散了。
“我根本不认识他。” 我的第二句话轻轻的飘出去,也被空调的冷风吹散了。
“这两位是张文轩同学的父母,文轩刚刚过世,你们好好谈谈……”
那个番茄脸女人突然扑向我,哭喊着摇晃我,她的鼻涕和泪蹭在我雪白的t恤上。她的脸由于愤怒和羞耻变了形,而我在她的摇晃中也失去了形状。在死亡密不透风的黑暗面前,我就像那些话一样显得渺小无力。我们被班主任们拉开了,中年男人沉闷地坐在一边狠盯着我默不作声,大概是在酝酿着什么。
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知情的同学”,他们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指认我已经是张文轩偷偷交往的女友。
“我看到他们两个传纸条,含情脉脉的……”
“我经常遇到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张文轩前一段很痛苦的在我面前哭了,说陈北移情别恋把他给甩了。”
我愤怒地辩解起来,举出所有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就像一个可笑的中世纪妇女,交叉着双臂,在假惺惺的教父面前痛苦的澄清自己的忠贞。而这一切在他们的目光里苍白无力,我的声音融化在空气里,就像炙热的阳光在窗外怒吼我却拒绝接受。
再后来,我的父母被叫了过来。我的母亲在我脸上不停的抹了又抹,我看到她的手被变成黏糊糊的一滩;我的父亲不停的对那一对中年夫妻道歉,对方只有变本加厉不辨对错的重复着死亡给自己的打击。
我心中的怒火终于无法压抑,就像那天那个可怜虫背后的血迹熊熊燃烧。我对那个可怜虫失去了怜悯,我恨他在这个本应心如止水的时刻把无辜的我卷进漩涡,我恨他的言语幼稚的狗屁遗书打断我的数学课,我恨他有那样一个哭喊的母亲和一个可怕的父亲,我恨他给我留下打了折扣的18天,我恨这一切都被扭曲。最终我抛弃了那些手和那些声音,冲出了办公室,跑下教学楼,跑过被掩盖的血迹,跑过潮湿的公园,跑过麻雀的低鸣,绕开湖水,堕进被窝。
我被自己的眼泪淹没在悲伤和恐惧里,直到父亲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
“起来!跟我回去道歉!”他怒吼着“我就说你最近怎么不对劲,原来是偷偷谈了恋爱!”我狠狠的瞪着他,肚子里发出一句尖叫“我没有”,死死的抓住床脚。
父亲的表情在我的目光里变得空洞起来,他用倾斜的语调说,“他爸是市委的,得罪了他可怎么办啊!人家孩子死了,遗书上有你的名字,这就是理啊。”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其实所有的一切从那声巨响开始,就已经绕过了真理的高地,走在陌生的道路上。在这整个世界面前,真理显得过于暧昧。所有指认和澄清都像街边电话亭里的哑剧,活生生的存在的只有像瘙痒和翻身一样的东西,用来提醒自己和制造梦境。
想到这里我翻了个身,看到窗外的月亮正明晃晃的升起来,越过交错的树梢。树梢层层叠叠的挂满了父亲的叹息。
四
事发第三天,我照常被送到学校上课。可是上的课我一节也听不进去,习题我一道也做不下去。我在演草纸上把数学题的条件抄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出其中一丝一毫的关联。我的同学拼命的在我耳边提起“张文轩”这个名字,疑问句、陈述句和感叹句都有。整整一天我都在沉默,不动任何口舌。虽然我习惯在沉默中浸泡自己,但是没有一次像这天那样煎熬。我的心成了倒计时的秒表,滴滴答答的把我与那个北方大学中间的湖泊扩大。我发现我的世界完全踩在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上,就像一个恶毒的笑话,别人打的一个喷嚏就会让我崩塌。
最终结束这一切的是六月二号的一纸处分,因为违反校纪,我被勒令退学。
我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捏的细细长长。天色很明亮,却蜡黄的像贫血患者的脸,所有的我们在这种天色下被毫无保留的衬托出来。空气里尘土的气味就像我奔跑在操场上时嗅到的那一种:干燥里夹着湿润,让我想起某个毫无特点的场景,但是却与这种气味丝丝入扣。
在某个时刻,那个自杀的可怜虫也像我这样吧,行走在明亮天色的中央,四周是衬托着的暗角。他也会穿过某个经常去的场景,或许是某座桥,也可能是某条老街,然后观察着某种质地的风吹过。一边看一边思考如何为自己的行走和跌倒找寻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理由。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进公园了。我发现脚边的地上开始不均匀的出现一些黑点,出现又隐去,来不及隐去就出现。随后,硕大的雨滴密集的从高处漏下来。雨越下越大,植物依偎在地表,我的头发依偎在我的头皮,我的衣服依偎在我的皮肤。整个公园无声的沸腾了起来,我的眼睛迷蒙成一片;整个公园在浩大的交响里焦灼起来,我的喉咙被哭喊声撑开。我小心地滑,像那个笑话样滑到湖边,雨滴毫不气馁的击打在湖面上,又在富有弹性的涟漪上腾跃而起。我坐在岸边的草地上看着天空贪婪的狩猎湖泊,看着雨滴在天地之间来来回回的穿梭弹跳,织出巨大而蛮横的蛛网。后来,就连月亮也溶解在高高的水里,成为一瘫柔软的柠檬黄。依偎在地表的草儿高傲的直起腰飘摇起来、舞蹈起来,锦鲤腾跃着游到我的脚踝。整个最终世界成为一片汪洋。所有的一切都在溶化,我也在溶化……
我忽然感受到无限的哀伤,我看着这片湖泊变成汪洋,我看着远处变成一片泛着磷光的平原,我看着有限的距离被无限的拉长,抹去多余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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