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做的菜
我举箸茫然,不知该从哪道菜下口。凉菜放了太多辣椒,辣椒粉的颜色把奶黄的的豆芽都染成了嫩粉;红烧鱼则颜色太重了些,显然酱油放多了,鱼肉炖得时间太久,刚盛出来就碎成了一盘鱼肉酱;鸡蛋羹是用微波炉蒸出来的,表面坑坑洼洼,颜色泛白,还有一丝腥气,总之毫无胃口。 奶奶看出我食欲不振,往我碗里夹了个鸡腿,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吃点。”我随手把鸡腿丢到弟弟碗里说,“我减肥。”她又夹了一块鸡胸肉到我碗里,说,“瘦成什么样了还减。”我继续把鸡肉往弟弟那儿丢,皱着眉头说,“我想吃什么我自己夹,你别管我。”她明显有些不悦,这桌子菜是她忙活了一整天的,天刚亮,她就挎着小布袋去市场买菜了。我没有理她,把碗里的白饭又拨了一半给弟弟,低头扒了几块青椒。“你不是不吃青椒吗?”她有点吃惊。“我就小时候不吃,上大学之后就开始吃了啊。”我放下碗筷,算是吃完了这顿饭。出门前听我她嘟哝道:“你小时候明明最喜欢我做的菜。” 我小时候确实最爱奶奶做的菜。父母在外工作,把我丢给她带,厨房兹兹啦啦的炒菜声几乎贯穿了我整个童年。那时我们住平房,厨房与卧室仅一窗之隔,年幼的我经常被热油炒菜的声音吓到。后来再做饭,油热之后她会都大声喊我的名字,待我捂住耳朵后,她再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弟弟小我五岁,胆子却大得多,常常在她做饭时,在厨房跑来跑去,偶尔打翻了油醋瓶子,惹得她骂上几句。 在我印象中,她炖的鸡算得上一绝了。大大的铁锅架在炉灶上,田间散养的鸡用文火慢炖,几个小时后空气中渐渐支离出了清香,她又往炉子里扔了块煤球,用拨火棍挑逗一番,火苗就旺盛起来。估摸着炖鸡的水差不多要熬干了,她掀开锅盖,浓厚的肉香随着水汽喷薄而出,我和弟弟循着香味一拥而上,还沾着沙土的小手直往锅里凑。“去,去,还没做好呢。”她一手赶我们,另一只手熟练地卷起泡好的红薯粉丢到锅里。也许是觉得我们垂涎三尺的样子未免可怜巴巴,她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碗,把已经酥烂的鸡腿捞出,笑着对我们说,“先啃个鸡腿吧。”每次她炖鸡的时候,我和弟弟都能吃上两三碗米饭,就算撑得肚子滚圆行动不便,我们也能为了最后一块鸡肉打得头破血流不共戴天。 爷爷喜欢钓鱼,家中自然少不了做鱼的。她做的红烧鲤鱼也很好吃,而我那时尤其喜欢吃鱼眼。当鱼端上桌的时候,我便赶快站起身,用筷子挑出鱼眼睛据为己有。如果家中来了客人,我不便在饭桌上任性,她就在饭菜上桌前把我叫到厨房,抠出鱼眼睛喂到我的嘴里。想来可笑,那时留在家里用餐的客人,吃到的都是瞎了眼的鲤鱼。 我一直跟在她身边,直到上了高中才搬去和父母同住。我妈自那时开始下厨,起先做的东西是难以下咽的,无论什么蔬菜,炒出来都是清一色的黝黑,于是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先去奶奶家吃过晚饭再回家。后来母亲厨艺逐渐精进,外加课余时间日渐紧张,我便很少再去她那儿蹭饭了。 从什么时候她做的菜不再可口?也许是我和弟弟淡出他的生活后,她便失去了大张旗鼓做一顿饭的兴趣,二老过日子俭省且将就,每日只求粗茶淡饭填饱肚子,时间久了,也就疏忽了手艺。或许她从来没变,是我变了。 毕业后离开土生土长的东北平原,饮食习惯也被周围环境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刚上班时,常被项目组的同事带出去胡吃海喝,至此真正接触了东北菜以外的粤菜、川菜、、日料和意大利菜(在老家不是没吃过这些,只不过饭店厨师的一双妙手总能将各式菜品做出东北乱炖的味道)。第二家的公司的食堂师傅是精致的南方人,做饭讲究清淡少盐,青菜总是烧得晶莹翠绿,鸡肉大部分时间都烹饪成低油脂的盐水鸡。我那时意识到,东北菜虽受众广泛,但总也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原因应该就在一个“过犹不及”吧。东北人做菜总是不假思索地向锅里扔各式调料,生怕味道寡淡怠慢了食客的舌头,初尝确实够“下饭”,但吃久了,反倒不如清淡的南方小菜更能咂摸出滋味。回想奶奶做的各类炖菜,大抵如此。 穷苦的岁月里,肉是奢侈品,以至于我奶奶无论做什么菜,都喜欢丢几片肉进去。猪肉的味道盖住了蔬菜的清香,菜叶嚼起来软糯油腻,我告诉她青菜清炒更好吃,“我们食堂的大师傅炒青菜从来不放肉。”奶奶白了我一眼,“那是他舍不得给你吃肉!”她固执地认为只有她做的菜才是我的最爱,当有一天,她最宝贝的孙女开始喜欢上另一种口味时,她就开始感到不安,仿佛我与她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又被切断了一根。她被害妄想症般地觉得我在外面受尽了委屈,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像样的一顿饭,要不然,为什么食堂的大师傅炒青菜都不肯放肉呢? 她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患上了糖尿病,外加积劳成疾的心脏病和高血压,这些年消瘦得很明显。今年中秋回家看望她时,我吓了一跳,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瘦小得像小学生。以前爸妈给她买过很多衣服,她都舍不得穿,现在却不得不继续压在柜子里了。饭桌上,姑姑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奶奶总是不听医嘱,胡乱停药,严重营养不良,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挑食。最头疼的是,明明血糖高得离谱,却总是偷吃甜食。我看着她瘪下去的脸颊,非常心痛,起初是附和着众人劝她注意身体,最后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她大喊大叫起来。“我在外面过得挺好的,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我挡开她要给我夹鸡肉的手,气得胸口一起一伏,一个不经意,眼泪竟掉了下来。她一愣,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压低头,不去看她,越过桌上的鸡肉去夹青椒。“你不是不吃青椒吗?”她语气中带着惊奇,已经忘记我刚才顶撞她的事了。“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大学以后我就不挑食了。”我把头埋进碗里,突然想到,这一年,她75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