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水又断（二）
陈川是北方人，却长了一副南方女孩子的相貌。娇娇小小的，皮肤不黑，也不太白，短发，发质黑亮而顺，单眼皮，眼睛不太大，但有神，鼻子小巧，嘴巴却不小，圆脸。她喜欢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但不是那种大张旗鼓的打扮，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修饰，她喜欢穿女人气十足的衣服，尤其钟情于蕾丝花边，衬衣领子上要有蕾丝花边，裙子也要穿裙摆镶嵌蕾丝花边的那种，就连零钱包都是装饰有蕾丝花边的碎花小包包。陈川不漂亮，但是耐看，尤其是多年书本的熏陶，在蕾丝花边的柔美之中又融合了一些书香的味道，陈川就别有一番韵味了。杜山陵第一眼看到陈川的时候就不禁暗暗感叹，“就是她了，临水照花人。”大男人杜山陵没想到他其实看走眼了。山东人陈川娴静时确实如娇花照水的林黛玉，行动处却不复有一丝一毫弱柳扶风林黛玉的影子。安静的时候她是细细香风淹然百媚的孟玉楼，上班的时候她是动若狡兔婉若游龙的陈医生，吵架的时候她是伶牙俐齿舌吐莲花的苏秦，冷战的时候她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霍去病，拿主意的时候她是运筹帷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诸葛亮。杜山陵没办法不喜欢自己的老婆，而且和陈川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自己是走了狗屎运，本来以为娶到家里的不过是一颗普通的鱼眼睛，哪里想到抱到怀里才知道是一颗珍珠。 据说北人南相主贵，也许吧。
陈川外表看似细腻其实是个内心粗犷的人，小小不然的事情一般不放在心上，所以她从小到大就不知道失眠是啥滋味。前辈们都说干咱这行最怕的就是值夜班，即便科室里没有重病人值班医生也睡不踏实，陈川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值第一个夜班的。陈川的第一个轮转科室是消化科。值班之前，陈川基本熟悉了一下科室的病人，还算幸运，没有重病人，但是陈川并不敢掉以轻心，穿着工作服躺了一夜，突发情况谁也不能预测，结果，除了一个病人腹泻一个病人发烧之外，整整一个晚上风平浪静。第二个夜班，陈川就不那么紧张了，不就是值班嘛，能处理的了就处理，处理不了的就叫内科总值班，实在不行还可以叫备班，又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陈川有些怪前辈们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了。第三个夜班，陈川放松了，她换上睡衣踏踏实实的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睡觉了，反正有护士守着呢，病人有情况值班医生只要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就可以了。陈川很快就睡着了，睡的很沉，睡眠象一个黑色的巨大的罩子罩住了她，她在这个罩子里品咂着黑甜的幸福。突然，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混合着护士急切的呼唤打破了这罩子，“陈医生，陈医生，快起来，快起来。”陈川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这时，敲门声和护士的叫声更急促更响了，陈川立马惊醒了，自己在值班啊。陈川一骨碌起来，就听到护士在叫，“陈医生，快点啊，4床消化道大出血了。”陈川睡衣也没来得及换，马上抓起工作服就冲出值班室，护士已经急的快哭了。陈川边跑边飞快的思索4床的病情，4床是个肝硬化合并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的病人，这类病人消化道出血很难控制。两个人飞一般的跑到4床，果然，4床正在大口大口的呕血，那哪里是呕血啊，简直是在向外倒血，血来不及单单从口腔里涌出来，转而另寻出路，从鼻子里汩汩而出，整个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陈川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就慌了，内心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这个病人要死了吗？”慌张的家属抱着呕血的病人哭喊，“医生，快点啊，快点啊，快救救他吧。”护士小王也慌了，慌张的看着陈医生。陈川在一刹那之间就稳住了自己，在这种时候，医生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必须稳住，否则，一切都会乱套。陈川首先判断出这样的上消化道出血单纯靠药物是止不住的，必须上三腔二囊管。“小王，马上上心电监护，建立静脉通道，静滴垂体后叶素，快。”说完，自己就跑到护士站把三腔二囊管拿过来，让病人平卧，并告诉病人如何配合操作，陈川以最快的速度给病人放置了三腔二囊管，血终于慢慢的止住了。等到病人的病情平稳下来，陈川才发现自己满身都是汗，身体虚脱的站都站不住，心慌的厉害，工作服溅上了点点滴滴的鲜血。虽然是深夜，脑子却是出奇的兴奋，抢救完病人是凌晨三点，陈川哪里还能再睡得着，就这样坐等天明。第二天早晨交班的时候，护士小王委屈的告诉护士长，“4床消化道大出血，我第一时间去叫陈医生，可是，我叫了陈医生足足有两分钟，陈医生才起床。”护士长虽然是护士长，但是她基本不干预医生的事，医生有医生的领导呢。护士长找到了科室主任，科主任愤怒了，当着全科人的面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值班的时候要时刻把自己的弦绷紧，箭要放在张满的弓上，随时准备着把自己射出去。竟然还有人值班穿睡衣，记住，这是值班，不是在家里。时间就是生命，尤其是在咱们科室，一分一秒都是生命，浪费一秒病人就要多出一秒的血，想想吧，那是血啊，那是要靠病人的骨髓造两三个月才能造出来的血啊。”陈川羞愧的无地自容，陈川全盘的接受了主任的批评。自此，陈川值班再也睡不踏实了，即便病房里没什么事，陈川的耳朵都是支着的，哪怕外面有很轻的脚步声她都能察觉到。所以，她最害怕的就是下半夜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在安静的下半夜，那脚步声不是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是踏在值班医生心里的。有一次，有个病人家属下半夜睡不着在值班室附近溜达，还不时的一溜小跑，陈川哪里顾得上分辨这脚步声是护士的还是家属的，立马从床上爬起来，飞快的冲出值班室，才发现是病人家属在那里溜达。陈川简直是有点悲愤的对着家属说，“拜托，下半夜不要在这里走路好不好？影响我们休息的。”家属很奇怪的看着她，“医生，你的耳朵可真尖，你睡着的时候还能听到我走路？”陈川苦笑了，可不嘛，没值过班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值班的医生护士都是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到了值班医生护士那里都是惊涛骇浪。一年轮转下来，陈川沉稳了许多，对待值班的态度她采取了毛主席对付敌人的方针政策，“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只不过她的敌人是“病人的突发情况。”
轮转一年后，陈川就回到了呼吸科。自此，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后半生将就在呼吸科度过。陈川还是和戴主任一个组。接受了初来上班那个月的教训，陈川塌下身子做事学习，用心看上级医生如何诊断如何制定治疗方案如何和家属沟通，再自己加以琢磨消化，不轻易开口问人了。好在，呼吸科黄主任很重视科室的医生梯队建设，每周组织一次科室全体医生讨论会，每个年轻医生都可以提出自己在这一周里遇到的疑难问题，大家共同讨论解决；每个医生都要把自己一周来读的文献资料和大家一起分享，大家取长补短共同进步。除此之外，经常进行的疑难危重病例讨论死亡病例讨论全院大会诊都是最好的学习机会。同样进行一次病历讨论，有的人听过了思考了并能触类旁通，有的人听过了就听过了却并不思考，这样两个人的差距就出现了。陈川属于前者，她是个凡事都喜欢思考的人，她象一块海绵那样尽情的吸收着临床经验的养分。她在分析一个疾病的时候，并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而是在众多的临床表现里首先抓住重点，从中找到有意义的症状和阳性的体征，然后有针对性的进行辅助检查。症状、体征、辅助检查，陈川戏称它们是医生的三只“脚”，这三只脚撑起诊断这一个“鼎”；明确诊断之后就是治疗了，治疗不能一盘浆糊摊给病人，而是要把所有的治疗方法象各色小菜一样摆在病人面前，告诉他哪个小菜是必须长期坚持吃的，哪个小菜是紧急情况下才吃的，哪个小菜是缓解他的症状的，哪个小菜是改善他的长期预后的，这样病人吃小菜时就一目了然了。陈川是享受给病人诊断和治疗的过程的，她经常把自己想象成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寻找“敌人”的狙击手，看到那个祸害人体的“敌人”被自己杀掉了，痛快啊。工作一年多的陈川走在大街上看着各色人等逐渐的达到了庖丁的程度，透过那人的皮囊陈川分明看到了他的脑白质脑灰质双肺心脏横膈肝胆胰脾双肾输尿管膀胱大肠小肠结肠直肠。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时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杜山陵嘲笑陈川，“老婆，你现在的境界是目无全人啊。”陈川正色的说：“对，我看你就不是全人。从生化化学的角度看，你是由糖脂肪蛋白质水在加上各类微量元素组成的；从宏观的角度看，你是由八大系统组成的；从微观的角度看，你不过是由细胞核细胞质细胞膜组成的，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在显微镜下，你只比病毒多一个细胞膜。”杜山陵叫道，“你老公不帅吗？”“帅？你不就是一张皮包裹着你的皮下组织吗？”杜山陵哭笑不得了，看着自己的老婆，叨叨着：“我这是娶了个老婆吗？我这是娶了个魔道。”
正当陈川如饥似渴的在临床上摸爬滚打的汲取临床经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看着早孕试纸上的两道红杠杠，陈川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她表情复杂的走出卫生间，摇醒还在睡懒觉的杜山陵，“喏，你自己看吧。”杜山陵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那两条红杠杠，高兴的大叫一声，抱着陈川一阵猛啃，“好老婆，亲亲老婆，你要给咱家结果子了。”陈川也是高兴的，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再不生就成高龄产妇了，生畸形儿的概率直线上升。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可不是该生孩子了吗？只是自己刚刚回到科室，什么活还没干呢，就忙着怀孕生孩子了，主任和同事们可能会有看法吧。权衡利弊，他们有看法就有看法吧，自己还有三十多年的工作时间呢，生孩子却是要赶时间点的。 陈川的妊娠反应相当大，刚开始是吃什么吐什么，深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两个月之后，闻到饭菜的气味都要吐，听到别人家炒菜的声音也要吐，怀孕前三个月她瘦了十斤，把个杜山陵心疼的不知道怎么好。即便这样，陈川照样正常上班，没少管一张床位，没少值一个夜班，没少写一份病历，实在不舒服的时候，陈川就到值班室休息一会，同事看她脸色不好就劝她休息休息，可是，陈川是个自觉到让人心疼的人，写病历又不是体力活，她能承受的住。到了家里，她就瘫在了床上，除了上洗手间，其余所有的家务活都是杜山陵做。杜山陵是心疼她的，只要她想吃的东西，深更半夜他也出去给她买。那天，陈川晚饭只喝了两口稀饭，躺在床上看电视的时候突然想吃西瓜，杜山陵二话没说披衣下床去超市里给她西瓜。陈川的身体虽然不舒服，但她的心里是甜蜜的。
她和杜山陵也许是前世的缘分吧。陈川博士毕业之前没有谈过恋爱，有人追过她，她也喜欢过别人，只是没有遇到她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她，就这样二十九岁的陈川竟然还没有与别人拉过手就更别提进一步的行动了。陈川倒也不急，她是个随性的人，相信冥冥中的天意，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抢也抢不过来。工作两个月之后，消化科的一个医生给她介绍了个男孩子，就是杜山陵。消化科医生没有出面，只是把两人的手机号码分别给了对方，两人就约好在桂花公园门口见面，因为那里距陈川租的房子比较近。两人都不认识对方，陈川告诉杜山陵自己穿的是蓝底白花的连衣裙，杜山陵告诉陈川自己穿的是黑白条纹T恤蓝色牛仔裤。正是桂花怒放的季节，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桂花的甜香里。陈川先到的，她躲在桂花公园门口的一个小超市里。她看到一个穿黑白条纹T恤蓝色牛仔裤的男孩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报纸，她想这应该就是那个叫杜山陵的人了。她没什么感觉，既不失望也谈不上惊喜。杜山陵中等偏高的身材，微胖，脸大嘴大鼻子大眼大，一头茂密的头发，青黑色的胡渣子象半圈围脖围住了他下半张脸，他应该是有络腮胡子的。不知道为什么陈川暂时不想出去，她需要观察一下这个陌生的人。杜山陵不急不躁的站在门口东瞧瞧西看看，门口有卖甘蔗汁的，他就饶有兴味的看那人榨甘蔗汁，旁边有卖兔子金鱼的，他又看了一会兔子金鱼。陈川觉得他是个蛮有意思的人，有点童心，最起码这人不乏味。正当陈川打算出来的时候，忽然看到杜山陵一个箭步冲到马路边，陈川吃了一惊，再看过去才发现马路边有个老太太用轮椅推着一个老头要上那个马路牙子，杜山陵去帮那老太太把轮椅抬上了人行道。这一霎那，陈川就感动了，这是个有爱心的人，在这个看到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年代里，他帮助老人的时候那么随意而自然，这不是难得的美德吗？陈川走出超市，笑盈盈的走到杜山陵面前，杜山陵一眼就认出了陈川。两个人竟然几乎没有什么陌生感就聊到了一起。两人边聊边到桂花公园逛了逛，坐在城墙上，俯视墙外流淌了两千五百年的护城河水，微风吹拂吹来了阵阵的香气，陈川感到全身心的放松。多年之后，陈川再回忆她当时的感觉，她才发现杜山陵最大的优点是他有一种自然而然让周围的人放松的能力，和他在一起，什么人都是轻松的随意的，这恰恰是陈川最缺少的，她总是紧致的缩着自己的，。陈川不禁想到《诗经》中的那句话，“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杜山陵仿佛也有这种感觉，这个女孩子的安静内敛令他舒服，对，就是这个词，舒服，她让他舒服。
从聊天中才知道，杜山陵是徐州人，比陈川小一岁，父母是乡下的。陈川有些微微的失望。陈川是山东文登人，父母都是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家庭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基本的小康还是有的。妈妈一再交代陈川，找男朋友千万不能找农村的，家庭负担重生活习惯差，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谈到杜山陵的工作，陈川更失望了。杜山陵本科学历，重庆理工大学毕业，大学学的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却从事了化学涂料销售行业。陈川并不是很看重学历的人，可是很多时候学历会限制一个人的发展，她不能不考虑将来丈夫的前途。两个人有些黯然的分开了。杜山陵感觉到了陈川的失望，他也很清楚，陈川的条件比自己的条件优越，可是，他却并不认为自己配不上她。学历是重要，但能力更重要。过了两天，杜山陵约陈川去爬穹窿山。那天，杜山陵开了辆富康来接陈川，陈川还是高兴的，她享受和杜山陵在一起的感觉。杜山陵的车技特别好，没有急刹没有陡弯流畅极了，尤其是他开车的时候特别自信的样子简直有些令陈川着迷了。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开着富康却自信爆棚的男人不是比开着凯迪拉克还垂头丧气的男人更有魅力吗？杜山陵边开车边吹口哨，他并没有直奔穹窿山，而是开着车在附近兜圈子玩。苏州的山并不多，但穹窿山那一带却有些绵延的山脉。他就开着车在山里乱转，有路就开没路了就调头，路两边是深而密的树林，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陈川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深深的迷醉了，原来被一个男人这样不由分说的带着玩的感觉是这样美妙，她享受这份不由分说。杜山陵的路感超级棒，他很快就兜回到了穹窿山。两人爬山的时候，杜山陵不时的拉陈川一把，没有扭捏没有尬尴，那么自然，仿佛几千年前就这样了。从穹窿山回来，陈川躺在床上，对着空气吹了一声口哨，说：“滚他妈的学历家庭去吧，人生难得是欢喜。”陈川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个吹口哨说脏话的人是自己吗？只两个半天的工夫，杜山陵就把她影响的放松了自己。这种感觉真好。后来，杜山陵经常得意的对杜晓航说：“男人有钱娶到好老婆不算本事，没钱娶到好老婆才算本事，因为那凭借的是个人魅力，比如你老爹我。一把钥匙配一把锁，这都是上天注定好的，你妈这把锁只有我这把钥匙才能打开。”杜晓航总是不屑的说：“爸爸就会吹牛，你有本事骂妈妈两句试试，借你个豹子胆你也不敢。”
陈川外表看似细腻其实是个内心粗犷的人，小小不然的事情一般不放在心上，所以她从小到大就不知道失眠是啥滋味。前辈们都说干咱这行最怕的就是值夜班，即便科室里没有重病人值班医生也睡不踏实，陈川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值第一个夜班的。陈川的第一个轮转科室是消化科。值班之前，陈川基本熟悉了一下科室的病人，还算幸运，没有重病人，但是陈川并不敢掉以轻心，穿着工作服躺了一夜，突发情况谁也不能预测，结果，除了一个病人腹泻一个病人发烧之外，整整一个晚上风平浪静。第二个夜班，陈川就不那么紧张了，不就是值班嘛，能处理的了就处理，处理不了的就叫内科总值班，实在不行还可以叫备班，又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陈川有些怪前辈们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了。第三个夜班，陈川放松了，她换上睡衣踏踏实实的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睡觉了，反正有护士守着呢，病人有情况值班医生只要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就可以了。陈川很快就睡着了，睡的很沉，睡眠象一个黑色的巨大的罩子罩住了她，她在这个罩子里品咂着黑甜的幸福。突然，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混合着护士急切的呼唤打破了这罩子，“陈医生，陈医生，快起来，快起来。”陈川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这时，敲门声和护士的叫声更急促更响了，陈川立马惊醒了，自己在值班啊。陈川一骨碌起来，就听到护士在叫，“陈医生，快点啊，4床消化道大出血了。”陈川睡衣也没来得及换，马上抓起工作服就冲出值班室，护士已经急的快哭了。陈川边跑边飞快的思索4床的病情，4床是个肝硬化合并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的病人，这类病人消化道出血很难控制。两个人飞一般的跑到4床，果然，4床正在大口大口的呕血，那哪里是呕血啊，简直是在向外倒血，血来不及单单从口腔里涌出来，转而另寻出路，从鼻子里汩汩而出，整个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陈川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就慌了，内心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这个病人要死了吗？”慌张的家属抱着呕血的病人哭喊，“医生，快点啊，快点啊，快救救他吧。”护士小王也慌了，慌张的看着陈医生。陈川在一刹那之间就稳住了自己，在这种时候，医生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必须稳住，否则，一切都会乱套。陈川首先判断出这样的上消化道出血单纯靠药物是止不住的，必须上三腔二囊管。“小王，马上上心电监护，建立静脉通道，静滴垂体后叶素，快。”说完，自己就跑到护士站把三腔二囊管拿过来，让病人平卧，并告诉病人如何配合操作，陈川以最快的速度给病人放置了三腔二囊管，血终于慢慢的止住了。等到病人的病情平稳下来，陈川才发现自己满身都是汗，身体虚脱的站都站不住，心慌的厉害，工作服溅上了点点滴滴的鲜血。虽然是深夜，脑子却是出奇的兴奋，抢救完病人是凌晨三点，陈川哪里还能再睡得着，就这样坐等天明。第二天早晨交班的时候，护士小王委屈的告诉护士长，“4床消化道大出血，我第一时间去叫陈医生，可是，我叫了陈医生足足有两分钟，陈医生才起床。”护士长虽然是护士长，但是她基本不干预医生的事，医生有医生的领导呢。护士长找到了科室主任，科主任愤怒了，当着全科人的面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值班的时候要时刻把自己的弦绷紧，箭要放在张满的弓上，随时准备着把自己射出去。竟然还有人值班穿睡衣，记住，这是值班，不是在家里。时间就是生命，尤其是在咱们科室，一分一秒都是生命，浪费一秒病人就要多出一秒的血，想想吧，那是血啊，那是要靠病人的骨髓造两三个月才能造出来的血啊。”陈川羞愧的无地自容，陈川全盘的接受了主任的批评。自此，陈川值班再也睡不踏实了，即便病房里没什么事，陈川的耳朵都是支着的，哪怕外面有很轻的脚步声她都能察觉到。所以，她最害怕的就是下半夜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在安静的下半夜，那脚步声不是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是踏在值班医生心里的。有一次，有个病人家属下半夜睡不着在值班室附近溜达，还不时的一溜小跑，陈川哪里顾得上分辨这脚步声是护士的还是家属的，立马从床上爬起来，飞快的冲出值班室，才发现是病人家属在那里溜达。陈川简直是有点悲愤的对着家属说，“拜托，下半夜不要在这里走路好不好？影响我们休息的。”家属很奇怪的看着她，“医生，你的耳朵可真尖，你睡着的时候还能听到我走路？”陈川苦笑了，可不嘛，没值过班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值班的医生护士都是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到了值班医生护士那里都是惊涛骇浪。一年轮转下来，陈川沉稳了许多，对待值班的态度她采取了毛主席对付敌人的方针政策，“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只不过她的敌人是“病人的突发情况。”
轮转一年后，陈川就回到了呼吸科。自此，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后半生将就在呼吸科度过。陈川还是和戴主任一个组。接受了初来上班那个月的教训，陈川塌下身子做事学习，用心看上级医生如何诊断如何制定治疗方案如何和家属沟通，再自己加以琢磨消化，不轻易开口问人了。好在，呼吸科黄主任很重视科室的医生梯队建设，每周组织一次科室全体医生讨论会，每个年轻医生都可以提出自己在这一周里遇到的疑难问题，大家共同讨论解决；每个医生都要把自己一周来读的文献资料和大家一起分享，大家取长补短共同进步。除此之外，经常进行的疑难危重病例讨论死亡病例讨论全院大会诊都是最好的学习机会。同样进行一次病历讨论，有的人听过了思考了并能触类旁通，有的人听过了就听过了却并不思考，这样两个人的差距就出现了。陈川属于前者，她是个凡事都喜欢思考的人，她象一块海绵那样尽情的吸收着临床经验的养分。她在分析一个疾病的时候，并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而是在众多的临床表现里首先抓住重点，从中找到有意义的症状和阳性的体征，然后有针对性的进行辅助检查。症状、体征、辅助检查，陈川戏称它们是医生的三只“脚”，这三只脚撑起诊断这一个“鼎”；明确诊断之后就是治疗了，治疗不能一盘浆糊摊给病人，而是要把所有的治疗方法象各色小菜一样摆在病人面前，告诉他哪个小菜是必须长期坚持吃的，哪个小菜是紧急情况下才吃的，哪个小菜是缓解他的症状的，哪个小菜是改善他的长期预后的，这样病人吃小菜时就一目了然了。陈川是享受给病人诊断和治疗的过程的，她经常把自己想象成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寻找“敌人”的狙击手，看到那个祸害人体的“敌人”被自己杀掉了，痛快啊。工作一年多的陈川走在大街上看着各色人等逐渐的达到了庖丁的程度，透过那人的皮囊陈川分明看到了他的脑白质脑灰质双肺心脏横膈肝胆胰脾双肾输尿管膀胱大肠小肠结肠直肠。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时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杜山陵嘲笑陈川，“老婆，你现在的境界是目无全人啊。”陈川正色的说：“对，我看你就不是全人。从生化化学的角度看，你是由糖脂肪蛋白质水在加上各类微量元素组成的；从宏观的角度看，你是由八大系统组成的；从微观的角度看，你不过是由细胞核细胞质细胞膜组成的，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在显微镜下，你只比病毒多一个细胞膜。”杜山陵叫道，“你老公不帅吗？”“帅？你不就是一张皮包裹着你的皮下组织吗？”杜山陵哭笑不得了，看着自己的老婆，叨叨着：“我这是娶了个老婆吗？我这是娶了个魔道。”
正当陈川如饥似渴的在临床上摸爬滚打的汲取临床经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看着早孕试纸上的两道红杠杠，陈川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她表情复杂的走出卫生间，摇醒还在睡懒觉的杜山陵，“喏，你自己看吧。”杜山陵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那两条红杠杠，高兴的大叫一声，抱着陈川一阵猛啃，“好老婆，亲亲老婆，你要给咱家结果子了。”陈川也是高兴的，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再不生就成高龄产妇了，生畸形儿的概率直线上升。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可不是该生孩子了吗？只是自己刚刚回到科室，什么活还没干呢，就忙着怀孕生孩子了，主任和同事们可能会有看法吧。权衡利弊，他们有看法就有看法吧，自己还有三十多年的工作时间呢，生孩子却是要赶时间点的。 陈川的妊娠反应相当大，刚开始是吃什么吐什么，深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两个月之后，闻到饭菜的气味都要吐，听到别人家炒菜的声音也要吐，怀孕前三个月她瘦了十斤，把个杜山陵心疼的不知道怎么好。即便这样，陈川照样正常上班，没少管一张床位，没少值一个夜班，没少写一份病历，实在不舒服的时候，陈川就到值班室休息一会，同事看她脸色不好就劝她休息休息，可是，陈川是个自觉到让人心疼的人，写病历又不是体力活，她能承受的住。到了家里，她就瘫在了床上，除了上洗手间，其余所有的家务活都是杜山陵做。杜山陵是心疼她的，只要她想吃的东西，深更半夜他也出去给她买。那天，陈川晚饭只喝了两口稀饭，躺在床上看电视的时候突然想吃西瓜，杜山陵二话没说披衣下床去超市里给她西瓜。陈川的身体虽然不舒服，但她的心里是甜蜜的。
她和杜山陵也许是前世的缘分吧。陈川博士毕业之前没有谈过恋爱，有人追过她，她也喜欢过别人，只是没有遇到她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她，就这样二十九岁的陈川竟然还没有与别人拉过手就更别提进一步的行动了。陈川倒也不急，她是个随性的人，相信冥冥中的天意，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抢也抢不过来。工作两个月之后，消化科的一个医生给她介绍了个男孩子，就是杜山陵。消化科医生没有出面，只是把两人的手机号码分别给了对方，两人就约好在桂花公园门口见面，因为那里距陈川租的房子比较近。两人都不认识对方，陈川告诉杜山陵自己穿的是蓝底白花的连衣裙，杜山陵告诉陈川自己穿的是黑白条纹T恤蓝色牛仔裤。正是桂花怒放的季节，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桂花的甜香里。陈川先到的，她躲在桂花公园门口的一个小超市里。她看到一个穿黑白条纹T恤蓝色牛仔裤的男孩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报纸，她想这应该就是那个叫杜山陵的人了。她没什么感觉，既不失望也谈不上惊喜。杜山陵中等偏高的身材，微胖，脸大嘴大鼻子大眼大，一头茂密的头发，青黑色的胡渣子象半圈围脖围住了他下半张脸，他应该是有络腮胡子的。不知道为什么陈川暂时不想出去，她需要观察一下这个陌生的人。杜山陵不急不躁的站在门口东瞧瞧西看看，门口有卖甘蔗汁的，他就饶有兴味的看那人榨甘蔗汁，旁边有卖兔子金鱼的，他又看了一会兔子金鱼。陈川觉得他是个蛮有意思的人，有点童心，最起码这人不乏味。正当陈川打算出来的时候，忽然看到杜山陵一个箭步冲到马路边，陈川吃了一惊，再看过去才发现马路边有个老太太用轮椅推着一个老头要上那个马路牙子，杜山陵去帮那老太太把轮椅抬上了人行道。这一霎那，陈川就感动了，这是个有爱心的人，在这个看到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年代里，他帮助老人的时候那么随意而自然，这不是难得的美德吗？陈川走出超市，笑盈盈的走到杜山陵面前，杜山陵一眼就认出了陈川。两个人竟然几乎没有什么陌生感就聊到了一起。两人边聊边到桂花公园逛了逛，坐在城墙上，俯视墙外流淌了两千五百年的护城河水，微风吹拂吹来了阵阵的香气，陈川感到全身心的放松。多年之后，陈川再回忆她当时的感觉，她才发现杜山陵最大的优点是他有一种自然而然让周围的人放松的能力，和他在一起，什么人都是轻松的随意的，这恰恰是陈川最缺少的，她总是紧致的缩着自己的，。陈川不禁想到《诗经》中的那句话，“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杜山陵仿佛也有这种感觉，这个女孩子的安静内敛令他舒服，对，就是这个词，舒服，她让他舒服。
从聊天中才知道，杜山陵是徐州人，比陈川小一岁，父母是乡下的。陈川有些微微的失望。陈川是山东文登人，父母都是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家庭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基本的小康还是有的。妈妈一再交代陈川，找男朋友千万不能找农村的，家庭负担重生活习惯差，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谈到杜山陵的工作，陈川更失望了。杜山陵本科学历，重庆理工大学毕业，大学学的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却从事了化学涂料销售行业。陈川并不是很看重学历的人，可是很多时候学历会限制一个人的发展，她不能不考虑将来丈夫的前途。两个人有些黯然的分开了。杜山陵感觉到了陈川的失望，他也很清楚，陈川的条件比自己的条件优越，可是，他却并不认为自己配不上她。学历是重要，但能力更重要。过了两天，杜山陵约陈川去爬穹窿山。那天，杜山陵开了辆富康来接陈川，陈川还是高兴的，她享受和杜山陵在一起的感觉。杜山陵的车技特别好，没有急刹没有陡弯流畅极了，尤其是他开车的时候特别自信的样子简直有些令陈川着迷了。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开着富康却自信爆棚的男人不是比开着凯迪拉克还垂头丧气的男人更有魅力吗？杜山陵边开车边吹口哨，他并没有直奔穹窿山，而是开着车在附近兜圈子玩。苏州的山并不多，但穹窿山那一带却有些绵延的山脉。他就开着车在山里乱转，有路就开没路了就调头，路两边是深而密的树林，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陈川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深深的迷醉了，原来被一个男人这样不由分说的带着玩的感觉是这样美妙，她享受这份不由分说。杜山陵的路感超级棒，他很快就兜回到了穹窿山。两人爬山的时候，杜山陵不时的拉陈川一把，没有扭捏没有尬尴，那么自然，仿佛几千年前就这样了。从穹窿山回来，陈川躺在床上，对着空气吹了一声口哨，说：“滚他妈的学历家庭去吧，人生难得是欢喜。”陈川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个吹口哨说脏话的人是自己吗？只两个半天的工夫，杜山陵就把她影响的放松了自己。这种感觉真好。后来，杜山陵经常得意的对杜晓航说：“男人有钱娶到好老婆不算本事，没钱娶到好老婆才算本事，因为那凭借的是个人魅力，比如你老爹我。一把钥匙配一把锁，这都是上天注定好的，你妈这把锁只有我这把钥匙才能打开。”杜晓航总是不屑的说：“爸爸就会吹牛，你有本事骂妈妈两句试试，借你个豹子胆你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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