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重
人生的悲剧总可以用沉重来比喻。人常说重担落在我们肩上。我们背负这个重担，承受的起，或是承受不起。我与之反抗，不是输就是赢。
——米兰•昆德拉
夜像漆黑的潮水把空气包裹的密不透风，令人窒息。我努力地睁大眼，没有焦距地锁定住那些涌动在天花板上的暗流，没有深沉的潮音，只有浅浅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游走在寂静中。我侧过脸，一连串温热的液体滚落到枕上，发出腥咸新鲜的味道。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可以笑的一脸妩媚的吮吸着馨香的牛奶。喜欢在骑他的背上，用我的脸去蹭他的脸，他的胡渣很硬，扎得我稚嫩的皮肤泛开一阵温暖的痛。他用宽厚的手掌拉着我的手，在布满氤氲的玻璃上写我的名字。外面正在飘着一场很大的雪，一片又一片压住了故人们相思的喘息。指间的微凉滑走了我生命中最纯美的时光，我看见乳白色的世界连同我曾经刻在冰花上的名字一起融化，除了一串水渍，什么也没有留下，包括那个我生命中深爱着的男人。
“爸，你为什么要走。”我惊醒，泪水和汗水沾湿了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网住我深深的恐惧感。我撑起身来拿手机看表，听到铁门咣当地声响，一定是母亲下夜班回家了。我想象着她脚步疲惫略显沉重地弯下腰锁车的背影，突然有些哽咽。这么多年了，就算你再怎么傲气再不肯低头，你始终得承认，连她也老了。岁月为我们解释了一切，无论你要怎么样决绝，等待还是屈服，每一步都将我们引入了更深的渺小。
她咚咚上楼来。我慌乱地拉过被子躺下，门把手动了一下，光线顺着门的一条缝隙涌了进来。她探进头来看了看床上的我，然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在我砰砰地心跳里久久回荡。
早晨，恰到好处的阳光刺过柔软的尘埃静静地贴在了素白的墙壁上，我低下头默默地拨弄碗里的食物，母亲把手按在桌子上，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没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只......”我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一缕头发从她耳际滑了下来，掩住了她眼角深浅交叠的纹路。像岁月一记温柔的耳光摔在了她的脸上，不动声色地给了她倔强的惩罚。那一刻，我觉得她不光憔悴而且苍老不堪。
“你总要这个态度吗？”她用几近乞求的语气对我说。仿佛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揉揉眼：“在我九岁的时候你们有这样问过我的感受吗？你们是快乐了，啊！你们可以自私地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你们考虑过我吗？你现在有什么权利指示我来迎合你的意见！”
她悠地站了起来，桌面震得突突发响，指着我的脸：“你的意思是埋怨我们没有对你负责？好吧，我算彻底明白我这些年来对你的心思居然在你心上那么无足轻重。”
“好了。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要是这个样子，就完全没必要征求我的意见。”我转过头，闭上眼，一股酸楚的味道从鼻腔纵穿到了胃里，翻滚直至作痛。
“我......”她缓缓地坐了下来：“吉，我只是想你理解。”
门口有一株奄奄一息的绿色植物，在阳光下拉长了阴影。
“你不用解释了，我什么都明白。”我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不久，母亲和那个平庸的男人结了婚。婚宴办的很小，我坐在角落里冷冷地盯着她，那个男人穿着粗劣而勉强合身的西服，挨着桌敬酒，发出假的令人厌恶的笑声。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嘲笑，现在她与九岁时把我从法院里拉出来的那个骄傲的把头仰的高高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现在的她不仅看上了这个平庸的男人，而且还学会了在人群面前露出低谦的笑容。紧接着我为自己这种幸灾乐祸的恶毒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难道我也是这样自私的人？看你们也会感到软弱无助吗？
寒冷干燥的气团堵塞在这个庸俗自足的北方小城里，天空是冬日里永远不变的铅灰感。当天气变得潮冷甚至寂静的时候，便有大朵大朵膨胀的雪花从头顶砸了下来。
那天，我抹掉了玻璃上的水汽，露出了世界白皑皑的伤疤。“吉......”我听见了有人叫我，我回过头，看到的竟然是父亲。
“学习还好么？”他在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中问我。
“还可以。”我张开嘴，吐出了一团白色的气体。
阳光移了出来，把雪映得刺眼，我们在教学楼旁的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下停了下来。
“唉......”他叹了口气：“和你母亲好好相处，彼此理解一下。”
“嗯......”我悄悄地把我冻得发红的手插进口袋：“我讨厌她的专制，讨厌她要求我，讨厌她不切实际地拿我和别人比。”
“她太要强了。”父亲低下头踩踩自己的脚：“不要怪她的严厉。”
我紧紧地握住手，压抑着自己的委屈感。我没办法说什么，我根本说不出来，九岁一度的自卑感已经在生活的失衡中成为了一种孤独。对我而言离异已不是如此沉重的灾难，如影随形的孤独才是。即使是当年我被判给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也无法抹去我生长在内心中的偏见，它是我成长中的视觉，无法更改。
风裹着细小的雪吹进了眼睑，泪水如期而至，我背过身揉了糅，父亲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头，“怎么还哭了？”
我小声地啜泣着，唯有沉默。
一阵强风吹着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多像这个冬天汹涌的将尘世吞噬，其实，不过如此。我的座位被调到了理应按成绩排的第一排，风透过门缝丝丝缕缕游了进来，吹到了人的腿上生起阵阵的凉意。我把书抱到前面时，仿佛感受到了后背被齐刷刷的目光扫来扫去，以及各种意味深长的哦啊声。月考后，班主任也一反常态地把我叫到办公室。被烟熏黄的手指在成绩单上点来点去。我沉默地立在一旁，偶尔低下头看一下自己的脚尖。末了，他叹了口气：“让你父亲放心，我......”这时，我想起了父亲在饭桌上和他寒暄时的表情，我厌恶这种成人间心知肚明的世故。
在天暖回春的时候，我们开始相互注意，他站在斜对门的班级门口，在人群汹涌的课间等隔壁班的女朋友，每次我一抬头，就会撞上他的目光，然后移开。
有人说如果一件事取决于一系列的偶然，难道不正说明了它非同寻常而且意味深长。
晚自习灯火通明，兵荒马乱，我在草稿纸上烦躁地画着立体几何，眼镜因为昨天和母亲吵架摔坏未修，我坐在那里眼睛又酸又痛，突然桌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看晚自习的老师顺着声音望来，我慌忙按掉电话。下晚自习的铃声吵醒尴尬和寂静，人声喧哗，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我翻手机，一串陌生的号码。抬起头，他站在哪里有些拘谨地微笑朝我视线而来。我跑了出去，拿出手机给他看，“你有事？”我刻意压低声音。他沉默了半晌：“嗯......按错了吧。”我望了望他女朋友的班级门口：“我知道，她在礼堂准备明天的演讲比赛。今天你等不上她了。”他露出惊愕的表情，却可以让人一眼看穿，“一起走吧。”
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够了。”我从心底里冒出了这个想法。“我们应该不陌生，对吧？赫明？”他低下头笑了笑：“是的，刘吉。”
我们将单车停了下来，放到路边，从便利店里买来了两罐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着还略显凉意的风，喝了起来。
“嗨。”我叫他。他回过头，眼里是晶亮的光，“谈谈你女朋友怎么样？”我问。
“哈哈......”他笑了起来，连我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前俯后仰，引得路人奇怪的目光向我们投来。
我吞了一大口啤酒，“你女朋友不错啊，品学兼优，文艺宠儿。据说迷恋地追着你不放是吧。”
他把头埋在手里：“其实.......”
我推了他一把：“其实什么啊？”
“算了。”他站了起来，很高的样子，突兀的把我吓了一跳，“走吧。”他已经跨上了单车，夜把他的轮廓勾勒的模糊而单薄。我把手中的易拉罐狠狠地向他扔去，抛物线飞过了他的头顶砸在了路旁一辆出租车的车顶上，车窗摇开了伸出了一颗醉醺醺的脑袋：“找死啊你们！”
我和赫明面面相觑.......
晚上，又开始失眠，而且胃也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我吞了一颗止痛药还是翻来覆去，在黑暗中挣扎难受，我看看表，然后跑到厨房里去找药。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翻找起来，“奇怪，在哪儿？”我一遍用手抵着胃一遍用手去摸开关。突然我手一热，回过头，母亲就站在我背后，表情带着胜利的雀跃，霎时，灯明晃晃地照亮了彼此苍白的脸，无处藏身。
“你干嘛这样盯着我，好像我是贼一样。”我往后倒了一步，胃疼的我全身是汗。
她一字一句地问：“说，这次你偷了我多少颗安眠药。”
我把头扭过去，不想看她的表情。
那个男人也闻动静而来，我冷笑：“大半夜的，谁家像大街上看热闹的往厨房里挤？”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摔在了我的脸上，几乎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刘吉，我告诉你，想死你给我滚出去死，少给我在家装模作样，你给谁看？”
“就是装给你看啊......”我重重地摔上门，头也不会地冲了出去。夜黑的很浓重，像浓的化不开的悲伤。我只穿着睡衣和拖鞋，又愤怒又冷。街上空寂的可怕，一只孤零零的路灯投下了一圈冷冷的光。我抱着自己在冷清的路上跑，一直跑，却怎么也跑不出我的孤独，跑不出我对生活的绝望。
这不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却是我最茫然无助的一次。因为以前我认为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关心爱护，而现在，我却认为我也应该有人关心有人爱护。我也渴望在我一个人在夜里孤独哭泣无家可归的时候有一个人能够冲出来帮助我拯救我。然而没有，他们都睡在温暖的床上。没有一个人的梦会被一个孤独的无家可归的女孩的影子打扰。
于是，我蹲在地上，掩面抽泣了起来。很久了，我终于对孤独进行了我由衷的屈服。
两天以后，我才去学校上课，班主任表情严肃地把我叫到办公室。时针滴答作响，我尽管低下头不去看成人们的那种大呼小叫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因为我的脑袋似乎爆了一样，什么都是空白，注意力已经恍惚的不能集中了。我用力地摇摇头，谈话结束时，时针刚好转过三圈。
推开门，正好看到了赫明，他远远地跑了过来：“你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帮你什么？”他问，我疾步向前走去，回头大声地向他喊：“你帮不了我......”
是的，你帮不了我，你也永远无法了解我。难道仅仅如此吗？我咬着自己的下唇，推开教室的门，喧哗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他们的表情僵硬而惊诧，目光像掠过病毒一样。
我默默地回到座位上，班级又恢复了喧哗，我望着桌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嘴角居然抽动，笑了一下，伸出了手。
当头顶陈旧的风扇有气无力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的时候，操场上开始了人头攒动的盛况。我站在三楼的教室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校园里最忙碌的一条甬道，女孩们挽着手，男孩们插着兜，屋顶上散落的不知谁打上去的羽毛球，那棵孤独的白杨撑开了最繁盛的绿色树冠。每个人各行其是，拖着自己的影子来来回回。
Don’t depend too much on anyone in this world,because even your shadow leaves you when you’re in darkness.
在这个世界上，别太依赖任何人，因为当你在黑暗中挣扎的时候，连你的影子也会离你而去。
我想着这话笑着摇摇头，因为我就是如此偏见，偏见于无形偏见于固执。
放学，车棚里人群汹涌，我弯下腰去开锁，却摸到衣兜里是空的，于是逆着人流折回去拿钥匙。教学楼里已经空了，我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里颇显孤独。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久违的笑声，抬起头，看见赫明，拉着他女朋友的手在扶手处转了个弯，有说有笑的走了下来。
我停住，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三个人顿时沉默。他表情漠然，天衣无缝。
我们擦肩而过。我回过头，她摇摇他的胳膊：“你们认识么？”他轻轻地摇摇头。
我扭过头，一口气咚咚的上到了三楼，抬起手，发现眼角已经湿漉漉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难过？我这样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勇敢，怯懦是最尖锐的武器，在我的心口戳出了巨大的空间，我每走一步，触摸到的只有我快要散架的躯壳和那如影随形的孤独。
我慢慢从那栋洞穴般幽黑湿冷的楼里走了出来，抬起头，看见了一片空旷到极致的蓝，完美的令人心生寒冷，不见浮云，不见飞鸟......
记忆力下降的厉害，仿佛我迅速苍老下去，我望着镜子中苍白的脸，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那个女孩站在我们班的门口，踮起脚尖，眼睛在玻璃窗里搜寻，我在她身后迟疑了一下，“对不起，我先进去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惊愕地回过头，表情紧张而防备。
有时候女人间的感情是最微妙的。
走在路上，可以感觉有人的视线在你身上捅来捅去。我转过头，就可以看到她匆忙躲避的脸。
是的很微妙，旁人无法察觉，可是，这并不代表未曾存在。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被理性分割的太过简单，而太感性的渲染，又会显得花哨而矫情。思维的平衡点太难寻找。所以人是一种彼此很难理解的动物。
就像我和母亲，无可否认，我身上流着的竟有一半是她的血，甚至有时，我会觉得我生长着她的表情，挥霍着她的青春，从事着和她一样的不顾一切的决定，我们的距离其实并未我所想象的那般遥远，只是，固执的通病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有机会理解的时刻分崩离析，母女情似乎化为乌有，而我们给彼此的耻辱却历历在目。
夜风吹来了扑在马路上疲惫的热气，沉甸甸的压在了我的胸口，我走进客厅，听到了卫生间传来的动静，我推开门，洗手池的水哗哗地流个不停，灯亮了，我看见她伏在马桶上，不停地干呕，哭泣声凄冷地穿过夜。
“你怎么了？”我轻轻地问。
她回过头，脸色苍白，面如死灰：“滚出去！”
我浑身一凉，往后退了一步。
一切已不言而喻，讽刺也略显迟钝，母亲的粗暴与叫喊也改变不了她加速平庸下去的事实。因为那个平庸的男人在她体内种下了一颗炸弹，将她的骄傲与清高炸得粉身碎骨。
这不是最悲哀的么？有人毁了你的清梦，你却不得不为他生儿育女，用一个母亲的责行来勒令你的怨气。
我突然可怜起母亲来，感到比起看时间摧毁她的容貌老，看到她被现实摧毁却无能为力更为可怕。
我仓皇而逃。
六月即至，高考的紧张感在整个校园里井然有序地铺展开来，大红的巨幅条幅，如彩虹般悬在了我们的头顶上，泄下一片灿烂不可及的色彩。莘莘学子们虔诚地望着那些所谓的豪言壮志，表情坚贞而美好。
“为了高考而不懈努力”
我想了想，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句话“为了高考而不屑努力。”
旋即，我为自己这沾沾自喜的小幽默感而略显忧伤，我的高三马上就来临了，有朝一日，我也会如同这些学哥学姐们一样被学弟学妹们调侃我们的表情。
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时间在变，角色在换。
赫明？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竟有些不安，我望了一眼操场，远远地望见有一个人挥臂投出了一个完美的三分。人声鼎沸，来自群体的喝彩。
星期天下午，我准时来到赴约地点，人未来，我等了一会，拿出手机翻出他的号码。然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过头，看到的场景令我目瞪口呆。
“骗子！”我抓起书包跌跌撞撞想要站起来。
他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表情尴尬。
他女朋友拉住我：“唉，请别走，我没什么恶意。”
没什么恶意？难道你们对我进行嘲笑吗？我的愤怒全部汇聚到手指，咔咔作响。
好吧！我要看你们虚伪的面具究竟多么精致而巧妙。我笑容轻蔑：“既然有机会把话说清楚，那就今天做个了解吧！”
三个人都很沉默，酒精在胃里灼热地拷问这对白。
大家开始醉了，她贴在我的脸旁，如若一朵浓艳的散发着腥芳的花蕾。要在开放的那一瞬间将我吞噬。
“我们是朋友吗？”她拉着忧郁的强调问我，我一把推开她，因为我不喜欢她那种逢场作戏的惺假表情。
“对不起，我不喜欢交朋友。”我目光在赫明身上聚成一个焦点，仿佛要在他脸上灼开个洞。他别开脸，拿起酒瓶，兀自吞了一大口。
她突然笑了起来，”你是刺猬么？”
我端起她那张醉意朦胧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刺猬，但我是仙人掌，你不要靠近我，因为我会扎伤你。”
她错愕地看着我，然后伏到桌子上笑的浑身都颤抖起来，震得碗碟发出了叮当声。
他也抱着瓶子跟着笑了起来，酒洒的到处到时，发出迷人的令人堕落的香气。
匪夷所思的是，我居然也大笑起来，停都停不下来。
他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说：“刘吉，尽管许多人因为你冷漠不喜欢和你相处，但是我觉得你人不坏，没有心机。你有咄咄逼人的傲慢，却不会伤害任何人。”他停了一下，然后仰头把杯中的酒全部倒进了嘴里，整个人差点倒了下去，半晌他终于撑着桌子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其实，你伤害的是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自己醉了，头像灌进了铅水一样，直直地垂了下来，压迫的我的脊椎。
没有人看见那时我从眼角渗出了一滴泪，狠狠地砸进酒杯，虚若无物。很久了，我都未曾用这样赤裸裸的方式表达我对所谓“真诚”的感激，只是我害怕我要选择屈服孤独。
她竟爬在桌上哭了起来，身影瘦小单薄，如同刚上演了一场繁华戏剧后，被换下来的默默地躺在桌上的皮影。在被人忘却的孤寂中弥漫忧伤。
他抓住我的手：“对不起......”
我甩开他，用尽我所有的力气，也难以摆脱引力般的挥去我那些痛恨。
推开门时，夜已悄悄落下帷幕，华灯亮起，行色匆匆的人都在奔向自己的归宿。
今夜我在哪里？我用力地捶着我那颗头痛欲裂的脑袋，突然一辆汽车飞速地从我身边擦了过去，我一惊，车子失去了重心扑了下去。咣当——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我竟对死亡产生了一种渴望。
黑漆漆的苍穹坠落下轻盈的流火，熄灭消失的须臾，世界宁静安详。
我以为我要死了，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抓住了我却都最终放开了我，你们知道路太长有时太黑，你们的离开让我一度坚强，但岁月在我身上缠绕出的坚硬的外壳始终是假象，只要轻轻一戳，就可以触到我那纤细的脆弱。
既然你们总让生命的轻与重任意辩解，为何我却不能活出从容，只能在成长中跻生出更多痛楚，更多身不由己。
我看到的和看不到的都是些什么。是天空轻盈的流火还是我背后紧贴的沉重的大地？
我不知道。
有时时间呼啸而过，我们在灾后的荒凉景色中愈走愈远。有时时间就卡在我们的喉咙中，因为我们的缄默，而耿耿于怀。
赫明和我始终是茫茫的人群里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期末的考试如期而至，我坐在考场中，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沉默地盯着黑板上方的表，内心空洞的要命。毕考铃响起，监考老师在收完我的卷子时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们心中都在想什么，我知道他们认为我无可救药，即使这样又怎么样，我让母亲很丢脸了吧！我难以成为她的骄傲，所以我只好让她引以为耻了？
可我未曾不知道马上要以为着什么？高三已经到了，我无法再对显示无动于衷了。我也渴望向上而不是堕落，我也希望快乐而不是悲伤。
补课开始了，做为这个夏天的吻别，做为我迷雾般的未来启程，我扔掉了我所有的安眠药，烧了我所有的那些凌乱的日记。
只是，这些就够了吗？
或者说这是真正的开始吗？
赫明和她的女朋友分手了，她拿着他的手站在我们班级门口啜泣着，哀求着他。他毫不领情，语气那么坚决和强硬，声音很大，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他望着我，充满了忧伤。看热闹的人紧紧地围住了他们。我坐在座位上，正在写一道英语题，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忽然有人拽住我的头发，一个耳光劈脸而来，人群中响起了惊呼声。
我站了起来，看着她涕泪纵横的脸，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
两个小时后，我从年级办里出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侧窗上切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尘埃在空气中清晰可辨。我握着扫帚低着头默默地在楼道里扫着，教室里传来了老师的讲话声和同学们的讲义哗哗作响的声音。偶尔一声重重的关门声会在陈旧的楼道间久久回响。我站在这里突然内心升腾起一种无地自容的毁灭感，除了我自己，整个世界把我关在了门外。
他在上自习，从后门的玻璃中望见了我，然后开了门，拿着扫帚和我一起扫了起来。
沉默，还是沉默。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拉住他的袖子：“我一直心中藏着一个问题？”
他抬起头：“对不起，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刘吉。”
下课的铃声在头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那些未说出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给过我问的机会，现在没有了，以后更不会有了。
九月、十月、十一月，一步一步地感受着这个城市被冷锋入侵的步伐。那个男孩早离开了，甚至我都没有和他道别，只是一个晚自习下了的时候，我在座位上坐了好久，锁门的老太太开始催人，我路过他班级时往他的座位上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课桌显得孤独而沉默。
那么久，那么多无谓的挣扎与呐喊，最终成了年少的遗憾，那个男孩，如果多年后我们在路边相遇，你会不会仍旧那么陌生的与我擦肩而过。或者等你已经被生活的重量压得脊椎弯曲不再挺拔，你会不会见到我时问我们曾经是否相识。
我没有奢望过你会为这段遗憾后悔或内疚，我也不会去鄙视你的懦弱，鄙视你放弃高考，鄙视你不敢正视青春。
一切都不再重要，我不愿意承认的，终于落成了现实，所以我回归现实。
我在接受的是高三炼狱般的辛苦，承认的是成绩的楚涩。
一模成绩下来，我在外面逛了很久，没有回家，夜凉的风灌进了眼里，吹进了心里，很晚很晚我才骑回了家，打开灯，母亲就坐在沙发上，冷冷地问：“回来了？”......
一阵撕裂的疼痛从我身上传来。
“你还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爸？这样的成绩你也做的出来？你死外边算了，不要让别人为你丢人现眼。”
“好啊，我就是让你丢人啊，那你生我干嘛，你为什么不指望你肚子里那个小畜生。”
“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去养你的宝贝儿子啊，让我死掉算了。”
我们两推搡起来，手一用力，看见她重重地跌在了桌角上，像一个毫无生命的洋娃娃。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尖锐的叫声之后，一股鲜红的血水从她腿间淌了下来，血越来越多，腥烈的让空气开始凝固。
我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大块大块的血从她身上滚落，我甚至看得到一个未成形的婴儿躺在血泊里，看着我笑。
“啊——”我抱着头尖叫，灯啪的亮了起来，我看见母亲穿着睡衣朝我走来我浑身是汗，湿淋淋地沾湿了被单，然后我意识到我做了一场噩梦。
“怎么了？”她在我床上坐了下来，我看见她八个月突起的肚子把宽松的睡衣撑开一条弧线，打了个冷战。
“哇——”我紧紧地抱住她，无法抑制地哭泣了起来。“妈，对不起，妈，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让你丢脸，我.....我.....我......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轻轻地摩擦着我的背，我的脖颈里，淌进了暖暖的液体。“吉......”她声音细的软弱，令我一阵阵的心酸：“是我不好，是我总是逼你。其实看你伤心，妈怎么没有心里难受。你不要怪妈才好，是妈一直对不起你啊......”
那瞬间我投兵弃甲，溃不成军。我蓄谋了那么久要与一个人进行一场十足的斗争，却在她的提前解散中把战场丢给了我一个人。
而这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战场而已。
我知道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了责任的牵引，生命的意义便遥不可及。
不久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我望着那个与我有一半血缘关系的男婴，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曾在以前，我考虑过要如何承认这个孩子时，甚至怎么耻于向别人提起这个孩子。因为当时在与母亲对的一次次对峙中，亲情在我的意念里已走出太远，我拒绝了温情，是我不想想起它来而失望。如今，我就站在它的边缘，准备我该以什么方式向它伸手。
他们在我这么小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看着我？我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父亲又回来了，他离家好久了，千里之外的他终于姗姗来迟，或许有些人是我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牵挂。
四月份，你可以看见校园里飘满了柳絮，在人们的周围盘旋，久久不肯落下来。
多像个美丽的隐喻，三年前的冬天，父亲也是踏着白色的布景向我走来。那种英姿依存，我仿佛看见母亲在二十年前就这样在放学后等着父亲走来，拉起她的手。多少年了，我忽然为这些悲伤而浪漫的细节难过。
父亲依旧在那棵白杨树前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下高大挺拔的树，像看望老朋友一样。
“爸，你和妈应该是在这里相识的吧？”我看见父亲幸福的如花般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但我可以看出他眼神中流淌的温柔和留恋。
我走近那棵树：“爸，你有后悔过这段错误的婚姻吗？再退二十年，你会不会重新选择。”
他低下头，看着那些青石板路在小院里延伸直至清幽。“我从没有后悔，有些事注定无法选择。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十年前，父亲决绝地抛下你。”
我揉揉眼，有些潮湿：“爸，我没有怪您，以前都是我太自私了，其实，你们的分开是无可奈何的。”
“你知道么？”父亲眼里含着一粒亮晶晶的液体：“我和你母亲离婚后彼此等了七年。”
我惊诧地看着他，一朵柔软的柳絮从脸颊擦过，生出一种寂寞。
“七年啊。”父亲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悲哀：“七年还是化解不了两个人的傲气，谁也不肯向谁低头，我曾多少次为你母亲痛惜，可我们太像了，像的只有彻底分开才能将矛盾化解。”
我无法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在父亲怀里哭了起来。我怨恨了那么久，非但没有让生命达到我想要的重量，却差点让爱跌落成轻盈的尘埃，兀自沉睡，无法原谅。其实谁也没有错，错的只不过是我们曾经太爱自己。
爱，太过盛重，然而唯有背上它时，我们才能启程，才能看见前面的路。
这是我们惟一可以做出的选择，也是必须做出的选择。
就像这棵树，撑开了它葱绿的树冠，沉重但是富有生机，日复一日......
《蝶恋花》王国维
阅尽天涯离别泪，不到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归恨于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以此纪念我最好的友人————
——米兰•昆德拉
夜像漆黑的潮水把空气包裹的密不透风，令人窒息。我努力地睁大眼，没有焦距地锁定住那些涌动在天花板上的暗流，没有深沉的潮音，只有浅浅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游走在寂静中。我侧过脸，一连串温热的液体滚落到枕上，发出腥咸新鲜的味道。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可以笑的一脸妩媚的吮吸着馨香的牛奶。喜欢在骑他的背上，用我的脸去蹭他的脸，他的胡渣很硬，扎得我稚嫩的皮肤泛开一阵温暖的痛。他用宽厚的手掌拉着我的手，在布满氤氲的玻璃上写我的名字。外面正在飘着一场很大的雪，一片又一片压住了故人们相思的喘息。指间的微凉滑走了我生命中最纯美的时光，我看见乳白色的世界连同我曾经刻在冰花上的名字一起融化，除了一串水渍，什么也没有留下，包括那个我生命中深爱着的男人。
“爸，你为什么要走。”我惊醒，泪水和汗水沾湿了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网住我深深的恐惧感。我撑起身来拿手机看表，听到铁门咣当地声响，一定是母亲下夜班回家了。我想象着她脚步疲惫略显沉重地弯下腰锁车的背影，突然有些哽咽。这么多年了，就算你再怎么傲气再不肯低头，你始终得承认，连她也老了。岁月为我们解释了一切，无论你要怎么样决绝，等待还是屈服，每一步都将我们引入了更深的渺小。
她咚咚上楼来。我慌乱地拉过被子躺下，门把手动了一下，光线顺着门的一条缝隙涌了进来。她探进头来看了看床上的我，然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在我砰砰地心跳里久久回荡。
早晨，恰到好处的阳光刺过柔软的尘埃静静地贴在了素白的墙壁上，我低下头默默地拨弄碗里的食物，母亲把手按在桌子上，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没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只......”我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一缕头发从她耳际滑了下来，掩住了她眼角深浅交叠的纹路。像岁月一记温柔的耳光摔在了她的脸上，不动声色地给了她倔强的惩罚。那一刻，我觉得她不光憔悴而且苍老不堪。
“你总要这个态度吗？”她用几近乞求的语气对我说。仿佛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揉揉眼：“在我九岁的时候你们有这样问过我的感受吗？你们是快乐了，啊！你们可以自私地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你们考虑过我吗？你现在有什么权利指示我来迎合你的意见！”
她悠地站了起来，桌面震得突突发响，指着我的脸：“你的意思是埋怨我们没有对你负责？好吧，我算彻底明白我这些年来对你的心思居然在你心上那么无足轻重。”
“好了。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要是这个样子，就完全没必要征求我的意见。”我转过头，闭上眼，一股酸楚的味道从鼻腔纵穿到了胃里，翻滚直至作痛。
“我......”她缓缓地坐了下来：“吉，我只是想你理解。”
门口有一株奄奄一息的绿色植物，在阳光下拉长了阴影。
“你不用解释了，我什么都明白。”我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不久，母亲和那个平庸的男人结了婚。婚宴办的很小，我坐在角落里冷冷地盯着她，那个男人穿着粗劣而勉强合身的西服，挨着桌敬酒，发出假的令人厌恶的笑声。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嘲笑，现在她与九岁时把我从法院里拉出来的那个骄傲的把头仰的高高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现在的她不仅看上了这个平庸的男人，而且还学会了在人群面前露出低谦的笑容。紧接着我为自己这种幸灾乐祸的恶毒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难道我也是这样自私的人？看你们也会感到软弱无助吗？
寒冷干燥的气团堵塞在这个庸俗自足的北方小城里，天空是冬日里永远不变的铅灰感。当天气变得潮冷甚至寂静的时候，便有大朵大朵膨胀的雪花从头顶砸了下来。
那天，我抹掉了玻璃上的水汽，露出了世界白皑皑的伤疤。“吉......”我听见了有人叫我，我回过头，看到的竟然是父亲。
“学习还好么？”他在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中问我。
“还可以。”我张开嘴，吐出了一团白色的气体。
阳光移了出来，把雪映得刺眼，我们在教学楼旁的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下停了下来。
“唉......”他叹了口气：“和你母亲好好相处，彼此理解一下。”
“嗯......”我悄悄地把我冻得发红的手插进口袋：“我讨厌她的专制，讨厌她要求我，讨厌她不切实际地拿我和别人比。”
“她太要强了。”父亲低下头踩踩自己的脚：“不要怪她的严厉。”
我紧紧地握住手，压抑着自己的委屈感。我没办法说什么，我根本说不出来，九岁一度的自卑感已经在生活的失衡中成为了一种孤独。对我而言离异已不是如此沉重的灾难，如影随形的孤独才是。即使是当年我被判给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也无法抹去我生长在内心中的偏见，它是我成长中的视觉，无法更改。
风裹着细小的雪吹进了眼睑，泪水如期而至，我背过身揉了糅，父亲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头，“怎么还哭了？”
我小声地啜泣着，唯有沉默。
一阵强风吹着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多像这个冬天汹涌的将尘世吞噬，其实，不过如此。我的座位被调到了理应按成绩排的第一排，风透过门缝丝丝缕缕游了进来，吹到了人的腿上生起阵阵的凉意。我把书抱到前面时，仿佛感受到了后背被齐刷刷的目光扫来扫去，以及各种意味深长的哦啊声。月考后，班主任也一反常态地把我叫到办公室。被烟熏黄的手指在成绩单上点来点去。我沉默地立在一旁，偶尔低下头看一下自己的脚尖。末了，他叹了口气：“让你父亲放心，我......”这时，我想起了父亲在饭桌上和他寒暄时的表情，我厌恶这种成人间心知肚明的世故。
在天暖回春的时候，我们开始相互注意，他站在斜对门的班级门口，在人群汹涌的课间等隔壁班的女朋友，每次我一抬头，就会撞上他的目光，然后移开。
有人说如果一件事取决于一系列的偶然，难道不正说明了它非同寻常而且意味深长。
晚自习灯火通明，兵荒马乱，我在草稿纸上烦躁地画着立体几何，眼镜因为昨天和母亲吵架摔坏未修，我坐在那里眼睛又酸又痛，突然桌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看晚自习的老师顺着声音望来，我慌忙按掉电话。下晚自习的铃声吵醒尴尬和寂静，人声喧哗，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我翻手机，一串陌生的号码。抬起头，他站在哪里有些拘谨地微笑朝我视线而来。我跑了出去，拿出手机给他看，“你有事？”我刻意压低声音。他沉默了半晌：“嗯......按错了吧。”我望了望他女朋友的班级门口：“我知道，她在礼堂准备明天的演讲比赛。今天你等不上她了。”他露出惊愕的表情，却可以让人一眼看穿，“一起走吧。”
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够了。”我从心底里冒出了这个想法。“我们应该不陌生，对吧？赫明？”他低下头笑了笑：“是的，刘吉。”
我们将单车停了下来，放到路边，从便利店里买来了两罐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着还略显凉意的风，喝了起来。
“嗨。”我叫他。他回过头，眼里是晶亮的光，“谈谈你女朋友怎么样？”我问。
“哈哈......”他笑了起来，连我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前俯后仰，引得路人奇怪的目光向我们投来。
我吞了一大口啤酒，“你女朋友不错啊，品学兼优，文艺宠儿。据说迷恋地追着你不放是吧。”
他把头埋在手里：“其实.......”
我推了他一把：“其实什么啊？”
“算了。”他站了起来，很高的样子，突兀的把我吓了一跳，“走吧。”他已经跨上了单车，夜把他的轮廓勾勒的模糊而单薄。我把手中的易拉罐狠狠地向他扔去，抛物线飞过了他的头顶砸在了路旁一辆出租车的车顶上，车窗摇开了伸出了一颗醉醺醺的脑袋：“找死啊你们！”
我和赫明面面相觑.......
晚上，又开始失眠，而且胃也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我吞了一颗止痛药还是翻来覆去，在黑暗中挣扎难受，我看看表，然后跑到厨房里去找药。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翻找起来，“奇怪，在哪儿？”我一遍用手抵着胃一遍用手去摸开关。突然我手一热，回过头，母亲就站在我背后，表情带着胜利的雀跃，霎时，灯明晃晃地照亮了彼此苍白的脸，无处藏身。
“你干嘛这样盯着我，好像我是贼一样。”我往后倒了一步，胃疼的我全身是汗。
她一字一句地问：“说，这次你偷了我多少颗安眠药。”
我把头扭过去，不想看她的表情。
那个男人也闻动静而来，我冷笑：“大半夜的，谁家像大街上看热闹的往厨房里挤？”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摔在了我的脸上，几乎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刘吉，我告诉你，想死你给我滚出去死，少给我在家装模作样，你给谁看？”
“就是装给你看啊......”我重重地摔上门，头也不会地冲了出去。夜黑的很浓重，像浓的化不开的悲伤。我只穿着睡衣和拖鞋，又愤怒又冷。街上空寂的可怕，一只孤零零的路灯投下了一圈冷冷的光。我抱着自己在冷清的路上跑，一直跑，却怎么也跑不出我的孤独，跑不出我对生活的绝望。
这不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却是我最茫然无助的一次。因为以前我认为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关心爱护，而现在，我却认为我也应该有人关心有人爱护。我也渴望在我一个人在夜里孤独哭泣无家可归的时候有一个人能够冲出来帮助我拯救我。然而没有，他们都睡在温暖的床上。没有一个人的梦会被一个孤独的无家可归的女孩的影子打扰。
于是，我蹲在地上，掩面抽泣了起来。很久了，我终于对孤独进行了我由衷的屈服。
两天以后，我才去学校上课，班主任表情严肃地把我叫到办公室。时针滴答作响，我尽管低下头不去看成人们的那种大呼小叫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因为我的脑袋似乎爆了一样，什么都是空白，注意力已经恍惚的不能集中了。我用力地摇摇头，谈话结束时，时针刚好转过三圈。
推开门，正好看到了赫明，他远远地跑了过来：“你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帮你什么？”他问，我疾步向前走去，回头大声地向他喊：“你帮不了我......”
是的，你帮不了我，你也永远无法了解我。难道仅仅如此吗？我咬着自己的下唇，推开教室的门，喧哗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他们的表情僵硬而惊诧，目光像掠过病毒一样。
我默默地回到座位上，班级又恢复了喧哗，我望着桌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嘴角居然抽动，笑了一下，伸出了手。
当头顶陈旧的风扇有气无力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的时候，操场上开始了人头攒动的盛况。我站在三楼的教室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校园里最忙碌的一条甬道，女孩们挽着手，男孩们插着兜，屋顶上散落的不知谁打上去的羽毛球，那棵孤独的白杨撑开了最繁盛的绿色树冠。每个人各行其是，拖着自己的影子来来回回。
Don’t depend too much on anyone in this world,because even your shadow leaves you when you’re in darkness.
在这个世界上，别太依赖任何人，因为当你在黑暗中挣扎的时候，连你的影子也会离你而去。
我想着这话笑着摇摇头，因为我就是如此偏见，偏见于无形偏见于固执。
放学，车棚里人群汹涌，我弯下腰去开锁，却摸到衣兜里是空的，于是逆着人流折回去拿钥匙。教学楼里已经空了，我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里颇显孤独。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久违的笑声，抬起头，看见赫明，拉着他女朋友的手在扶手处转了个弯，有说有笑的走了下来。
我停住，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三个人顿时沉默。他表情漠然，天衣无缝。
我们擦肩而过。我回过头，她摇摇他的胳膊：“你们认识么？”他轻轻地摇摇头。
我扭过头，一口气咚咚的上到了三楼，抬起手，发现眼角已经湿漉漉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难过？我这样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勇敢，怯懦是最尖锐的武器，在我的心口戳出了巨大的空间，我每走一步，触摸到的只有我快要散架的躯壳和那如影随形的孤独。
我慢慢从那栋洞穴般幽黑湿冷的楼里走了出来，抬起头，看见了一片空旷到极致的蓝，完美的令人心生寒冷，不见浮云，不见飞鸟......
记忆力下降的厉害，仿佛我迅速苍老下去，我望着镜子中苍白的脸，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那个女孩站在我们班的门口，踮起脚尖，眼睛在玻璃窗里搜寻，我在她身后迟疑了一下，“对不起，我先进去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惊愕地回过头，表情紧张而防备。
有时候女人间的感情是最微妙的。
走在路上，可以感觉有人的视线在你身上捅来捅去。我转过头，就可以看到她匆忙躲避的脸。
是的很微妙，旁人无法察觉，可是，这并不代表未曾存在。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被理性分割的太过简单，而太感性的渲染，又会显得花哨而矫情。思维的平衡点太难寻找。所以人是一种彼此很难理解的动物。
就像我和母亲，无可否认，我身上流着的竟有一半是她的血，甚至有时，我会觉得我生长着她的表情，挥霍着她的青春，从事着和她一样的不顾一切的决定，我们的距离其实并未我所想象的那般遥远，只是，固执的通病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有机会理解的时刻分崩离析，母女情似乎化为乌有，而我们给彼此的耻辱却历历在目。
夜风吹来了扑在马路上疲惫的热气，沉甸甸的压在了我的胸口，我走进客厅，听到了卫生间传来的动静，我推开门，洗手池的水哗哗地流个不停，灯亮了，我看见她伏在马桶上，不停地干呕，哭泣声凄冷地穿过夜。
“你怎么了？”我轻轻地问。
她回过头，脸色苍白，面如死灰：“滚出去！”
我浑身一凉，往后退了一步。
一切已不言而喻，讽刺也略显迟钝，母亲的粗暴与叫喊也改变不了她加速平庸下去的事实。因为那个平庸的男人在她体内种下了一颗炸弹，将她的骄傲与清高炸得粉身碎骨。
这不是最悲哀的么？有人毁了你的清梦，你却不得不为他生儿育女，用一个母亲的责行来勒令你的怨气。
我突然可怜起母亲来，感到比起看时间摧毁她的容貌老，看到她被现实摧毁却无能为力更为可怕。
我仓皇而逃。
六月即至，高考的紧张感在整个校园里井然有序地铺展开来，大红的巨幅条幅，如彩虹般悬在了我们的头顶上，泄下一片灿烂不可及的色彩。莘莘学子们虔诚地望着那些所谓的豪言壮志，表情坚贞而美好。
“为了高考而不懈努力”
我想了想，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句话“为了高考而不屑努力。”
旋即，我为自己这沾沾自喜的小幽默感而略显忧伤，我的高三马上就来临了，有朝一日，我也会如同这些学哥学姐们一样被学弟学妹们调侃我们的表情。
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时间在变，角色在换。
赫明？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竟有些不安，我望了一眼操场，远远地望见有一个人挥臂投出了一个完美的三分。人声鼎沸，来自群体的喝彩。
星期天下午，我准时来到赴约地点，人未来，我等了一会，拿出手机翻出他的号码。然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过头，看到的场景令我目瞪口呆。
“骗子！”我抓起书包跌跌撞撞想要站起来。
他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表情尴尬。
他女朋友拉住我：“唉，请别走，我没什么恶意。”
没什么恶意？难道你们对我进行嘲笑吗？我的愤怒全部汇聚到手指，咔咔作响。
好吧！我要看你们虚伪的面具究竟多么精致而巧妙。我笑容轻蔑：“既然有机会把话说清楚，那就今天做个了解吧！”
三个人都很沉默，酒精在胃里灼热地拷问这对白。
大家开始醉了，她贴在我的脸旁，如若一朵浓艳的散发着腥芳的花蕾。要在开放的那一瞬间将我吞噬。
“我们是朋友吗？”她拉着忧郁的强调问我，我一把推开她，因为我不喜欢她那种逢场作戏的惺假表情。
“对不起，我不喜欢交朋友。”我目光在赫明身上聚成一个焦点，仿佛要在他脸上灼开个洞。他别开脸，拿起酒瓶，兀自吞了一大口。
她突然笑了起来，”你是刺猬么？”
我端起她那张醉意朦胧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刺猬，但我是仙人掌，你不要靠近我，因为我会扎伤你。”
她错愕地看着我，然后伏到桌子上笑的浑身都颤抖起来，震得碗碟发出了叮当声。
他也抱着瓶子跟着笑了起来，酒洒的到处到时，发出迷人的令人堕落的香气。
匪夷所思的是，我居然也大笑起来，停都停不下来。
他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说：“刘吉，尽管许多人因为你冷漠不喜欢和你相处，但是我觉得你人不坏，没有心机。你有咄咄逼人的傲慢，却不会伤害任何人。”他停了一下，然后仰头把杯中的酒全部倒进了嘴里，整个人差点倒了下去，半晌他终于撑着桌子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其实，你伤害的是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自己醉了，头像灌进了铅水一样，直直地垂了下来，压迫的我的脊椎。
没有人看见那时我从眼角渗出了一滴泪，狠狠地砸进酒杯，虚若无物。很久了，我都未曾用这样赤裸裸的方式表达我对所谓“真诚”的感激，只是我害怕我要选择屈服孤独。
她竟爬在桌上哭了起来，身影瘦小单薄，如同刚上演了一场繁华戏剧后，被换下来的默默地躺在桌上的皮影。在被人忘却的孤寂中弥漫忧伤。
他抓住我的手：“对不起......”
我甩开他，用尽我所有的力气，也难以摆脱引力般的挥去我那些痛恨。
推开门时，夜已悄悄落下帷幕，华灯亮起，行色匆匆的人都在奔向自己的归宿。
今夜我在哪里？我用力地捶着我那颗头痛欲裂的脑袋，突然一辆汽车飞速地从我身边擦了过去，我一惊，车子失去了重心扑了下去。咣当——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我竟对死亡产生了一种渴望。
黑漆漆的苍穹坠落下轻盈的流火，熄灭消失的须臾，世界宁静安详。
我以为我要死了，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抓住了我却都最终放开了我，你们知道路太长有时太黑，你们的离开让我一度坚强，但岁月在我身上缠绕出的坚硬的外壳始终是假象，只要轻轻一戳，就可以触到我那纤细的脆弱。
既然你们总让生命的轻与重任意辩解，为何我却不能活出从容，只能在成长中跻生出更多痛楚，更多身不由己。
我看到的和看不到的都是些什么。是天空轻盈的流火还是我背后紧贴的沉重的大地？
我不知道。
有时时间呼啸而过，我们在灾后的荒凉景色中愈走愈远。有时时间就卡在我们的喉咙中，因为我们的缄默，而耿耿于怀。
赫明和我始终是茫茫的人群里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期末的考试如期而至，我坐在考场中，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沉默地盯着黑板上方的表，内心空洞的要命。毕考铃响起，监考老师在收完我的卷子时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们心中都在想什么，我知道他们认为我无可救药，即使这样又怎么样，我让母亲很丢脸了吧！我难以成为她的骄傲，所以我只好让她引以为耻了？
可我未曾不知道马上要以为着什么？高三已经到了，我无法再对显示无动于衷了。我也渴望向上而不是堕落，我也希望快乐而不是悲伤。
补课开始了，做为这个夏天的吻别，做为我迷雾般的未来启程，我扔掉了我所有的安眠药，烧了我所有的那些凌乱的日记。
只是，这些就够了吗？
或者说这是真正的开始吗？
赫明和她的女朋友分手了，她拿着他的手站在我们班级门口啜泣着，哀求着他。他毫不领情，语气那么坚决和强硬，声音很大，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他望着我，充满了忧伤。看热闹的人紧紧地围住了他们。我坐在座位上，正在写一道英语题，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忽然有人拽住我的头发，一个耳光劈脸而来，人群中响起了惊呼声。
我站了起来，看着她涕泪纵横的脸，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
两个小时后，我从年级办里出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侧窗上切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尘埃在空气中清晰可辨。我握着扫帚低着头默默地在楼道里扫着，教室里传来了老师的讲话声和同学们的讲义哗哗作响的声音。偶尔一声重重的关门声会在陈旧的楼道间久久回响。我站在这里突然内心升腾起一种无地自容的毁灭感，除了我自己，整个世界把我关在了门外。
他在上自习，从后门的玻璃中望见了我，然后开了门，拿着扫帚和我一起扫了起来。
沉默，还是沉默。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拉住他的袖子：“我一直心中藏着一个问题？”
他抬起头：“对不起，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刘吉。”
下课的铃声在头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那些未说出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给过我问的机会，现在没有了，以后更不会有了。
九月、十月、十一月，一步一步地感受着这个城市被冷锋入侵的步伐。那个男孩早离开了，甚至我都没有和他道别，只是一个晚自习下了的时候，我在座位上坐了好久，锁门的老太太开始催人，我路过他班级时往他的座位上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课桌显得孤独而沉默。
那么久，那么多无谓的挣扎与呐喊，最终成了年少的遗憾，那个男孩，如果多年后我们在路边相遇，你会不会仍旧那么陌生的与我擦肩而过。或者等你已经被生活的重量压得脊椎弯曲不再挺拔，你会不会见到我时问我们曾经是否相识。
我没有奢望过你会为这段遗憾后悔或内疚，我也不会去鄙视你的懦弱，鄙视你放弃高考，鄙视你不敢正视青春。
一切都不再重要，我不愿意承认的，终于落成了现实，所以我回归现实。
我在接受的是高三炼狱般的辛苦，承认的是成绩的楚涩。
一模成绩下来，我在外面逛了很久，没有回家，夜凉的风灌进了眼里，吹进了心里，很晚很晚我才骑回了家，打开灯，母亲就坐在沙发上，冷冷地问：“回来了？”......
一阵撕裂的疼痛从我身上传来。
“你还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爸？这样的成绩你也做的出来？你死外边算了，不要让别人为你丢人现眼。”
“好啊，我就是让你丢人啊，那你生我干嘛，你为什么不指望你肚子里那个小畜生。”
“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去养你的宝贝儿子啊，让我死掉算了。”
我们两推搡起来，手一用力，看见她重重地跌在了桌角上，像一个毫无生命的洋娃娃。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尖锐的叫声之后，一股鲜红的血水从她腿间淌了下来，血越来越多，腥烈的让空气开始凝固。
我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大块大块的血从她身上滚落，我甚至看得到一个未成形的婴儿躺在血泊里，看着我笑。
“啊——”我抱着头尖叫，灯啪的亮了起来，我看见母亲穿着睡衣朝我走来我浑身是汗，湿淋淋地沾湿了被单，然后我意识到我做了一场噩梦。
“怎么了？”她在我床上坐了下来，我看见她八个月突起的肚子把宽松的睡衣撑开一条弧线，打了个冷战。
“哇——”我紧紧地抱住她，无法抑制地哭泣了起来。“妈，对不起，妈，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让你丢脸，我.....我.....我......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轻轻地摩擦着我的背，我的脖颈里，淌进了暖暖的液体。“吉......”她声音细的软弱，令我一阵阵的心酸：“是我不好，是我总是逼你。其实看你伤心，妈怎么没有心里难受。你不要怪妈才好，是妈一直对不起你啊......”
那瞬间我投兵弃甲，溃不成军。我蓄谋了那么久要与一个人进行一场十足的斗争，却在她的提前解散中把战场丢给了我一个人。
而这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战场而已。
我知道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了责任的牵引，生命的意义便遥不可及。
不久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我望着那个与我有一半血缘关系的男婴，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曾在以前，我考虑过要如何承认这个孩子时，甚至怎么耻于向别人提起这个孩子。因为当时在与母亲对的一次次对峙中，亲情在我的意念里已走出太远，我拒绝了温情，是我不想想起它来而失望。如今，我就站在它的边缘，准备我该以什么方式向它伸手。
他们在我这么小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看着我？我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父亲又回来了，他离家好久了，千里之外的他终于姗姗来迟，或许有些人是我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牵挂。
四月份，你可以看见校园里飘满了柳絮，在人们的周围盘旋，久久不肯落下来。
多像个美丽的隐喻，三年前的冬天，父亲也是踏着白色的布景向我走来。那种英姿依存，我仿佛看见母亲在二十年前就这样在放学后等着父亲走来，拉起她的手。多少年了，我忽然为这些悲伤而浪漫的细节难过。
父亲依旧在那棵白杨树前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下高大挺拔的树，像看望老朋友一样。
“爸，你和妈应该是在这里相识的吧？”我看见父亲幸福的如花般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但我可以看出他眼神中流淌的温柔和留恋。
我走近那棵树：“爸，你有后悔过这段错误的婚姻吗？再退二十年，你会不会重新选择。”
他低下头，看着那些青石板路在小院里延伸直至清幽。“我从没有后悔，有些事注定无法选择。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十年前，父亲决绝地抛下你。”
我揉揉眼，有些潮湿：“爸，我没有怪您，以前都是我太自私了，其实，你们的分开是无可奈何的。”
“你知道么？”父亲眼里含着一粒亮晶晶的液体：“我和你母亲离婚后彼此等了七年。”
我惊诧地看着他，一朵柔软的柳絮从脸颊擦过，生出一种寂寞。
“七年啊。”父亲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悲哀：“七年还是化解不了两个人的傲气，谁也不肯向谁低头，我曾多少次为你母亲痛惜，可我们太像了，像的只有彻底分开才能将矛盾化解。”
我无法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在父亲怀里哭了起来。我怨恨了那么久，非但没有让生命达到我想要的重量，却差点让爱跌落成轻盈的尘埃，兀自沉睡，无法原谅。其实谁也没有错，错的只不过是我们曾经太爱自己。
爱，太过盛重，然而唯有背上它时，我们才能启程，才能看见前面的路。
这是我们惟一可以做出的选择，也是必须做出的选择。
就像这棵树，撑开了它葱绿的树冠，沉重但是富有生机，日复一日......
《蝶恋花》王国维
阅尽天涯离别泪，不到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归恨于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以此纪念我最好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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