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6）
亚瑟山口小镇一共有一个站台，一家酒馆，一家商店，以及三间旅社。如果航拍的话，不仔细看，并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像是褐色的爬虫栖息在石块下面，阴凉无声地在一起。
每天上午十一点差一刻，观光列车会在小站停靠五分钟。此刻的小镇是一年中旅游淡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半融的积雪对于专业登山者不够有挑战性，对普通游客又太过辛苦。再过两个月，天气转暖，亚瑟峰的积雪会全部融化，到时候瀑布潺潺，遍山树木青绿，野花处处，成群结伴的游客会逐渐多起来。而今日此刻，阴云山石树木残雪都呈现出灰冷的样态，不知道晚些时候会不会下起雨来。
小林是当天唯一在亚瑟山口站下车的乘客。其余的各色人们都随着火车一起离去。他拎着行李独自一人在酒馆儿里吃了午饭，从旅社前台拿到单间钥匙，安顿好行李，在下午一点附近开始沿着山路往上走。
山路的入口处贴着醒目的告示：
“由此向上，是要径直爬去亚瑟峰，还是准备好要做多天的露宿之旅？如发生意外，是否准备好了应急措施？如长时间未返回，是否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小林站在告示前，双手插在口袋里。
对于这些问题，他心中并没有现成的考虑。他穿着日常的旧跑鞋，蓝色牛仔裤，黑色的防风外套，仿佛可以随时切换去操场，海边，或者酒馆。他的鞋子并不具备良好的雪地防滑能力。如果回放他从站台向酒馆走去的全程，脚下有融雪，手上有行李，在数个细密如电流划过的瞬间，他的重心在几乎的跌倒前完成了摇摆转移。而在稍后要发生的登山过程中，这双本来为着平整跑道而设计的鞋子被山路上的融雪渐渐浸湿，在攀爬中被弯曲成变形的角度，厚实的苔藓沾黏在外围的轮廓，松软的土壤和石子在重量的踩压下时常展现出不能承受的张力。在所设想的意外状况中，小林将会在山上的某处度过下雨的夜晚。他将像马匹一样站过一整个黑夜。在这个设想的镜头中，只听得到山雨落在不同介质上的细碎声响。更近的镜头会捕捉到小林沉重的鼻息。他的眼中说不定会露水似地映射出夜里的黑雨。而其他的关于小林的细节，牛仔裤的蓝色，鞋子上的花纹，都一并被掩盖在不知深浅和进程的山夜里。
有人曾经给小林列过一张登山物品准备清单，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刻，上面写道：
“刚睡醒。现在让我来想想你需要从家里带好的东西。请带上：两双薄袜和两双厚袜；三件棉T恤；两条四角裤。薄袜要尽量找长的，不要带我昨晚穿的那种；一条短裤，以防登山途中太热流汗；一条保暖睡裤，因为我们晚上要住在很高的地方，不至于被冻醒；贴身穿的吸汗长袖一件；高领或者套头外套一件，要能护到脖子。目前想到的就是这样。其余的我都已经准备好。带齐这些，下午四点一刻见？我们可以一起去买点路上吃的东西。不知道你有没有睡袋。如果没有，吃完饭我带你去买一个。”
小林在手机上读到这些的时候正走在马路上。小林想了想发来信息的人刚睡醒的样子，一定喝了咖啡又抽完一支烟，短的袜子还丢在床边。在马路上的行人中，有些人迎面走来，有些人从身后走来。如果拉一个弧线镜头从小林的正面绕到背面，与小林此刻站在山路告示牌前的轮廓正好贴合上去。只不过背景的声音和光线需要悉数调换，如点燃的导火线，街上人声车流换成山间风声远处瀑布，艳阳晴空换成阴云厚重。这是所谓召唤来的火柴照耀一般的瞬间。小林在登山的途中尽可以回想起曾经的种种相伴，然而论其效用，都不过像夏虫语冰的反义。再热烈的映照也抵不过一个独自背影的真实。
上山的路径被标示得很清晰。每隔一段，都有被漆成橘红色的三角形金属牌被钉在树上。有风吹过的时候，树木的枝叶会轻轻摇晃，那些醒目的路标却兀自不动。如果有一艘沉船潜在水底，静止的一定是有铁锚的人工，游动的一定是招展的游鱼。与这欲雨的阴云下场面正好相反。小林的手掌不停地拂过山路两旁的树干，平坦的地段就仿佛拂过天桥的栏杆，陡峭的地段就大力握紧攀援。再爬到高一点的时候，树枝和石头上逐渐有垂下的冰锥。小林随手折断一根，咬一节在嘴里，能尝到沙子和石头的味道。
有一次小林梦到和私家侦探对话。
侦探说，“我们受委托调查您被跟踪一事，日前有了些新成果，请您过目。”
小林接过递过来的一本相册。
“这是跟踪您的人拍到的照片”，坐在角落沙发里的侦探说。
小林在梦中一页一页翻动相册。他看到自己日常各种瞬间的取样。
“可这不是我啊”，小林从相册抬起头，对侦探说道。“比如这一张，我在和人闲聊的时候哈哈笑起来。虽然乍看上去像是我，但若是看得再仔细些，无论是发型服装，或是眼角纹路和法令纹，甚至牙齿的整齐度，都远比我本人要好看许多。非要说的话，简直是被甜点师用奶油整理过的我。”
“所以这才是恶的证据”，侦探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我们因此可以向法官抗议。”
小林在这样的对话中从梦里醒过来。如果你是夜，你就也会识别哪些人没有睡去。侧身躺着面孔朝下的小林能感觉到夜晚的瞳孔从背后投来的注视，虽然知道躲避假装和争辩都无济于事，还是翻身翻得轻手轻脚。只是后来小林经常想起那本递到自己手上的相册来。他因此更加不热衷于拍照，以及常常在远处寻找跟踪者的痕迹。
因此，我们此次所看到的小林的登山上下，都是透过这位跟踪者的镜头。他尾随在小林晃动的背影后面，附身抓拍下有纹路的跑鞋挽回倾倒的瞬间张力，从握紧树干的手背上拍下勃起的青色血管，又在攀爬的手松开后取走还新鲜覆盖在树皮上的指纹痕迹。他是悬挂在冰锥下的每一颗摇摇欲坠的水滴，在加速度开始的一刻按下倒影的快门。又化身看不见的飞鸟，好不错过某个侧面轮廓。小林还没有流出的汗水已经被刷上最晶亮的光泽。那咬断的冰锥里困着的微小苔藓也有自己的清晰特写，只因握在小林的掌心里。
小林就这样沿着橘红色路标的指引一直攀爬上行。特别搭配的背景音乐几乎可以有歌剧的特质，隆重而激昂地扎实推进，给流淌赋予旋律，为寂静埋下鼓点，使空旷处起回响，连全谱系色彩都尽数描画上眼线，仿佛金箔摇曳在清澈的酒精里。在步步向着高潮的递进中，小林脚下的山体也渐渐从斑驳的土石黑色过渡到连续的雪白，那是不融化的雪被踩在有印花的运动鞋下，火热地黏在裸露的手指尖，又从被摇动的枝头跌散在冷静的空气里，纷纷地落下来。不知何时开始拉远的镜头在拉到最远处时压合着歌剧的最高点戛然而止。
留三秒钟停在这高高的远景处。一秒。两秒。三秒。还原自然声响，让流淌寂静和空旷都一一归位。
镜头再切回去的时候，小林已经站在最后一个钉在黑色树干上的橘红色标示牌旁边。在他的眼前是景色的无声骤变。在他的身后，是已经熟悉的树木的笼罩。而往上看去，毫无植被迹象的山体被光洁润泽的白雪覆盖，虽然可以一直望到山顶的轮廓，却因为只有茫茫的白色区间，判断不出远近的距离。
小林往前跨出一步。他仿佛确信随时会触动机关暗器，自己也会随着整个山体崩塌解体。他僵直地站在跨出的定点上，又似乎不敢完成重心的转移。他连头都不敢转动地看了看自己的左右，只觉得白光突然明亮刺眼，风声也似乎升级变大，本来如兄弟般陪伴自己左右向前的树木仿佛瞬间变回树木的原形，留他一个人往前跨出这一步。这景色的骤变如同突然敲响的“叮”的一声。小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眼的时候，小林默默俯身跪在雪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往上爬。他的手掌深深地扎陷在积雪中，也能明显感觉有融化的雪水浸到鞋子里。他手腕和膝盖的关节发出些微的轻响，连尾椎骨都因为延伸的缘故得到一个特写。他在新爬到的位置上停下，缓慢而谨慎地站起来，往回看一看，与仿佛因送行而止步的植被线已经颇有些雪白的距离。再往四周看一看，由于没有遮挡物，远处山下的河流显得分外清晰。小林再往上看一看，这才注意到有蜂黄色的标杆固定在地上，依稀地标记出通向顶点的路径。
可是小林已经决定不到那顶点去了。他要沿着来的路再走下山去。而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小林几乎要独自笑出声来。他背对着倾斜的山坡坐下，双手往后一推，就加速地朝着山下滑去。
等他又回到植被线的分界点，小林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还黏着的雪，回头朝顶点和远处山下的河流又看了一眼，开始往山下走。
只是走了一会儿，小林又停住了。他转身又看一看，像是在隧道里向外望，此刻看不到却感觉上触手可及的顶点雪白寂静地等在另一端。我们现在给小林一个略带俯视角度的特写，在渐渐拉远的过程中仿佛也赋予了召唤的力气。
小林果然一点点开始又往回走。他在又一次穿过植被线跨去那没有遮拦的积雪山坡时也没有明显的迟疑。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一会儿，直起身来再向四周和远处看一看。这次显然比上一次走得更高更远些。却终究还是再一次决定往回走。
他又一次背对着倾斜的山坡坐下，双手向后拍一拍，像是安慰一匹白马。他顺利地滑行着回到了植被分界线的入口处，又一次开始下山去。
截止到这一刻，距离这个故事的结尾还颇有一小会儿。可是下山的故事要怎么讲？小林在返回的路上，既没有遇到出场的新角色，也没有离奇的遭遇。他在一些地方结结实实地跌了几跤，却也没有伤筋动骨的事故。午饭所带来的能量开始有消耗殆尽的迹象。身上的汗水开始变冷。湿掉的鞋子开始变重。四周的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在返回到上山的告示牌的时候，天空开始落下细密的小雨。
衣服濡湿，肢体冰冷的小林径直走回小酒馆。亚瑟山口小镇一共也只有这一家酒馆。然后他将返回小镇上唯一的一家旅社。天上的雨要下一整夜。它们落在夜里看不出颜色的亚瑟峰上，也落在空荡的站台和小林借宿的旅社屋顶上。如果把镜头拉远，不仔细看，并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像是褐色的爬虫回到石块下面，又阴凉无声地在一起。
每天上午十一点差一刻，观光列车会在小站停靠五分钟。此刻的小镇是一年中旅游淡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半融的积雪对于专业登山者不够有挑战性，对普通游客又太过辛苦。再过两个月，天气转暖，亚瑟峰的积雪会全部融化，到时候瀑布潺潺，遍山树木青绿，野花处处，成群结伴的游客会逐渐多起来。而今日此刻，阴云山石树木残雪都呈现出灰冷的样态，不知道晚些时候会不会下起雨来。
小林是当天唯一在亚瑟山口站下车的乘客。其余的各色人们都随着火车一起离去。他拎着行李独自一人在酒馆儿里吃了午饭，从旅社前台拿到单间钥匙，安顿好行李，在下午一点附近开始沿着山路往上走。
山路的入口处贴着醒目的告示：
“由此向上，是要径直爬去亚瑟峰，还是准备好要做多天的露宿之旅？如发生意外，是否准备好了应急措施？如长时间未返回，是否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小林站在告示前，双手插在口袋里。
对于这些问题，他心中并没有现成的考虑。他穿着日常的旧跑鞋，蓝色牛仔裤，黑色的防风外套，仿佛可以随时切换去操场，海边，或者酒馆。他的鞋子并不具备良好的雪地防滑能力。如果回放他从站台向酒馆走去的全程，脚下有融雪，手上有行李，在数个细密如电流划过的瞬间，他的重心在几乎的跌倒前完成了摇摆转移。而在稍后要发生的登山过程中，这双本来为着平整跑道而设计的鞋子被山路上的融雪渐渐浸湿，在攀爬中被弯曲成变形的角度，厚实的苔藓沾黏在外围的轮廓，松软的土壤和石子在重量的踩压下时常展现出不能承受的张力。在所设想的意外状况中，小林将会在山上的某处度过下雨的夜晚。他将像马匹一样站过一整个黑夜。在这个设想的镜头中，只听得到山雨落在不同介质上的细碎声响。更近的镜头会捕捉到小林沉重的鼻息。他的眼中说不定会露水似地映射出夜里的黑雨。而其他的关于小林的细节，牛仔裤的蓝色，鞋子上的花纹，都一并被掩盖在不知深浅和进程的山夜里。
有人曾经给小林列过一张登山物品准备清单，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刻，上面写道：
“刚睡醒。现在让我来想想你需要从家里带好的东西。请带上：两双薄袜和两双厚袜；三件棉T恤；两条四角裤。薄袜要尽量找长的，不要带我昨晚穿的那种；一条短裤，以防登山途中太热流汗；一条保暖睡裤，因为我们晚上要住在很高的地方，不至于被冻醒；贴身穿的吸汗长袖一件；高领或者套头外套一件，要能护到脖子。目前想到的就是这样。其余的我都已经准备好。带齐这些，下午四点一刻见？我们可以一起去买点路上吃的东西。不知道你有没有睡袋。如果没有，吃完饭我带你去买一个。”
小林在手机上读到这些的时候正走在马路上。小林想了想发来信息的人刚睡醒的样子，一定喝了咖啡又抽完一支烟，短的袜子还丢在床边。在马路上的行人中，有些人迎面走来，有些人从身后走来。如果拉一个弧线镜头从小林的正面绕到背面，与小林此刻站在山路告示牌前的轮廓正好贴合上去。只不过背景的声音和光线需要悉数调换，如点燃的导火线，街上人声车流换成山间风声远处瀑布，艳阳晴空换成阴云厚重。这是所谓召唤来的火柴照耀一般的瞬间。小林在登山的途中尽可以回想起曾经的种种相伴，然而论其效用，都不过像夏虫语冰的反义。再热烈的映照也抵不过一个独自背影的真实。
上山的路径被标示得很清晰。每隔一段，都有被漆成橘红色的三角形金属牌被钉在树上。有风吹过的时候，树木的枝叶会轻轻摇晃，那些醒目的路标却兀自不动。如果有一艘沉船潜在水底，静止的一定是有铁锚的人工，游动的一定是招展的游鱼。与这欲雨的阴云下场面正好相反。小林的手掌不停地拂过山路两旁的树干，平坦的地段就仿佛拂过天桥的栏杆，陡峭的地段就大力握紧攀援。再爬到高一点的时候，树枝和石头上逐渐有垂下的冰锥。小林随手折断一根，咬一节在嘴里，能尝到沙子和石头的味道。
有一次小林梦到和私家侦探对话。
侦探说，“我们受委托调查您被跟踪一事，日前有了些新成果，请您过目。”
小林接过递过来的一本相册。
“这是跟踪您的人拍到的照片”，坐在角落沙发里的侦探说。
小林在梦中一页一页翻动相册。他看到自己日常各种瞬间的取样。
“可这不是我啊”，小林从相册抬起头，对侦探说道。“比如这一张，我在和人闲聊的时候哈哈笑起来。虽然乍看上去像是我，但若是看得再仔细些，无论是发型服装，或是眼角纹路和法令纹，甚至牙齿的整齐度，都远比我本人要好看许多。非要说的话，简直是被甜点师用奶油整理过的我。”
“所以这才是恶的证据”，侦探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我们因此可以向法官抗议。”
小林在这样的对话中从梦里醒过来。如果你是夜，你就也会识别哪些人没有睡去。侧身躺着面孔朝下的小林能感觉到夜晚的瞳孔从背后投来的注视，虽然知道躲避假装和争辩都无济于事，还是翻身翻得轻手轻脚。只是后来小林经常想起那本递到自己手上的相册来。他因此更加不热衷于拍照，以及常常在远处寻找跟踪者的痕迹。
因此，我们此次所看到的小林的登山上下，都是透过这位跟踪者的镜头。他尾随在小林晃动的背影后面，附身抓拍下有纹路的跑鞋挽回倾倒的瞬间张力，从握紧树干的手背上拍下勃起的青色血管，又在攀爬的手松开后取走还新鲜覆盖在树皮上的指纹痕迹。他是悬挂在冰锥下的每一颗摇摇欲坠的水滴，在加速度开始的一刻按下倒影的快门。又化身看不见的飞鸟，好不错过某个侧面轮廓。小林还没有流出的汗水已经被刷上最晶亮的光泽。那咬断的冰锥里困着的微小苔藓也有自己的清晰特写，只因握在小林的掌心里。
小林就这样沿着橘红色路标的指引一直攀爬上行。特别搭配的背景音乐几乎可以有歌剧的特质，隆重而激昂地扎实推进，给流淌赋予旋律，为寂静埋下鼓点，使空旷处起回响，连全谱系色彩都尽数描画上眼线，仿佛金箔摇曳在清澈的酒精里。在步步向着高潮的递进中，小林脚下的山体也渐渐从斑驳的土石黑色过渡到连续的雪白，那是不融化的雪被踩在有印花的运动鞋下，火热地黏在裸露的手指尖，又从被摇动的枝头跌散在冷静的空气里，纷纷地落下来。不知何时开始拉远的镜头在拉到最远处时压合着歌剧的最高点戛然而止。
留三秒钟停在这高高的远景处。一秒。两秒。三秒。还原自然声响，让流淌寂静和空旷都一一归位。
镜头再切回去的时候，小林已经站在最后一个钉在黑色树干上的橘红色标示牌旁边。在他的眼前是景色的无声骤变。在他的身后，是已经熟悉的树木的笼罩。而往上看去，毫无植被迹象的山体被光洁润泽的白雪覆盖，虽然可以一直望到山顶的轮廓，却因为只有茫茫的白色区间，判断不出远近的距离。
小林往前跨出一步。他仿佛确信随时会触动机关暗器，自己也会随着整个山体崩塌解体。他僵直地站在跨出的定点上，又似乎不敢完成重心的转移。他连头都不敢转动地看了看自己的左右，只觉得白光突然明亮刺眼，风声也似乎升级变大，本来如兄弟般陪伴自己左右向前的树木仿佛瞬间变回树木的原形，留他一个人往前跨出这一步。这景色的骤变如同突然敲响的“叮”的一声。小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眼的时候，小林默默俯身跪在雪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往上爬。他的手掌深深地扎陷在积雪中，也能明显感觉有融化的雪水浸到鞋子里。他手腕和膝盖的关节发出些微的轻响，连尾椎骨都因为延伸的缘故得到一个特写。他在新爬到的位置上停下，缓慢而谨慎地站起来，往回看一看，与仿佛因送行而止步的植被线已经颇有些雪白的距离。再往四周看一看，由于没有遮挡物，远处山下的河流显得分外清晰。小林再往上看一看，这才注意到有蜂黄色的标杆固定在地上，依稀地标记出通向顶点的路径。
可是小林已经决定不到那顶点去了。他要沿着来的路再走下山去。而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小林几乎要独自笑出声来。他背对着倾斜的山坡坐下，双手往后一推，就加速地朝着山下滑去。
等他又回到植被线的分界点，小林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还黏着的雪，回头朝顶点和远处山下的河流又看了一眼，开始往山下走。
只是走了一会儿，小林又停住了。他转身又看一看，像是在隧道里向外望，此刻看不到却感觉上触手可及的顶点雪白寂静地等在另一端。我们现在给小林一个略带俯视角度的特写，在渐渐拉远的过程中仿佛也赋予了召唤的力气。
小林果然一点点开始又往回走。他在又一次穿过植被线跨去那没有遮拦的积雪山坡时也没有明显的迟疑。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一会儿，直起身来再向四周和远处看一看。这次显然比上一次走得更高更远些。却终究还是再一次决定往回走。
他又一次背对着倾斜的山坡坐下，双手向后拍一拍，像是安慰一匹白马。他顺利地滑行着回到了植被分界线的入口处，又一次开始下山去。
截止到这一刻，距离这个故事的结尾还颇有一小会儿。可是下山的故事要怎么讲？小林在返回的路上，既没有遇到出场的新角色，也没有离奇的遭遇。他在一些地方结结实实地跌了几跤，却也没有伤筋动骨的事故。午饭所带来的能量开始有消耗殆尽的迹象。身上的汗水开始变冷。湿掉的鞋子开始变重。四周的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在返回到上山的告示牌的时候，天空开始落下细密的小雨。
衣服濡湿，肢体冰冷的小林径直走回小酒馆。亚瑟山口小镇一共也只有这一家酒馆。然后他将返回小镇上唯一的一家旅社。天上的雨要下一整夜。它们落在夜里看不出颜色的亚瑟峰上，也落在空荡的站台和小林借宿的旅社屋顶上。如果把镜头拉远，不仔细看，并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像是褐色的爬虫回到石块下面，又阴凉无声地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