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肉
她用手祛掉黏在裤管上的黄土块，小心翼翼地刮去泥灰。座停片刻。
繁华村北部地区昨天遭受了严重的气象灾害，那边的山突然的就落陷成一片废墟，都是石子和土块，由于天气一直处在劣态，土块和石子都泡在水里 ，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洼。塌陷的部位正是咽喉处，切断了往南边的路。现在北边就是一个烂水塘唷，连草都没有。南边的人都这样议论着。
雾又堆了过来，大片大片晕过头顶。女孩捋捋头发，颈梗微微的打着小圈，手指来回穿过黑发，空气里腾出一丝腥甜的味道。她站起来，趔趔趄趄的探路，胸脯颤颠颠律动快要把女人往前带出几步。凉鞋带断掉了， 她只能惦着步子，攀附着树行走。她很焦灼，眼看快要下雨了，可是离家却还有很长一段路，山路颠簸，脚使不上力，可是她的表情却很用力，似乎在和一种力量做着对抗，用眼神打败对方。是对凤眼。
十年前，繁华村闻如其名，通衢街肆环绕，人口流动密度很大，北边的水果和大米都会被装在大箱子里,箱子里都是鲜红的当季水果，这些箱子又被抬上那种屁股很大的大卡车，它的屁股真的很大，装了好久才装满。车身辚辚，北边的人都很喜欢这样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他们有种满载而归的喜悦，可是手上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阿翔手里捧着缺了好几口的白瓷碗，摁在胸前，环指和大拇指牢实的扣住碗底，指关节开始发白。肥肉每次看到他就会很紧张，躲在门背后，借门轴的光怯怯窥视。偶尔几次目光互相捉住彼此，滞了两三秒，男人开始嗤嗤的笑，带有一种狎辱的神色，边笑边用胳膊蹭腮，“靓妹仔，还不缺人唷”。然后又是阵阵的憨笑，但是那个碗始终是贴实的夹在他的胸里，像是一件物价的宝物。肥肉顿了倏刻，肩膀一抖，红着腮跑到后院里去了。那个男人到底是个傻子，说着话都抱着那破碗，整天坐在桥头上唱着刮人肠的歌，天天逗着小姑娘，痴线！（广东话神经病）阿訇骂骂咧咧的从鱼塘边过来，今天收成不少，鱼篮都是跃跃的鲢鱼还有一些手掌大的海蚌，提着阿訇走路一个踉跄，这也给她壮了声腔，骂起阿翔也气势大了。平时可没见着阿訇有这么大的嗓门，都是给蚌撑出来的。扑通一下，鱼篮重重的立在肥肉家的门口，女人用脚把门掩住了。
“家里的油快没有了，等下你得到张叔那打点，记得说我的名字，那样他会便宜点哟。”女人气呵呵说。
“知道了，阿婆，等择完扁豆我就去 。”女孩应道 。
女孩回首，看见女人脱下脏湿的外套，肩膀细窄，锁骨突兀，但手臂却十分有力，不是那种大块的肌肉，但看得出这是经常拎重物的手臂，腰上环着一小圈的赘肉，其实也相得益彰，海鞋（套鞋）头上有刚刚出水的鱼鳞沙，女人的脚却是一个大家闺秀的脚，净白水嫩，女人操着细碎的步履，屁股有规律的两边摆锤，扣好护胸，换下洗净的衣物，喘了口气，从远处看她真的像一位风尘仆仆的侠客。女孩看懵了。
“死孩仔，还不去做事，和你娘一样，就知道赖我，我死了怕是要烂死街头呵。”女人怫然道。
肥肉吓着赶快去拿油桶，跌跌歪歪的出了门，后面怨声载道，她知道阿婆没有一时半会是不会歇嘴的。女孩走在腥湿的马路上，因为这里靠近海滨，有许多渔场在这里揽生意，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空气了总是氤着一股鱼腥味，阿婆的身上就有一种渔场里鱼肚烂肠子的味道，好臭好臭。女孩捏着衣裾给它展平，因为她只有两件换洗的薄衫，洗多了纤维也洗掉了，皱巴巴的，穿在她的身上像一只羸弱的喇叭花。肥肉刚好满15岁，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她不想跟阿婆一样变成那种好臭好臭的女人。她同样也很讨厌她的名字，只是她好像还没有到能全权做主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屋搪，第一件事，就是摈弃这个难听的名字。对面的阿翔又向她痴笑，何时他的碗里多了一勺饭，女孩努努嘴，迈开腿就跑，衣服被风鼓荡起来，像一个即将着陆的白色热气球。
果然报了阿婆的名字，张叔真的给肥肉便宜价，而且还给了肥肉一个热乎乎的大包子，张叔是鳏寡孤人，没有儿女，见到小孩自然是喜不自胜，肥肉开心的提着油，嘬着包子乐颠颠走了。张叔还在门口望着，抽着卷烟，硬硬的咳了几声，等到肥肉走远了他也进去了。
十五个年头了。
肥肉坐在化妆镜前，阿婆站在她的身后为她绾个鬏髻，女人用手挽着女孩的头，用木梳从头心划下尾梢，来回几下，女孩的头发被犁的通顺乌亮，女人歆羡的捧着黑发说：“年轻真好，怎么打扮都是漂亮的，想到我家丫头以后是要争魁的，得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绾发髻是我们女人的本事，也是套住男人的本事，扎不好头发，也就不是良子，以后是嫁不出去的，你娘就是的，不会弄这些，你看她不管跑了多远，这祸害就是跟着她，一辈子也甩不掉。”肥肉很认真的听阿婆说这些话，阿婆绾的是个船型发髻，悠扬的长发此刻全都包裹在一起，也把肥肉的脸扩了出来，她是个面容匀净的孩子，柳叶眉，小樱桃嘴，额头略平，耳根上长了一颗梅花痣，还有，她生了一双凤眼，眼角长的很开似乎给什么东西轻轻割过一样，她的母亲也有一双相似的眼睛，只是她母亲的更邪气。阿婆望着绾好头发的肥肉，打了一个恍惚，手里的梳齿都掰断了。
今晚吃的是虾粉，阿婆还特意煮了条鲤鱼，给肥肉添菜。肥肉不吃肥肉。她只喜欢吃鱼，听张叔说，吃鱼的仔聪明而且皮肤好。
“阿婆，我为什么叫肥肉，我不喜欢吃肥肉，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娘亲帮你取得，她说这样好养。的确，是挺好养的。”
“那为什么，不叫瘦肉，或者别的名字，我宁愿叫傻子，也不愿叫这个。”
“胡说，傻子叫了出去，谁还敢要你，笨仔，赶紧吃饭。”
月亮升的挺高，在我们的头顶恍了一个晕圈，小虫嗡嘤，村子里寂寂地，出来的人都和肥肉一样，怀着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渔场还是和平常一样来玩的人络绎不断，鱼被数次捞出鱼缸，一条，两条，看看又放回去，一条，两条。有些鱼被捞的次数多放回鱼缸里已经开始翻肚皮了，腮字扩的很大，像掉了半条命，雇主最怕遇到挑三拣四的，看着翻肚的鱼自己也不好受。渔场两边有几道狭长的通水槽，贩鱼的在这里杀鱼，刮鳞、刨肚。肥肉见惯了，刚刚开始却被生生吓过几回，殷红的水溅到女孩的裤管，让女孩惊骇的了几天，后来跟着阿婆来回进出几次鱼肆之地，这剖剖杀杀的东西就习以为常了。阿婆现在却不常带肥肉到渔场去，她说脏兮兮的地方女孩家去了不好，以后一辈子就得跟这个鱼肚肠一样烂到地里了。肥肉是听话的，她以后很少去渔场。她绾着亮丽的发髻，欹侧的身子，头发崩紧，脸被拉的很修长，细巧的嘴在咯吱的嚼米糕，霾开散了一些，太阳躲在云窝里，街上的人都恹恹的，像被摄去了魂魄，撑着空身，没有重量的浮游过来。
啊黑黑，啊黑黑，人儿撒网网钞票，我等铜币叮蹚响，看见靓仔把曲唱，乐呵乐呵一天完。阿翔有轻媚的瞟了一样肥肉，眼珠盯着肥肉的胸脯上，裤裆撑起了小帐篷，他扣紧瓷碗，吮吸着手臂，脸上的青筋都楞出来了。
“去！还不到一边去，方家的姑娘也是你个穷讨饭的能攀的，真不害臊。”张叔挥着手上的蛇皮袋，像赶一只发情的公猪,等张叔执着手里的鱼竿向阿翔踱去，阿翔早就撅着屁股跑了。肥肉不紧不慢的咽完嘴里的食物，用食指蹭去嘴角的残汁，巴喳巴喳眼睛。这对凤眼越来越像阿沁了，眼沟里蕴着一股媚劲，但是却不怵人，不令人觉得生怕反感，反倒有些楚楚动人，这应该是她这个年纪的。张叔先开口了。
“你阿媽咧，留你在屋企看门。”
“婆，在渔场，不让唔去。”女孩自若的说。
“留在这什么好，给阿翔这野仔调戏，走，叔带你去码头。”
“好。”女孩扶正鬏髻，提了一下衣领，笃笃笃的跑到男人的身后。
腥湿味越来越重，这里就像是被一场轰然的霉雨袭击过一样，空气里藏不住任何别的味道，到处是来回踱动的脚，污泥溅到肥肉的脚背上，她一个冷不丁的扣紧脚背，打了一个凛冽的寒噤，她把手藏到张叔的手里紧紧的攥着，伸伸凉鞋里的脚趾，紧撅着嘴她想把这一股子霉烂的味道禀回去。张叔放慢步子，肥肉蹑手蹑脚的跟在身后。一个鱼贩抡起一条大鲶鱼，跨擦几刀，在鱼背上刺溜刺溜来回磨蹭，熟昵的掰腮掏肚，最后勾起鱼嘴，哗啦地吊在铺头上，前后两三分钟，鱼尾巴还淌着姹红的血水。肥肉看的出神，脚蹚过一条水洼，溅了一身的脏水。
“哎唷，臭死了，唔要回去，没衣服穿了。”
“靓仔怕污糟啊，我们这都是脏人，这村就没干净地，屙屎在哪？就在我脚下哟。是的哟，在蹻（qiao，广东话脚的意思）下唷。”鱼贩们闷闷哼哼的哂笑。
张叔一直捲紧女孩的手，一言不发，海鞋上都是鱼鳞和污水，他的步子很稳健，绕过一个个水块，肥肉跄跄地紧凑的跟上，显得有些力有未逮。离家有些距离了，铺头一个一个掠过眼前，她有些乏了，只是身体还是保持着前进的姿势。
“肥肉仔来啦，唔系来买鱼的吧，看看这里的蚌呗，鲜的呢。”说话的是中年妇女葛娘。张叔突然收住腿，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肥肉惯性的冲在了男人的腰椎上。
“要蚌吗，今天的鲜货。”
“几钱？，是今天刚起的货吗？”
“绝对新鲜，蚌嘴还在翕动呢，五十钱一斤啊，小孩吃的好，这家伙蛋白质高哩。”
“凑一斤吧，两个袋子给我套牢乎了。”
“给，一斤，刚好的钱，不应找零了，这是肥肉吧，你看长的真想阿沁，仔怕生唷，还躲在男人背后，你娘可不是像你这样，她总是撑在男人裆前，不过你娘两都有一个摄魂的眼。”
“黐线（神经病），卖你的蛤仔吧，别把自己折进去咯。”张叔用喉管放出一句话，气呵呵地。
码头被大大小小的人头遮覆着人心也跟着激动起来，这是繁华村人一个先天性的反应，看到人就很喜悦。过午了，肥肉还没有吃饭，肚子早已打响了鸣钟。但是这里的一时的躁动也滞缓了她的饿意。一个锣声震过来，小贩纷纷散去，这个点是吃饭的时候，空气里一下又喧腾出腥腻的鱼肚肠味，肥肉有些难受。她站在铺头前张扬着头，望着远方，她也不知道该望在哪里，只知道在远方等待一个身影。踯躅片刻，张叔从她的视野中重新出现，他带了两个包子。午后的阳光刺烫，像刀子在皮肤上划过的感觉，她和张叔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影子靠的非常进，像一对父女。
“包子好吃吗，不饿了吧。”
“不饿了，但是阿婆在家找不到我，会着急的，我想我应该要快点回家去。”女孩支支吾吾地。
“没得事，你阿婆那边我给他解释就行了，都这么大了，还没在我们鱼塘彻底的走过一遍，这怎么能算繁华村女人呢。”
“女人，我还十五岁哩，还不是女人。”女孩羞红的脸，不好意思的把头埋在颈下。
“十五岁，不小了，按道理，应该可以给你说亲了，你看你都绾发髻了，你阿婆还是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
“发髻是要谈亲的意思啊？我以为阿婆是嫌我头发太长才给我绾的。”
“结婚之后又得绾例外一种发髻了，插在头发的簪子也不一样，到了六十只能用木头簪了。”
“是说唷，阿婆一直用那个掉漆朱色的木头簪，还不让我碰，我妈妈那个年纪带的是什么簪子？是不是银子做的，还是玉的呢？我妈妈长什么样，是不是美女？别人都说我像她，但是都是一种嫌怨的表情，我都不知道她的事情，似乎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母亲啊······。”张叔欲言又止，藏掖什么，箝出一条手帕，拭去眼角的浑浊物。他起身，却不叫上肥肉，径自往前面走，他身后留下一条深深浅浅的脚印，挺悠长的，但不蜿蜒，一看就知道他有目的地。肥肉跟在后面不吭声。
一直来到码头。
张叔挨座在栏杆下，吹着海风，风衔起他的灰白头发，吹散刚刚一股仓促的神情，他的脸是净朗米黄的，是正宗海上在长大的脸，虽然年过半百，但是还是轮廓分明，高颧骨，精瘦精瘦的，像一位战士。他用手招招肥肉。肥肉第一次把大海尽收眼底，这是真正的大海，浪花堆着浪尾激泳而进，涨潮时，惊涛拍岸，浪一滚滚的，看不见起势，海对岸缭绕一团迷蒙的雾，壮阔的海浪声，在人心中发出奇崛的共鸣。这就是海，肥肉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海。
张叔从荷包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烟丝掉了一大半，这个烟显然不是张叔的，村里的人都知道张叔公不喜烟。海风把烟头吹的明灭，张叔吸进了几口烟，又被喉咙给呛了出来，没抽几口就已经烧到烟屁股了，他用脚碾灭。
“咦，阿叔，也抽烟？”
“男人咯，一辈子也要抽那么几回，真的遇到伤心事，烟酒真的是个好东西。”
“什么伤心事，我觉得海很漂亮，很壮阔，什么伤心事都没有了。”
“海都是这样，向来无念无情，海里面可就不好玩啦，有吃人的妖怪，你想知道海女的故事吗？”
“嗯，好，肥肉团着腿，很好奇的样子。”
海女是我们渔湾的希望。村南边有个海王庙，七月中旬的时候，村里的壮丁都会去烧香求海王护佑一切平安，壮丁们出海的每一天，家中的老幼都会吃素，而且每天都不会忘记去庙里烧香祈福。我们啊只管烧香只多不少，也会拿贡品，有的贡品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摆在高高的香炉下据说一到晚上狗吠完之后，海王就会来消食。村里的人愿望很简单，就是保佑出海的人平平安安，收获颇丰。庙里怎样烟熏火燎的，来的都是这个心愿。可是，海王好像只是消受，从来不馈赠。总会有频频失踪，落船溺水的消息传来，任凭人怎么勤恳的上香贡进贡品，去的人都是岌岌可危。那还敢求收获啊，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就心满意足了。
“可以不去出海呀，这样也就不用担心了。”
“不可以哟，祖宗留下的基业不可以在我们这里断啊，再说不出海我们吃什么，就算是有危险也只能迎难而上。”
“后来呢？”
阿翔啊这小子命好，有一次他跟船出海，船上的人都战战兢兢的，有的人提前做好防御准备，船上的人都不信任彼此，到时候落难了肯定自顾自，每次出海总会有事情发生，这次的船也在意料之内，船驶到海中央的时候，突然涌起几个黑泱泱的漩涡，漩涡吸住了船底，船开始自己扭转，不听人使唤，阿翔身上没有穿救生衣见到船上的人都纵纵的往水里叫，阿翔着急了，被漩涡逮住可就是个死。想到死，阿翔纵身一跃，埋头钻进海里，我们都以为阿翔这次没救了，各自都拎着自己的工具回家了。奇怪的是，第二天看见阿翔在你阿婆家对面吹口哨唱曲来。这的确令人费解，那么大的浪，就算是个老渔手也不一定能安全无事啊，再说他也没有任何救生设备。村里的人都把阿翔当作神话了，说这个人以后一定大有作为，为我们渔村争光发扬。有一次我们几个出海回来的人和阿翔一起在汪公家吃饭，阿翔把事情给我们说了，说真的，当时我们以为他是喝酒喝多了胡乱瞎编的，没想到这是真的。阿翔看见海女了。是的，他是海女就上来的。消息很快响透了村坛。这事当然惊动了村长，就连我们出海死掉几个人村长也是不闻不问的，依他的话说，当渔民的，吃海里的，住海里的，靠海谋生，把自己献给海那又怎么样，这是宿命。可是这次村长却把阿翔独自接到家里去做客，说是做客其实也就是冲着海女的事情来的。出来的时候阿翔和平常并无二致，他一向玩世不恭，不会在意什么村长这样有声名的人。可是老村长却一脸厚愁。翌天，村里就贴了大字告示——找有凤眼的年轻女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我们村还不叫繁华村，繁华村是之后才改的，那时候村里是个闭塞的村落，大家都过着人心惶惶的日子，也不敢叫奢求什么繁华。我们那一辈的祖先有个习俗，每年端午后的一个礼拜，就要送女儿。这要轮到谁家送，那可不能吝啬，还得叠出笑容，这样女儿才送的风光，这个年头的风水才好，要是不愿意，或者愁丧着脸，送的女儿也倒霉，海王爷他也不要，第二天去码头网鱼的人就能看到一具打着漩涡女尸，那可是比死还难过的事。对，送女儿就是把少女投河。不过不是谁家的少女都能给海王做女儿的，那得有一双凤眼。告示贴了两天后，就有许多家人上村长家送女儿，那时候还不兴计划生育，再说只是女儿又不是儿子，有精力有钱就可以生，精子可不值钱。可是去的人全部都揽了回去，都不符合条件。村里的人都在寻觅这算特有的双目，还有一家女儿是凤眼但是不愿“嫁出去”，就自己剜了双目。有一双凤目，大家都有点印象，可是说不上名字，村里的人每天都在流动，都会有新增的面孔，记不住名字是正常的，再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凤目当然不会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是这个有凤目的女孩一定是村堂里的人，而且很熟络。阿訇娘知道该来的总是挡不住的。那天她在后院淘米，听见很多人声此起彼伏悠悠散散的传过来，果然开门的时候，人头攒动，阿訇娘就像一只即将要上场表演的母猴。她怎么也挤不出笑容。人声鼎沸，她知道大家来的目的。阿訇娘啊，你家的沁仔咧。阿訇娘，定住身子，直直腰板，眼睛乜斜着，手指深深扣紧门轴，呼吸吁吁，顿一顿接腔说：“阿沁不在”。
“阿沁就是我娘的名字？她漂亮吗，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肥肉突然打断张叔。
“你娘是个风韵的女人，有自己的姿态，有点傲慢，傲慢中带点轻浮，生了你之后还又跟别的男人有关系，你的爹爹一气之下就去出海，便再也没有回来。另一面她又很善良，善良的女人都坏不到哪里去，自然也不丑，你娘算是个美女，就是那对凤目让她清颖脱俗，也让人怵的慌，有时候她的笑可以把所有的安静扯破。
“风韵是风情万种的意思吗，你给我说糊涂了，她有小珥姐漂亮么。”
“不准，不准，没得比啊。”
“那他们找到我娘了吗？”
阿訇娘知道他们想把阿沁做姑娘投河，那段时间她活的真兢惕，也不到码头卖海货，在家看着阿沁。阿沁也倦乏，她不懂她娘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是她心里却是明了，可是阿沁是倔脾气，她认为她不想做的事没人可以逼迫她，同样想让她做海女简直是荒谬。
有时候人可以禀怀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刚直不阿，硬来硬往，自我的世界自己信任自己就足够了，可是放到社会这个大家庭中，这样子却是危险不断。
沁娘到底是出去了。这出去了，也都没再回来唷，阿沁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打扮，没有穿珠绣鞋投河的。谁叫她有一双不该有的眼睛，招摇的东西不能摆在身上。哎！
那天天很高，云变成很浓重的墨水颜色，空气里弥着淡淡的咸涩味。阿翔路过烟酒店买了啤酒，她截到阿沁，问长唠短。女人没有防备的支乎了好久，湿地松也快要倦了，一阵雷神才把他们的对话切断。阿翔见着了从未见过的眼睛，那是一双媚艳委婉的双眼，眼白和眼珠长到恰到好处，像是用尺子精心量裁出来的，他就这样定着出神。他们互相不语。阿沁羞赧着脸，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了，阿翔觉得下身很突兀，用手挡了马上就掉头走掉了。阿沁也和平常一样，出海，捡珍珠。汗水和海水混着腥湿的石砾粘在阿沁白花花的胸脯上，他的优美让人暂时忘记她的危险。台风要来了，天空中漂浮着蘸满水分的云，阿沁收拾着要回家。家回的很安静，不像平常总会在路上和人熟络几句，今天街上的人格外少，像是人都去参加一个重大的盛宴，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叫阿沁快出来，咱要上路了。”
“阿訇娘啊，你不会这么狠心吧，全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这一大方，全村就过上好日子了。”
“是啊，是啊，快叫阿沁出来吧。村长都来了，担子都准备好了”。
人头快把家里的房子给淹没了，阿沁站在人群之外，杵着身子，脸上噙着惊惧的表情，她开始害怕了。阿翔站在远处望着阿沁望着大家望着阿訇娘。
后来，人群很快发现了阿沁，这时大伙都不像是人了，像是看见食物的狼。镰刀，鱼篮，掉在地上。大家推推搡搡的扯住阿沁，拼命的把她往担子里按，村长黑着脸，神色紧张的站在前头，手里拿着大烟斗，像一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他阴吼了一声，送海！
大伙挤着身子，挨挨挤挤的台上担架，往海去。阿沁娘结束了厮缠，但还是有点局部的反抗。她被抬得很高，她在拼命的摇晃担子。快送到码头的时候，阿翔也跟着去了，阿沁看见了阿翔，却也更加用力的摇了，本来阿沁是在也使不出什么力气，这回担子摇得更剧烈了，抬担子的人摇摇晃晃，七上八下，就在原地趑趄。阿沁遽然喊了一句：“阿翔，救我，快救我”。没见反应，阿沁又更大分贝的喊了一句，这村子里的人都回头了，望着后方的阿翔。阿翔先是打了一个冷颤，眼睛一懵，脑子好像被雷击中了下，撒腿就往会跑，跑得速度，很快就没影了。阿沁彻底没有力气了，是她的心死了，她昏死在担子上，任凭人处置了。大伙的劲都向一处使很快就到了码头。天色黯淡无光，风好像就要把云给刮下来一样。
“那是台风要来了，大家动作快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说道。
好嘞。大伙把阿沁娘从当上弄下来，女人这时候已经没有有反抗的想法，江婆（村上有声望道姑）把姑娘的身上重新换了一遍，头发也从简的绾了。
“哎呀，没有珠绣鞋。”
“来不及了，天马上要下雨了，恐怕这雨吓得猛啊，到时候我们都回不去啊。”
“那好，可以准备开始了”。
过程及其简单，几个壮汉拖着阿沁，阿沁的脚上和手上都被绑着大石头。壮汉们把女人送到河中心就都游回来了。一大批的人看着阿沁慢慢陷进去，水盖过鼻隆，淹过额头，最后一弯像水草的头发浮了几下就转着弯打着圈沉下去了。海面很平静，和平常一样只不过丢进去的是个活人。
天旋即转了色调，一下子就黑了一片，但是就是使劲的打雷，云也紧张的缩成一团，这次的雨应该会很大吧，几个雷鸣电闪之后，一盆瓢泼大雨接踵而至，雨滴裹得很大，而且下的很快，打在皮肤上很痛，雨声噼里啪啦，几个沟渠溢满了水，泊泊的流。
阿訇娘，一直是站在门口，雨水腌红了她的眼睑，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哭过。她手里兀的攥紧珠绣鞋，扑通往地上一坐，大声的嚎叫阿沁的名字，那声音穿透雨水回荡在村落里，珠绣鞋上的珍珠突然的散开，稀稀拉拉的滚了一地，它们溅到水里，也没发出声音。
下过了一夜的雨，村上的东西像是焕然一新，第二天男人们出海不仅没有出事，而且收成还翻了几倍。昨日的事，村子上的人都心照不宣，阿訇娘也跟平常一样出海卖鱼，奇怪，从这天以后村上的人收获都不少，以前打不到鱼的地方现在用手都可以捞到，收成频繁递加。人们都说是海王爷高兴了，降幅了，村长也阴着脸笑了。村子里的人都欢腾一片，只有阿翔抱着缺口的破碗在墙拐里傻吧拉几的笑。原来那天阿翔跑回去的时候摔到了地上滚到石头上摔坏了脑子。庆历爷说；“这是作孽唷，孽要孽还，再说阿翔这小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人傻点也好，活的轻松。”
“我知道那个碗，是我娘的。”肥肉说。
“你娘的碗怎么在傻子手里。”
“那上面有我娘亲的名字，阿沁呀。”
“我娘是村里的福人么，她让全村的生活都变好了。”
“是的呀，只不过只好了一年，第二年我们有绑了一个女人投海了，一年一个才能保持风水好啊。”
“所以呀，你娘没有被我们记住，每年都会有一个，到后来换了村长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才没兴了这个规矩”。
“不过没有海女送，我们的收成是弱了一些，但是没有什么事故出现，村上的人也就放心了，谁也不想折腾人命啊。”
天一晃就要暗下来了，张叔有些话咽了下去。肥肉听了一个这么玄奇的故事，走路有些跌忡，阿沁，阿翔，海女，凤眼。她竟然没有悲伤起来，仿佛投海的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女人。
“海王爷需要人了，她得有姑娘，你家的肥肉也生得一双凤眼咧。”
“送的姑娘你家也不是头一回了，方家的好大家可都是记得心里的，别磨蹭了，村里近年来收成也是凋敝，大家也都想过舒服日子
”。
这一幕又是像当年一样重现。阿訇娘还是在人群里处变不惊。挥舞的手，光着膀子，叼着烟头，她也闻到了一股腥咸的味道，空气里的水分在收紧，慢慢的团在一起，是码头海风带来的味道。对，味道在人群后面，在后面，往后，往后，退的再远点。她突然看到肥肉，她下意识的紧紧拳头，脸上的肌肉绷得凶狠，她使了一个眼色，肥肉像接到信号的机体，掉头就跑，突然一个白碗跃成一个漂亮的弧线划过肥肉的头顶，哐啷一声，碎了。
“死人了，死人了，傻子杀人了。”
肥肉一个劲地跑，听见有人哀嚎一声，狗吠，傻子的笑，石板路格叽格叽，凉鞋叮叮蹬蹬，全都远了。
突然一只手拉住肥肉。
“来，往这边跑。”
繁华村北部地区昨天遭受了严重的气象灾害，那边的山突然的就落陷成一片废墟，都是石子和土块，由于天气一直处在劣态，土块和石子都泡在水里 ，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洼。塌陷的部位正是咽喉处，切断了往南边的路。现在北边就是一个烂水塘唷，连草都没有。南边的人都这样议论着。
雾又堆了过来，大片大片晕过头顶。女孩捋捋头发，颈梗微微的打着小圈，手指来回穿过黑发，空气里腾出一丝腥甜的味道。她站起来，趔趔趄趄的探路，胸脯颤颠颠律动快要把女人往前带出几步。凉鞋带断掉了， 她只能惦着步子，攀附着树行走。她很焦灼，眼看快要下雨了，可是离家却还有很长一段路，山路颠簸，脚使不上力，可是她的表情却很用力，似乎在和一种力量做着对抗，用眼神打败对方。是对凤眼。
十年前，繁华村闻如其名，通衢街肆环绕，人口流动密度很大，北边的水果和大米都会被装在大箱子里,箱子里都是鲜红的当季水果，这些箱子又被抬上那种屁股很大的大卡车，它的屁股真的很大，装了好久才装满。车身辚辚，北边的人都很喜欢这样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他们有种满载而归的喜悦，可是手上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阿翔手里捧着缺了好几口的白瓷碗，摁在胸前，环指和大拇指牢实的扣住碗底，指关节开始发白。肥肉每次看到他就会很紧张，躲在门背后，借门轴的光怯怯窥视。偶尔几次目光互相捉住彼此，滞了两三秒，男人开始嗤嗤的笑，带有一种狎辱的神色，边笑边用胳膊蹭腮，“靓妹仔，还不缺人唷”。然后又是阵阵的憨笑，但是那个碗始终是贴实的夹在他的胸里，像是一件物价的宝物。肥肉顿了倏刻，肩膀一抖，红着腮跑到后院里去了。那个男人到底是个傻子，说着话都抱着那破碗，整天坐在桥头上唱着刮人肠的歌，天天逗着小姑娘，痴线！（广东话神经病）阿訇骂骂咧咧的从鱼塘边过来，今天收成不少，鱼篮都是跃跃的鲢鱼还有一些手掌大的海蚌，提着阿訇走路一个踉跄，这也给她壮了声腔，骂起阿翔也气势大了。平时可没见着阿訇有这么大的嗓门，都是给蚌撑出来的。扑通一下，鱼篮重重的立在肥肉家的门口，女人用脚把门掩住了。
“家里的油快没有了，等下你得到张叔那打点，记得说我的名字，那样他会便宜点哟。”女人气呵呵说。
“知道了，阿婆，等择完扁豆我就去 。”女孩应道 。
女孩回首，看见女人脱下脏湿的外套，肩膀细窄，锁骨突兀，但手臂却十分有力，不是那种大块的肌肉，但看得出这是经常拎重物的手臂，腰上环着一小圈的赘肉，其实也相得益彰，海鞋（套鞋）头上有刚刚出水的鱼鳞沙，女人的脚却是一个大家闺秀的脚，净白水嫩，女人操着细碎的步履，屁股有规律的两边摆锤，扣好护胸，换下洗净的衣物，喘了口气，从远处看她真的像一位风尘仆仆的侠客。女孩看懵了。
“死孩仔，还不去做事，和你娘一样，就知道赖我，我死了怕是要烂死街头呵。”女人怫然道。
肥肉吓着赶快去拿油桶，跌跌歪歪的出了门，后面怨声载道，她知道阿婆没有一时半会是不会歇嘴的。女孩走在腥湿的马路上，因为这里靠近海滨，有许多渔场在这里揽生意，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空气了总是氤着一股鱼腥味，阿婆的身上就有一种渔场里鱼肚烂肠子的味道，好臭好臭。女孩捏着衣裾给它展平，因为她只有两件换洗的薄衫，洗多了纤维也洗掉了，皱巴巴的，穿在她的身上像一只羸弱的喇叭花。肥肉刚好满15岁，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她不想跟阿婆一样变成那种好臭好臭的女人。她同样也很讨厌她的名字，只是她好像还没有到能全权做主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屋搪，第一件事，就是摈弃这个难听的名字。对面的阿翔又向她痴笑，何时他的碗里多了一勺饭，女孩努努嘴，迈开腿就跑，衣服被风鼓荡起来，像一个即将着陆的白色热气球。
果然报了阿婆的名字，张叔真的给肥肉便宜价，而且还给了肥肉一个热乎乎的大包子，张叔是鳏寡孤人，没有儿女，见到小孩自然是喜不自胜，肥肉开心的提着油，嘬着包子乐颠颠走了。张叔还在门口望着，抽着卷烟，硬硬的咳了几声，等到肥肉走远了他也进去了。
十五个年头了。
肥肉坐在化妆镜前，阿婆站在她的身后为她绾个鬏髻，女人用手挽着女孩的头，用木梳从头心划下尾梢，来回几下，女孩的头发被犁的通顺乌亮，女人歆羡的捧着黑发说：“年轻真好，怎么打扮都是漂亮的，想到我家丫头以后是要争魁的，得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绾发髻是我们女人的本事，也是套住男人的本事，扎不好头发，也就不是良子，以后是嫁不出去的，你娘就是的，不会弄这些，你看她不管跑了多远，这祸害就是跟着她，一辈子也甩不掉。”肥肉很认真的听阿婆说这些话，阿婆绾的是个船型发髻，悠扬的长发此刻全都包裹在一起，也把肥肉的脸扩了出来，她是个面容匀净的孩子，柳叶眉，小樱桃嘴，额头略平，耳根上长了一颗梅花痣，还有，她生了一双凤眼，眼角长的很开似乎给什么东西轻轻割过一样，她的母亲也有一双相似的眼睛，只是她母亲的更邪气。阿婆望着绾好头发的肥肉，打了一个恍惚，手里的梳齿都掰断了。
今晚吃的是虾粉，阿婆还特意煮了条鲤鱼，给肥肉添菜。肥肉不吃肥肉。她只喜欢吃鱼，听张叔说，吃鱼的仔聪明而且皮肤好。
“阿婆，我为什么叫肥肉，我不喜欢吃肥肉，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娘亲帮你取得，她说这样好养。的确，是挺好养的。”
“那为什么，不叫瘦肉，或者别的名字，我宁愿叫傻子，也不愿叫这个。”
“胡说，傻子叫了出去，谁还敢要你，笨仔，赶紧吃饭。”
月亮升的挺高，在我们的头顶恍了一个晕圈，小虫嗡嘤，村子里寂寂地，出来的人都和肥肉一样，怀着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渔场还是和平常一样来玩的人络绎不断，鱼被数次捞出鱼缸，一条，两条，看看又放回去，一条，两条。有些鱼被捞的次数多放回鱼缸里已经开始翻肚皮了，腮字扩的很大，像掉了半条命，雇主最怕遇到挑三拣四的，看着翻肚的鱼自己也不好受。渔场两边有几道狭长的通水槽，贩鱼的在这里杀鱼，刮鳞、刨肚。肥肉见惯了，刚刚开始却被生生吓过几回，殷红的水溅到女孩的裤管，让女孩惊骇的了几天，后来跟着阿婆来回进出几次鱼肆之地，这剖剖杀杀的东西就习以为常了。阿婆现在却不常带肥肉到渔场去，她说脏兮兮的地方女孩家去了不好，以后一辈子就得跟这个鱼肚肠一样烂到地里了。肥肉是听话的，她以后很少去渔场。她绾着亮丽的发髻，欹侧的身子，头发崩紧，脸被拉的很修长，细巧的嘴在咯吱的嚼米糕，霾开散了一些，太阳躲在云窝里，街上的人都恹恹的，像被摄去了魂魄，撑着空身，没有重量的浮游过来。
啊黑黑，啊黑黑，人儿撒网网钞票，我等铜币叮蹚响，看见靓仔把曲唱，乐呵乐呵一天完。阿翔有轻媚的瞟了一样肥肉，眼珠盯着肥肉的胸脯上，裤裆撑起了小帐篷，他扣紧瓷碗，吮吸着手臂，脸上的青筋都楞出来了。
“去！还不到一边去，方家的姑娘也是你个穷讨饭的能攀的，真不害臊。”张叔挥着手上的蛇皮袋，像赶一只发情的公猪,等张叔执着手里的鱼竿向阿翔踱去，阿翔早就撅着屁股跑了。肥肉不紧不慢的咽完嘴里的食物，用食指蹭去嘴角的残汁，巴喳巴喳眼睛。这对凤眼越来越像阿沁了，眼沟里蕴着一股媚劲，但是却不怵人，不令人觉得生怕反感，反倒有些楚楚动人，这应该是她这个年纪的。张叔先开口了。
“你阿媽咧，留你在屋企看门。”
“婆，在渔场，不让唔去。”女孩自若的说。
“留在这什么好，给阿翔这野仔调戏，走，叔带你去码头。”
“好。”女孩扶正鬏髻，提了一下衣领，笃笃笃的跑到男人的身后。
腥湿味越来越重，这里就像是被一场轰然的霉雨袭击过一样，空气里藏不住任何别的味道，到处是来回踱动的脚，污泥溅到肥肉的脚背上，她一个冷不丁的扣紧脚背，打了一个凛冽的寒噤，她把手藏到张叔的手里紧紧的攥着，伸伸凉鞋里的脚趾，紧撅着嘴她想把这一股子霉烂的味道禀回去。张叔放慢步子，肥肉蹑手蹑脚的跟在身后。一个鱼贩抡起一条大鲶鱼，跨擦几刀，在鱼背上刺溜刺溜来回磨蹭，熟昵的掰腮掏肚，最后勾起鱼嘴，哗啦地吊在铺头上，前后两三分钟，鱼尾巴还淌着姹红的血水。肥肉看的出神，脚蹚过一条水洼，溅了一身的脏水。
“哎唷，臭死了，唔要回去，没衣服穿了。”
“靓仔怕污糟啊，我们这都是脏人，这村就没干净地，屙屎在哪？就在我脚下哟。是的哟，在蹻（qiao，广东话脚的意思）下唷。”鱼贩们闷闷哼哼的哂笑。
张叔一直捲紧女孩的手，一言不发，海鞋上都是鱼鳞和污水，他的步子很稳健，绕过一个个水块，肥肉跄跄地紧凑的跟上，显得有些力有未逮。离家有些距离了，铺头一个一个掠过眼前，她有些乏了，只是身体还是保持着前进的姿势。
“肥肉仔来啦，唔系来买鱼的吧，看看这里的蚌呗，鲜的呢。”说话的是中年妇女葛娘。张叔突然收住腿，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肥肉惯性的冲在了男人的腰椎上。
“要蚌吗，今天的鲜货。”
“几钱？，是今天刚起的货吗？”
“绝对新鲜，蚌嘴还在翕动呢，五十钱一斤啊，小孩吃的好，这家伙蛋白质高哩。”
“凑一斤吧，两个袋子给我套牢乎了。”
“给，一斤，刚好的钱，不应找零了，这是肥肉吧，你看长的真想阿沁，仔怕生唷，还躲在男人背后，你娘可不是像你这样，她总是撑在男人裆前，不过你娘两都有一个摄魂的眼。”
“黐线（神经病），卖你的蛤仔吧，别把自己折进去咯。”张叔用喉管放出一句话，气呵呵地。
码头被大大小小的人头遮覆着人心也跟着激动起来，这是繁华村人一个先天性的反应，看到人就很喜悦。过午了，肥肉还没有吃饭，肚子早已打响了鸣钟。但是这里的一时的躁动也滞缓了她的饿意。一个锣声震过来，小贩纷纷散去，这个点是吃饭的时候，空气里一下又喧腾出腥腻的鱼肚肠味，肥肉有些难受。她站在铺头前张扬着头，望着远方，她也不知道该望在哪里，只知道在远方等待一个身影。踯躅片刻，张叔从她的视野中重新出现，他带了两个包子。午后的阳光刺烫，像刀子在皮肤上划过的感觉，她和张叔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影子靠的非常进，像一对父女。
“包子好吃吗，不饿了吧。”
“不饿了，但是阿婆在家找不到我，会着急的，我想我应该要快点回家去。”女孩支支吾吾地。
“没得事，你阿婆那边我给他解释就行了，都这么大了，还没在我们鱼塘彻底的走过一遍，这怎么能算繁华村女人呢。”
“女人，我还十五岁哩，还不是女人。”女孩羞红的脸，不好意思的把头埋在颈下。
“十五岁，不小了，按道理，应该可以给你说亲了，你看你都绾发髻了，你阿婆还是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
“发髻是要谈亲的意思啊？我以为阿婆是嫌我头发太长才给我绾的。”
“结婚之后又得绾例外一种发髻了，插在头发的簪子也不一样，到了六十只能用木头簪了。”
“是说唷，阿婆一直用那个掉漆朱色的木头簪，还不让我碰，我妈妈那个年纪带的是什么簪子？是不是银子做的，还是玉的呢？我妈妈长什么样，是不是美女？别人都说我像她，但是都是一种嫌怨的表情，我都不知道她的事情，似乎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母亲啊······。”张叔欲言又止，藏掖什么，箝出一条手帕，拭去眼角的浑浊物。他起身，却不叫上肥肉，径自往前面走，他身后留下一条深深浅浅的脚印，挺悠长的，但不蜿蜒，一看就知道他有目的地。肥肉跟在后面不吭声。
一直来到码头。
张叔挨座在栏杆下，吹着海风，风衔起他的灰白头发，吹散刚刚一股仓促的神情，他的脸是净朗米黄的，是正宗海上在长大的脸，虽然年过半百，但是还是轮廓分明，高颧骨，精瘦精瘦的，像一位战士。他用手招招肥肉。肥肉第一次把大海尽收眼底，这是真正的大海，浪花堆着浪尾激泳而进，涨潮时，惊涛拍岸，浪一滚滚的，看不见起势，海对岸缭绕一团迷蒙的雾，壮阔的海浪声，在人心中发出奇崛的共鸣。这就是海，肥肉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海。
张叔从荷包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烟丝掉了一大半，这个烟显然不是张叔的，村里的人都知道张叔公不喜烟。海风把烟头吹的明灭，张叔吸进了几口烟，又被喉咙给呛了出来，没抽几口就已经烧到烟屁股了，他用脚碾灭。
“咦，阿叔，也抽烟？”
“男人咯，一辈子也要抽那么几回，真的遇到伤心事，烟酒真的是个好东西。”
“什么伤心事，我觉得海很漂亮，很壮阔，什么伤心事都没有了。”
“海都是这样，向来无念无情，海里面可就不好玩啦，有吃人的妖怪，你想知道海女的故事吗？”
“嗯，好，肥肉团着腿，很好奇的样子。”
海女是我们渔湾的希望。村南边有个海王庙，七月中旬的时候，村里的壮丁都会去烧香求海王护佑一切平安，壮丁们出海的每一天，家中的老幼都会吃素，而且每天都不会忘记去庙里烧香祈福。我们啊只管烧香只多不少，也会拿贡品，有的贡品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摆在高高的香炉下据说一到晚上狗吠完之后，海王就会来消食。村里的人愿望很简单，就是保佑出海的人平平安安，收获颇丰。庙里怎样烟熏火燎的，来的都是这个心愿。可是，海王好像只是消受，从来不馈赠。总会有频频失踪，落船溺水的消息传来，任凭人怎么勤恳的上香贡进贡品，去的人都是岌岌可危。那还敢求收获啊，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就心满意足了。
“可以不去出海呀，这样也就不用担心了。”
“不可以哟，祖宗留下的基业不可以在我们这里断啊，再说不出海我们吃什么，就算是有危险也只能迎难而上。”
“后来呢？”
阿翔啊这小子命好，有一次他跟船出海，船上的人都战战兢兢的，有的人提前做好防御准备，船上的人都不信任彼此，到时候落难了肯定自顾自，每次出海总会有事情发生，这次的船也在意料之内，船驶到海中央的时候，突然涌起几个黑泱泱的漩涡，漩涡吸住了船底，船开始自己扭转，不听人使唤，阿翔身上没有穿救生衣见到船上的人都纵纵的往水里叫，阿翔着急了，被漩涡逮住可就是个死。想到死，阿翔纵身一跃，埋头钻进海里，我们都以为阿翔这次没救了，各自都拎着自己的工具回家了。奇怪的是，第二天看见阿翔在你阿婆家对面吹口哨唱曲来。这的确令人费解，那么大的浪，就算是个老渔手也不一定能安全无事啊，再说他也没有任何救生设备。村里的人都把阿翔当作神话了，说这个人以后一定大有作为，为我们渔村争光发扬。有一次我们几个出海回来的人和阿翔一起在汪公家吃饭，阿翔把事情给我们说了，说真的，当时我们以为他是喝酒喝多了胡乱瞎编的，没想到这是真的。阿翔看见海女了。是的，他是海女就上来的。消息很快响透了村坛。这事当然惊动了村长，就连我们出海死掉几个人村长也是不闻不问的，依他的话说，当渔民的，吃海里的，住海里的，靠海谋生，把自己献给海那又怎么样，这是宿命。可是这次村长却把阿翔独自接到家里去做客，说是做客其实也就是冲着海女的事情来的。出来的时候阿翔和平常并无二致，他一向玩世不恭，不会在意什么村长这样有声名的人。可是老村长却一脸厚愁。翌天，村里就贴了大字告示——找有凤眼的年轻女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我们村还不叫繁华村，繁华村是之后才改的，那时候村里是个闭塞的村落，大家都过着人心惶惶的日子，也不敢叫奢求什么繁华。我们那一辈的祖先有个习俗，每年端午后的一个礼拜，就要送女儿。这要轮到谁家送，那可不能吝啬，还得叠出笑容，这样女儿才送的风光，这个年头的风水才好，要是不愿意，或者愁丧着脸，送的女儿也倒霉，海王爷他也不要，第二天去码头网鱼的人就能看到一具打着漩涡女尸，那可是比死还难过的事。对，送女儿就是把少女投河。不过不是谁家的少女都能给海王做女儿的，那得有一双凤眼。告示贴了两天后，就有许多家人上村长家送女儿，那时候还不兴计划生育，再说只是女儿又不是儿子，有精力有钱就可以生，精子可不值钱。可是去的人全部都揽了回去，都不符合条件。村里的人都在寻觅这算特有的双目，还有一家女儿是凤眼但是不愿“嫁出去”，就自己剜了双目。有一双凤目，大家都有点印象，可是说不上名字，村里的人每天都在流动，都会有新增的面孔，记不住名字是正常的，再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凤目当然不会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是这个有凤目的女孩一定是村堂里的人，而且很熟络。阿訇娘知道该来的总是挡不住的。那天她在后院淘米，听见很多人声此起彼伏悠悠散散的传过来，果然开门的时候，人头攒动，阿訇娘就像一只即将要上场表演的母猴。她怎么也挤不出笑容。人声鼎沸，她知道大家来的目的。阿訇娘啊，你家的沁仔咧。阿訇娘，定住身子，直直腰板，眼睛乜斜着，手指深深扣紧门轴，呼吸吁吁，顿一顿接腔说：“阿沁不在”。
“阿沁就是我娘的名字？她漂亮吗，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肥肉突然打断张叔。
“你娘是个风韵的女人，有自己的姿态，有点傲慢，傲慢中带点轻浮，生了你之后还又跟别的男人有关系，你的爹爹一气之下就去出海，便再也没有回来。另一面她又很善良，善良的女人都坏不到哪里去，自然也不丑，你娘算是个美女，就是那对凤目让她清颖脱俗，也让人怵的慌，有时候她的笑可以把所有的安静扯破。
“风韵是风情万种的意思吗，你给我说糊涂了，她有小珥姐漂亮么。”
“不准，不准，没得比啊。”
“那他们找到我娘了吗？”
阿訇娘知道他们想把阿沁做姑娘投河，那段时间她活的真兢惕，也不到码头卖海货，在家看着阿沁。阿沁也倦乏，她不懂她娘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是她心里却是明了，可是阿沁是倔脾气，她认为她不想做的事没人可以逼迫她，同样想让她做海女简直是荒谬。
有时候人可以禀怀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刚直不阿，硬来硬往，自我的世界自己信任自己就足够了，可是放到社会这个大家庭中，这样子却是危险不断。
沁娘到底是出去了。这出去了，也都没再回来唷，阿沁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打扮，没有穿珠绣鞋投河的。谁叫她有一双不该有的眼睛，招摇的东西不能摆在身上。哎！
那天天很高，云变成很浓重的墨水颜色，空气里弥着淡淡的咸涩味。阿翔路过烟酒店买了啤酒，她截到阿沁，问长唠短。女人没有防备的支乎了好久，湿地松也快要倦了，一阵雷神才把他们的对话切断。阿翔见着了从未见过的眼睛，那是一双媚艳委婉的双眼，眼白和眼珠长到恰到好处，像是用尺子精心量裁出来的，他就这样定着出神。他们互相不语。阿沁羞赧着脸，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了，阿翔觉得下身很突兀，用手挡了马上就掉头走掉了。阿沁也和平常一样，出海，捡珍珠。汗水和海水混着腥湿的石砾粘在阿沁白花花的胸脯上，他的优美让人暂时忘记她的危险。台风要来了，天空中漂浮着蘸满水分的云，阿沁收拾着要回家。家回的很安静，不像平常总会在路上和人熟络几句，今天街上的人格外少，像是人都去参加一个重大的盛宴，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叫阿沁快出来，咱要上路了。”
“阿訇娘啊，你不会这么狠心吧，全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这一大方，全村就过上好日子了。”
“是啊，是啊，快叫阿沁出来吧。村长都来了，担子都准备好了”。
人头快把家里的房子给淹没了，阿沁站在人群之外，杵着身子，脸上噙着惊惧的表情，她开始害怕了。阿翔站在远处望着阿沁望着大家望着阿訇娘。
后来，人群很快发现了阿沁，这时大伙都不像是人了，像是看见食物的狼。镰刀，鱼篮，掉在地上。大家推推搡搡的扯住阿沁，拼命的把她往担子里按，村长黑着脸，神色紧张的站在前头，手里拿着大烟斗，像一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他阴吼了一声，送海！
大伙挤着身子，挨挨挤挤的台上担架，往海去。阿沁娘结束了厮缠，但还是有点局部的反抗。她被抬得很高，她在拼命的摇晃担子。快送到码头的时候，阿翔也跟着去了，阿沁看见了阿翔，却也更加用力的摇了，本来阿沁是在也使不出什么力气，这回担子摇得更剧烈了，抬担子的人摇摇晃晃，七上八下，就在原地趑趄。阿沁遽然喊了一句：“阿翔，救我，快救我”。没见反应，阿沁又更大分贝的喊了一句，这村子里的人都回头了，望着后方的阿翔。阿翔先是打了一个冷颤，眼睛一懵，脑子好像被雷击中了下，撒腿就往会跑，跑得速度，很快就没影了。阿沁彻底没有力气了，是她的心死了，她昏死在担子上，任凭人处置了。大伙的劲都向一处使很快就到了码头。天色黯淡无光，风好像就要把云给刮下来一样。
“那是台风要来了，大家动作快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说道。
好嘞。大伙把阿沁娘从当上弄下来，女人这时候已经没有有反抗的想法，江婆（村上有声望道姑）把姑娘的身上重新换了一遍，头发也从简的绾了。
“哎呀，没有珠绣鞋。”
“来不及了，天马上要下雨了，恐怕这雨吓得猛啊，到时候我们都回不去啊。”
“那好，可以准备开始了”。
过程及其简单，几个壮汉拖着阿沁，阿沁的脚上和手上都被绑着大石头。壮汉们把女人送到河中心就都游回来了。一大批的人看着阿沁慢慢陷进去，水盖过鼻隆，淹过额头，最后一弯像水草的头发浮了几下就转着弯打着圈沉下去了。海面很平静，和平常一样只不过丢进去的是个活人。
天旋即转了色调，一下子就黑了一片，但是就是使劲的打雷，云也紧张的缩成一团，这次的雨应该会很大吧，几个雷鸣电闪之后，一盆瓢泼大雨接踵而至，雨滴裹得很大，而且下的很快，打在皮肤上很痛，雨声噼里啪啦，几个沟渠溢满了水，泊泊的流。
阿訇娘，一直是站在门口，雨水腌红了她的眼睑，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哭过。她手里兀的攥紧珠绣鞋，扑通往地上一坐，大声的嚎叫阿沁的名字，那声音穿透雨水回荡在村落里，珠绣鞋上的珍珠突然的散开，稀稀拉拉的滚了一地，它们溅到水里，也没发出声音。
下过了一夜的雨，村上的东西像是焕然一新，第二天男人们出海不仅没有出事，而且收成还翻了几倍。昨日的事，村子上的人都心照不宣，阿訇娘也跟平常一样出海卖鱼，奇怪，从这天以后村上的人收获都不少，以前打不到鱼的地方现在用手都可以捞到，收成频繁递加。人们都说是海王爷高兴了，降幅了，村长也阴着脸笑了。村子里的人都欢腾一片，只有阿翔抱着缺口的破碗在墙拐里傻吧拉几的笑。原来那天阿翔跑回去的时候摔到了地上滚到石头上摔坏了脑子。庆历爷说；“这是作孽唷，孽要孽还，再说阿翔这小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人傻点也好，活的轻松。”
“我知道那个碗，是我娘的。”肥肉说。
“你娘的碗怎么在傻子手里。”
“那上面有我娘亲的名字，阿沁呀。”
“我娘是村里的福人么，她让全村的生活都变好了。”
“是的呀，只不过只好了一年，第二年我们有绑了一个女人投海了，一年一个才能保持风水好啊。”
“所以呀，你娘没有被我们记住，每年都会有一个，到后来换了村长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才没兴了这个规矩”。
“不过没有海女送，我们的收成是弱了一些，但是没有什么事故出现，村上的人也就放心了，谁也不想折腾人命啊。”
天一晃就要暗下来了，张叔有些话咽了下去。肥肉听了一个这么玄奇的故事，走路有些跌忡，阿沁，阿翔，海女，凤眼。她竟然没有悲伤起来，仿佛投海的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女人。
“海王爷需要人了，她得有姑娘，你家的肥肉也生得一双凤眼咧。”
“送的姑娘你家也不是头一回了，方家的好大家可都是记得心里的，别磨蹭了，村里近年来收成也是凋敝，大家也都想过舒服日子
”。
这一幕又是像当年一样重现。阿訇娘还是在人群里处变不惊。挥舞的手，光着膀子，叼着烟头，她也闻到了一股腥咸的味道，空气里的水分在收紧，慢慢的团在一起，是码头海风带来的味道。对，味道在人群后面，在后面，往后，往后，退的再远点。她突然看到肥肉，她下意识的紧紧拳头，脸上的肌肉绷得凶狠，她使了一个眼色，肥肉像接到信号的机体，掉头就跑，突然一个白碗跃成一个漂亮的弧线划过肥肉的头顶，哐啷一声，碎了。
“死人了，死人了，傻子杀人了。”
肥肉一个劲地跑，听见有人哀嚎一声，狗吠，傻子的笑，石板路格叽格叽，凉鞋叮叮蹬蹬，全都远了。
突然一只手拉住肥肉。
“来，往这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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