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亭女人
自从我的女友从我家里搬出去之后，观看这个电话亭里的女人就成为了我每天下午的常规活动。或者说是唯一的户外运动，唯一能够避免我二十四小时躺在沙发上的户外运动。我会坐在我公寓楼马路对面的星巴克门前喝咖啡，然后看着这个电话亭里的女人，就像看电影一样看两个小时。唯独这部电影只有一个场景，一个镜头，里面的人物几乎静止不动，唯一能称得上是配音的只有马路上不时驶过的车辆的鸣笛声。
我也忘记我为什么要观看这个女人了。
有那么一天，我的女友从我的家里搬了出去。她突然对我说，她不想再将此继续下去了。我当时不明白。她所谓的“此”究竟意指什么呢？她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几个大箱子，还有一个比我高一头的男人跑进我们家里来。我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进门之后便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死沉的像是要告知病人家属癌症晚期噩耗的医生，然后俨然一副贴身保镖一般的模样跟着我的女友走来走去，任凭我女友指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她把家里的一些东西装进箱子里去，香水，牙刷，相片，内裤，乳罩，几个避孕套。还有我曾经给她买的一副正面有一颗红心图案的针织帽，她一开始也装了进去，之后停顿了片刻，又面色沉重地放回衣柜里。这是在做什么呢？之后那个男人抬起几个箱子，我的女朋友抬起几个箱子，他们走出门。她站在门前看着我说，一段时间里不要给我打电话。嗯。我说。一段时间里？所谓“一段”是多短，多长呢？毫无意义的修饰词。还有打电话。我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呢？她说了再见，似笑非笑地挪动了一下嘴唇，然后门便关上了。
我确实没有给她打电话。我把手机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看着它，像是在画廊里看艺术品。我觉得她会给我打过来的。我执拗地如此觉得。我在想，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手机会突然震动起来，我可能会在洗澡，或是在厨房里做饭，或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一集又一集的《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然后与我距离不超过两米的手机便会震动起来，我会看着它，迟疑两秒钟，然后放下手头不管是什么的活动，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拾起来，她的声音会传出来，我想你了，然后我会听着她的声音，心底暗自发笑，哈哈哈哈，想她实际上还是需要我的。
于是我就这样等着。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两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我的手机像是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响动。
电话亭里的女人还在对着话筒沉默着。在我的印象中，从我开始看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沉默着，对着话筒沉默着，嘴唇没有丝毫的蠕动。她的眼神时而停滞在地面上，时而移动到电话机上。
这是一个红色的电话亭。普普通通。一个矗立在地面上的密闭的长方体，四面由透明的玻璃所构成。紧挨着电话亭有一棵老树，树根冒出地面，将地面上的砖瓦拱起。砖瓦旁边有个下水道口，几个塑料袋在这里积聚成灾。街的这一边是我所在的公寓楼。街的另一边有一家星巴克，有一家餐厅。中间的车道会时而有车辆路过，时而有妇女抱着小孩穿过，时而有老人倚着拐杖穿过。而阳光斜射下来的时候，公寓楼的阴影会将这条车道分割成两半。就是这么一个电话亭。只是这个电话亭里有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留着一头短发，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一双皮质黑色高跟鞋。这不仅让我想起吕克贝松导演的《天使A》里面的安琪拉。
她抬起手在电话机上重新摁下了一串电话号码。眼神回到了地面上。然后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她依旧沉默着。
我继续看着她。
当我蜷缩在沙发上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的时候，我会不知道该把手机放在哪里。我的手机还摆在我的卧室桌子上，摆在正中央的位置，因为我觉得这样最具有几何形式的美感。我想当它被摆在具有几何美感的位置的时候，它或许会震动起来。或许不会。我想我不至于真的在乎我的手机会不会震动起来。手机震动。女友打来电话。我想我真正在想的是，我不在乎她会不会给我打电话过来。她说一段时间里我不要给她打电话。我并没有给她打电话。然而这也意味着她也许会给我打电话过来。手机会震动。我会听到她的声音说，我想你了。这并不是说我真的希望她打来电话的时候会这样说。但她会说“我想你了”这四个字，是一种可能性。就和她说“最近怎么样？我只是想来问候一下”同样，也是一种可能性。作为可能性的设想并不意味着我在乎。
电视里又一集《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播放完了。“The End”。屏幕上如此显示着。我拿起身边的遥控器，朝着电视下面的DVD机摁了下去，切换到下一集。第二季第十集。已经看了二十一集了。十个小时的观看时间。两天。女友离开已经两天了。我的手机也已经沉默了两天。
或许是我的手机在卧室里信号不好吧，不然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响动呢？但是这么想也没有道理。两天以前我在卧室里和女友打电话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应该不是信号的问题。这不是很明显么！不是信号的问题。怎么可能是信号的问题？天真的想法。但是也许我应该动一动我的手机。动一动。挪动一下。使其呈现完美的几何美感。也许手机已经没电了。是的。女友可能已经打过电话了。可是我的手机关机了。她可能以为我刻意挂了她电话。她可能会生气。真的生气。以目前的状况来说，这恐怕不是好消息。她误解我了。我不会刻意挂她电话的。我不是这种不明事理的人。她可能会以为我刻意挂她电话，以展示我的满不在乎。我确实不在乎。但是我没有这么不成熟。是的。我还是去看一下我的手机吧。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只是看一下而已。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拿起遥控器摁下暂停。电视里的背景笑声消失了。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客厅顶部的灯发出“嗡嗡”的响声。窗户外面传来行人走过时的窃窃私语。厕所墙壁中的管道水流声让人产生大群老鼠爬过的幻觉。当我走出客厅，刚要步入卧室的时候，这种寂静突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这种寂静在一个人深夜独处的房间里似乎有一种不合时宜。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会过寂静。女友离开的两天后，寂静重新席卷而来。这种无声像是血淋淋的事实，冲击着我，使我重新意识到它的存在。我转过身去，走回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摁下播放键。声音又回来了。谈话声，笑声，噪声，稀里哗啦的声音，人的声音。我的心情似乎因此重新放松了下来。也许没有。然而寂静已经消失了。或者说没有消失，只是以不会为人所察觉到的另外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我放下遥控器，重新走回卧室。这样或许好些。桌子上的手机映入我的眼帘。我看着它。女友或许已经打过电话了。或许没有。或许她会在我走向我手机的这几秒钟时间里打来。我突然想起她并不喜欢我总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尤其是《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她不喜欢这部剧。她说是一群傻子在莫名其妙地瞎演。这已经是你看的第三遍了！她会如此说。如果这时间里她打电话过来，她恐怕会注意到我客厅里的响声。那是什么声音？她会说。你又在看那部烂剧吧！她会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她会说。这作为一种可能性，和“我想你了”作为一种可能性，对我之后一天，一个礼拜，乃至一个月的心情的影响是天差地别的。对于我之后一天，一个礼拜，乃至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会不会再接到我女友的电话，我会不会给她打电话，我会不会再见到她，她会不会重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的可能性的影响也是天差地别的。这种可能性怕是我所不想看到的。以最快的速度又重新跑回客厅里去，以免在此期间会有她的电话打来。拿起遥控器，重新摁下暂停。笑声再次消失。寂静再次出现。这样好了。在寂静中查看我的手机。当她打电话来的时候，周围会是一片寂静。我重新又折返回卧室。我走到我的桌子前。我拿起我的手机。不对。这样做不合理。如果我刻意想让她知道我没有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而实际上我是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的，那岂不意味着我在乎她是否知道我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我是不是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和她有什么关系？换言之，如果当她打过电话来的时候，发现我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这样她不就明白我实际上并不真的在乎她会不会给我打电话过来。是的。如果我真的不在乎，那么我会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这是我的自由。我并没有必要刻意顺着她的心意。虽说她会打电话过来只是一种假设。我放下手机。重新折返回客厅。拿起遥控器。重新摁下播放键。放下遥控器。重新折返回卧室。走到桌子前。拿起手机。摁下手机右上角边缘处的按钮，发现手机确实没电了。噗。我叹了口气。也许意味着无奈，也许意味着如释重负。原来如此。也许真的已经打过电话来了。我将手机用数据线连接，插入电脑USB口充电。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空空荡荡的长方形。我重新折返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继续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十秒钟过去了。二十秒钟过去了。也许有一分钟。或者两分钟。我不知道。想不清楚大概过了多久。然后卧室里突然传来震动的响声。手机震动！我从客厅的沙发上跳了起来。当我重新正要步入卧室的时候，扑向我的手机的时候，电视里的背景笑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哈哈哈哈。我停下脚步。下意识地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沙发，拿起遥控器，摁下暂停键。冲进卧室，拿起手机，发现刚刚的震动实际上是手机开机的声音。我打开手机。查看来电记录。查看短信。没有。任何消息都没有。我看了看手机的信号。是满格。我重新放下手机，放在桌子最正中央的地方，最具有几何美感的地方。重新折返回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突然发现这已经是我十分钟里第三次摁下遥控器上的这个沾满我手指油渍的绿色的横向三角形。
这天阳光很好。蓝天白云。非常典型的好天气。我记得我曾经去过一个非常豪华的购物中心，其中的一层楼顶用高科技的画布和投影打造出了完美的蓝天白云的景象。今天的天气就和当时的景象差不多，但是因为还是有些许工业污染的痕迹，因而在其真实程度上（就蓝天白云本身的意义而言）略逊购物中心一筹。罢了罢了。不能太过挑剔。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去购物中心里享受蓝天白云的。还没有那么奢侈。拿现实当中的将就一下算了。
一阵微风从我脸颊吹过。我深吸了一口气，某种类似青草一般生机的气息直入我的肺腑。阳光直射下来，晒在我身上，给我的皮肤注入着热度。我眯起眼睛，把我右腿的脚踝搭在我左腿的膝盖上。
电话亭里的女人又重新摁下了一串电话号码。她的嘴角似乎不耐烦地上扬了一下。似乎没有。表情看不太清楚。她把手移到嘴唇旁边，咬了咬大拇指。也许是食指。不过通过常理来推测，应该是大拇指。她把头发撇向耳朵后面。她的嘴唇始终没有移动。
“你好，你的拿铁。”一个男服务生把我的咖啡端了过来。
我对他笑了笑。他也对我回以笑容。这笑容在阳光的照射中显得格外灿烂。这笑容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啊。是的。我也许会这么回答。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走进星巴克店里。他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我拿起咖啡，抿了一口。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我想。
我继续看着电话亭里的女人。
电话打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
当时我正躺在床上，一边看着墙角里的蜘蛛网上的蜘蛛，一边思索着那个比我高一头的女友贴身保镖。手机突然在我的桌子上震动了起来。我的心里一惊。我的手机真的震动起来了。不是手机开机。应该不是。是真真切切的来电。我能感觉得到，震动通过我与手机的这一米距离当中空气的传播，击打着我的耳膜。三天以来收到的第一个电话。我试图以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从我的床上爬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平息内心当中的焦躁不安。我像是一只肥海龟在游泳一般，缓慢地伸出手臂，拿起手机，打开屏幕，然后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不是我的女友。
我迟疑了两秒钟，不知道该不该在我的嘴角处作出一个轻蔑的嘴角上扬的动作。想了想，又随之作罢。我摁下手机上的接收键。
“喂。”
“终于接通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什么？”
“人家打这个电话打得手都酸死啦！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你这家伙的电话怎么这么难接通？号码键都快被摁得掉下来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会把号码键摁得掉下来，那要摁多少次？嗯？一直都接不通。真是都快急死人家了。急得又开始咬自己的大拇指。本来都已经不再咬自己的大拇指了，你知道吗？老早以前就把这习惯戒掉了，当时就想这么总是咬，自己的手型怕是要变得不好看了。人家是一个女孩子嘛。这可以理解是吧？可是现在又咬起来了。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再这样摁号码键，号码键要掉下来的。掉下来了这电话机还怎么用呢你说？但还是接不通。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耳朵里一直就‘嘟嘟——嘟嘟——嘟嘟’，就像有个隐形的大苍蝇在我脑袋周围乱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脑袋都快要变神经质了，你知道吗！变神经质！就好像在耳朵旁边养了一个年老八十的老太婆。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诶呀，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
这是一个甜得令人发腻的女人的声音。甜得发腻。甜得像是加糖的蜂蜜。受过大量培训的陪酒女的声音。那种搂着你肩膀，在你耳边低声细语的带有媚笑的女人的声音。那种令人感到从五脏六腑里迸发出瘙痒难耐感觉的甜腻的声音。
“……”
“跟你说正经的。人家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是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哦。”我的身体条件反射地震颤了一下。
“什么？一句话？”
“你不想知道人家想对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吗？”那种为了引发人类原始的保护欲望而设计出来的声音。
“不想知道。“
“真的不想知道？就只是一句话而已。一句话。会改变你的人生哦。” 为日本动漫里高中女生配音的女优的声音。
“我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一上来就跟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要把电话挂掉了。“
“喂。等等。只是一句话而已。你连一句话都不能耐心听完？难道说你是害怕人家会对你说的这句话？没有什么好怕的嘛。只是一句话而已哦。“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听着。我很忙。没有时间。懒得听你说这些。尤其是你现在占着我的手机。我的手机现在对我很重要……“
“人家觉得你就是在害怕。害怕。恐惧。胆怯。担心。焦虑。退缩。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不知所措。总是说什么不想做这，不想做那啦。说什么只是懒惰，或者时机不对，今天不行，没有时间，今天做不了，要等到明天做，结果明天也没有做。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明有要做的事情，就在心底，就在那里，明晃晃的像是一颗硕大的钻石一样摆在那里，可就还装作没事人似的。你有没有读过卡夫卡的《布拉姆菲尔德，一个年长的单身汉》？嗯？就跟里面的那两个蓝色的球一样，不管怎么跟着自己，只想逃避，摆脱，把它们关在自己的衣柜里，甩开不见。” 如果不听内容，只听声音，会以为她在讨论芭比娃娃，粉色的毛绒玩具或者小兔子之类什么的。
“你到底有什么事？说清楚。不说我真的要挂掉了。”
“人家到底有什么事？人家不是说了么？只是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一句话。语言。通过作为一句话的语言传达给你什么。传达。这很重要，你不觉得？沟通。你有没有看过戈达尔的那部电影《随心所欲》？嗯？里面的哲人说的好。他说的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说话和生命的降生是等同的‘。你不觉得这句话说的很漂亮？说完这句话以后，也许会有一个生命降生。会有生命降生哦！”
“……”
“好啦，不要怕了嘛。那么人家要说了哦。那句话。”
“……”
“那么这句话是……“
我挂断了手机。我的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当中。我把我的手机重新放回桌子上，然后再次躺回床上。墙角里的蜘蛛还在编织着它的网。手机保持着沉默。
这天阳光并不是很烈。天有点暗，但并不是阴天。风很慢，伸出手似乎就能抓住似的，行道树上的叶子也懒得做出一丝波动的涟漪。下水道口堆砌的塑料袋也罢了工，没有丝毫的晃动。空气温温吞吞的，呼吸似乎都要使双倍的力气。我坐在星巴克门前的桌子旁，手搭在桌子上等着咖啡，腿也懒得翘起。今天的电影似乎被摁了半速播放。只有路上的汽车依旧全速行驶着，唯一让我觉得生命还在继续的标志。
电话亭里的女人与昨天相比略显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看不太清楚。也许是焦躁不安。也许是别的情绪。也许是洋洋自得，手舞足蹈也未可知。她又在电话机的号码键上摁了一遍。然后她的手从电话机上移下来，又重新抬起，在自己的头发上胡乱搔弄了一番。她左手依旧拿着话筒，右手把她漂亮的短发弄乱之后，又用手掌在脑门上敲了敲。她似乎叹了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狰狞的表情。也许没有。停顿了片刻，她的右手又重新把她的头发捋顺，把头发重新沿着耳朵边梳直，然后轻轻地在头发上拍了拍。她似乎抿了抿嘴。也许没有。我看着这一切，突然想笑。但是终归没有笑出来。也许是因为懒得笑。
这时男服务生又走了出来。我看到他的手把咖啡放在桌子上。
“谢谢。”我边说边拿起咖啡抿了一口。
“不客气。”
他说完之后似乎没有走。我感觉到旁边的空气依旧凝滞着。也许他已经走了。我不确定。我微微转过身，抬起头。他正把两边的嘴角整体地上扬起来，在脸上形成一个浅浅的U型微笑。我仅把左边的嘴角上扬起来，以示回应。当我正要转回身子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穿透了凝滞不动的空气，克服了重重阻力，到达了我的耳膜。
“你是在看那个电话亭里的女人吧。”他如此说道。
已经五天过去了。我的女友依旧没有打电话过来。
我已经尝试把我的手机放在各种各样的位置。卧室的桌子上，床上，书架里，电脑旁边，我把手机和电脑连接，保持着充电，充了五个小时，我盯着手机的电量格盯了五个小时，拔掉数据线，书架顶上，空调顶上，床下面（还用我的手机拍死了一只蜘蛛），客厅里，客厅的沙发上，我的手边，离我一米的位置，两米的位置，五十米的位置（当我在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的时候），厨房里，厨房的垃圾桶里，最后当我看着窗外的楼房看出神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应该把它扔出去，我设想着当它被扔出房间的瞬间，我会看到手机屏幕上我女友的来电显示。
然而没有。没有我女友的电话打过来。打来电话的只有那个陌生女人。
又是晚上九点。
“人家又费了一天的劲，你知道吗！”甜腻得像是难以下咽的熟烂了的西瓜。
“我说。你不会这样一直打电话过来吧？”
“喂，你有没有在听人家说话！费！了！一！天！的！劲！不是昨天就跟你说过，给你打电话特别难接通？特别！极其！非常！真是急死了。号码键真的要摁掉了，你知道吗？昨天被你那样粗鲁地挂掉电话之后，人家还是这么勤勤恳恳地给你打电话。千辛万苦地总算给你打通了，你就是这样的反应？嗯？说什么‘你不会这样一直打电话过来吧？’开什么玩笑。人家当然要打。会一直打下去！因为有一句重要的话要告诉你。因为对你：很！重！要！这样的好心好意，不说感激，怎么也得有点起码的尊重吧？嗯？”
“……”
“还是不想听这句话是什么？就是一句话而已。十秒钟都用不了。不。五秒钟都用不了。”
“不是不想听。我不是上次就对你说了？我的手机对我很重要。这么说吧。我在等一个人的电话。很重要的一个电话。所以说并没有对你不尊重。只是你要是这样一直打电话过来，一直让我的手机占线，会很麻烦。”
“在等一个电话？谁的电话？”
“无可奉告。”
“你这样难接通的电话，会有人想要联络你？真是超出人家的想象。”
莫非真的如她所说？我的电话难以接通？
“干嘛非要等着？你不是昨天就在等着？一直等到现在？简直像是《等待戈多》。赛谬尔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没有读过？该多读些书才对。等待是等不来的。《纽约提喻法》说的好。《纽约提喻法》？查理考夫曼的电影？没有看过？有价值的电影也要多看些才是。里面说‘你在你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实际上都在死亡抑或尚未降生。在唯独你能存活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你却虚度在等待当中，等待一通电话或是一封信，等待别人向你投来的一个眼神，等待别人来纠正你的生活。但这些从未来到，或者看起来好像来到了，但实际上并没有。’这句话说得很漂亮，是吧？”
“……”
“喂，这个电话真的很重要？”
“是的吧。”
“什么‘是的吧？’”
“这和你无关。”
“真是莫名其妙。等什么电话。这难道是你的工作么！”
“……”
“好吧。真是有够受的！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哦，你知道吗？听好了。人家刚才说过吧。等待是等不来的。所以必须主动出击。直接打过去。听到了吗？现在就挂掉电话，然后打过去。赶紧，马上，立即，刻不容缓！打完之后，好让我把我要说的一句话告诉你。”
“额……“
“额什么额。真是的。跟你说，人家可是一再为你做出牺牲。人家让你现在挂掉电话，不知又要费多少劲才能重新打通。又要费多少劲！花多少时间！摁多少次的号码键！手指上的细胞都不知道要一片一片得死掉多少！‘嘟嘟——嘟嘟——嘟嘟‘的老太婆絮叨声也不知道又要再听多久！耳朵茧要长得三天三夜都清理不完！知道了吗？所以这一次一定不要辜负人家的期望！”
“可是没有这么简单……“
“什么没有这么简单！从一开始就听你不行这，不行那。又找理由，又挂人家电话，又没有起码的尊重，还说什么‘无可奉告’这种话。而人家对你是百般的顺从，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怨言。可是这次不行了。这次不能再任凭你胡来了。这次你也要好歹为人家考虑考虑？为人家付出的心血做出点回报？嗯？好了，不准再有任何借口。现在就去打电话。拜拜。”
然后电话挂掉了。浑身的甜腻感消失了。我似乎隐约地能听到耳朵边有“嘟嘟——嘟嘟——嘟嘟”的声音在回荡。
这天天空阴沉得让我想起死掉的猫。在头顶上方充斥的灰色似乎触手可及。空气依旧保持着凝滞。移动身体都像是在游泳一般承受着无形的阻力。远方的某处传来几声孩子的哭喊。星巴克里面传来低沉的谈话声，咖啡机的“嗡嗡”声和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这些声音被空气的凝重所包裹，听来有着收音机声音的那种似是而非的距离感。
电话亭里的女人把身子靠在电话机对面的玻璃墙壁上面。话筒依旧贴在她的耳边。她的表情呆滞得像是对家庭作业厌烦透顶的小学生。
男服务生把咖啡端了过来。
“那么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呢？就这样一直看下去？“他站在我的身旁，如此说道。自从昨天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每天下午来喝咖啡的目的之后，他似乎觉得这样站在我身边，向我搭话就不会再尴尬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斜侧过身子，对他微笑。我什么也没说。也许我并不想承认我一直以来是在看这个电话亭里的女人。我转回身子，重新面朝电话亭的方向。
许久的沉默。
“请慢用。”他说道，继而走开了。
电话亭里的女人又重新摁了一遍号码键。她的右手摇晃了几下电话线，继而放下，又把手放回了她的嘴边。她咬起了她的大拇指。（The truth is hiding somewhere）
晚上八点。手机依旧在桌子的正中央摆着，像是我房间里的一个用来烧香供奉的佛像。我坐在桌子前。
打电话给我女友。主动打过去。不打的话，那个陌生女人又要来骚扰我了。可是她不是说一段时间不要打电话过来？而且我当时还说了一句“嗯”。非常肯定的一句“嗯”，就好像我非常理解我们之间的事态发展走向，就好像我并没有那么在乎。好吧。一段时间不打电话。不打就不打。没有什么了不起。我非常理解。你离开了，所以我一段时间不打电话。理所当然的考虑。当然我也许确实不在乎。但是当时何苦说什么“嗯”呢！如果不做出那般完全理解的姿态，现在也许就有资格打电话过去。资格？不不不。我需要有资格才能打电话过去？我如果不说“嗯”，就可以打电话过去？不不不。她离开了。她选择了离开。她说不要打电话过去。而我尊重她的选择。因为我并不在乎。我并没有那么需要她。我并不是死缠着别人不放的那些软弱的白痴。实际上是她需要我。她才是会打过来电话的那个人。我不是一直都在等她的电话么？嗯。是这样的。
可是我现在又不得不打。等待是等不来的。电话里的陌生女人用她甜腻的口音这么说着。等待。今天是第几天了呢？《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在第四天的时候看完。陌生女人打来了两次电话。大概已经过去六天了。一段时间。她说一段时间不要打电话过来。六天算不算是一段时间呢？也许算。也许不算。就当是算吧。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因为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我拿起电话，打开联系人清单，找到一个叫做“不要打！等！”名称的联系人，把我的食指悬垂在手机触屏上。
打过去要说些什么呢？问候一下。最近怎么样？我为什么要问这个？我们已经是朋友关系了。嘘寒问暖一下。然后呢？她会说什么？啊，我和新男友相处的很好。谢谢。就是这样么？哈哈。你其实是不想和我分手吧。她会想。其实你还是在乎。我都告诉你一段时间不要打电话了。不行。不能打。要等。她或许还在想念我。不。她肯定还在想念我。这种时候打过去，一切就都完了。
我把我的食指从手机触屏上移开，重新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不能打。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我已经等了六天了。六天。《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已经看完了。要再看一遍？我没有了她，就变成只知道看电视的死宅男？不对。她也许真的在想念我，只是做不出打电话的决心而已。这也是可能的！她其实也许会说我想你了。那个新男人就是混球一个。我想见你。她会这么说？我已经等了这么久。她其实确实会这么说的吧！她会说她想要搬回来！
我迅速地抓起桌子上的手机，重新把我的食指悬垂在那个叫做“不要打！等！“的联系人的拨打选项上面。
摁下去。只需轻轻一摁。摁下去。只需把你的食指沿着手机触屏的方向再移动两厘米。摁下去。这只是一个手机而已。就这么摁下去。屏幕上会显示正在接通的界面。耳朵边会响起“嘟嘟——嘟嘟——嘟嘟”的声音。摁下去。然后会是她的声音。我想你了。摁下去。
摁不下去。不对。我是因为那个陌生女人才给我女友打电话的？这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她不会这么说的。她不会说我想你了。我其实是在骗自己。因为那个陌生女人的怂恿。我要等。可是那个陌生女人会一直打电话过来。可是她说的对。等待是等不来的。我已经等不下去了。不。要等。我其实是在害怕。装作没事人似的。逃避。摆脱。传达。我们需要传达。说话意味着生命的降生。生命的降生。等待一通电话。等待着别人来纠正我的生活。这一切实际上从未来到。我要打。可是我摁不下去。可是我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电话亭女人。我每天都在看着电话亭女人。看着她的短发。看着她的黑色裙子。看着她白皙的腿。看着她的高跟鞋。看着她一遍一遍地摁下号码键。看着她焦躁不安。看着她咬手指。看着她挣扎。看着她努力尝试。那么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呢？就这么一直看下去？就这么一直等下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阵狂怒突然席卷了我。我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似乎就要把我的胸膛崩裂，从我的身体当中挣脱出来。我看着我的手机。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叫做“不要打！等“的联系人的号码。我看着它。仔仔细细地盯视着它。我不想看这一切了。我大声吼叫了一声。我跑到卧室窗户旁，打开窗户，把拿着手机的右手臂向后摇摆四十五度。把它扔出去。我想。
当我正要把全身的愤怒都从我的右手臂上挥洒出去的时候，手机震动了起来。
是陌生女人。
“真是精疲力竭的一天。真是的。”
“……”
“再这样下去，人家真的要吃不消了。不是开玩笑。这种日子真的不是人过的，你知道吗？简直就是在矿山里没日没夜地挖了三天矿的工人。你知道矿山里的工人是什么样？在电视里面没看过？灰头土脸的。脸上黑不溜秋。整个脑袋就像是一块大煤球。人家可是个女孩子！脑袋成了大煤球怎么行！当然并不是脸上真的变黑了。但是这可真的是苦力啊！简直就是古埃及时候建金字塔的奴隶。你知道古埃及时候的奴隶是什么样？电视里没看过也能想象的出来？整个人就像是一根萎缩了的黄瓜。女孩子成了满是皱褶的黄瓜还怎么行！而且那些黄瓜最后好歹建成了世界奇迹。人家守着几个号码键能建出什么来？就只能把这几个号码键摁掉！眼看着它们就要掉下来了。说真的。不是闹着玩的。这可真的干不下去了。“
“……”
“嘿，人家说了这么半天。你那边怎么样了。人家叫你打的电话你打了吗？”
“……”
“沉默不语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没打？”
“……”
“是没打？人家可是又为你做牛做马地努力了一天。刚才不是跟你说了？都要成一根老黄瓜了！本来可是一个黄花大姑娘！”
“……”
“不是跟你说了？传达。生命在于传达。传达就是生命。要说话。不要等待。等待是等不来的。等待是逃避。等待是浪费生命。等待是虚度青春。等待意味着无。明白吗？无。零。空。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上作为生命这一存在体最根本的标志就在于生命可以自主地行动。连蜗牛和乌龟都在移动。等待简直就是一种罪。违背生命的机理。违背自然的选择。违背造物主的初衷。天主教里的七宗罪简直应该再加一条罪孽叫做等待。就像……“
“我不知道！”我大声喊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
“……”
沉默。
“额……你怎么了？还好吧。”
“……”
“生气了？”
“抱歉。并不是故意要对你发火的。我只是……“
“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没关系。”
“……”
“……”
再次的沉默。
“诶。”
“什么？”
“那句话是什么。你说吧。”
“额……这突然是怎么了……突然配合起来了。”
“嗯。”
“你不要等你的电话了么？”
“不用了。你说吧。”
“真的不等了？你不怕你的手机一直占线？“
“占线也不怕这么几秒钟时间吧。只是一句话而已。”
“不是要等很重要的人么？”
“说吧。”
“……”
“是什么？”
“……”
“……“
“已经可以了。”
“什么？”
“人家不想说了。没有意义了。“
“什么？这到底是？”
“什么也不是。只是人家不想说了。人家费了三天的劲。费尽千辛万苦想要接通你的电话。今天总算是结束了。你不是一直都不想听这句话是什么？你不是担心人家会一直打电话给你？你也不用担心了。人家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就这样。那么……“
“告诉我！只需十秒钟！不！五秒钟都用不了！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的话，就要主动出击。要说话，要传达，不要逃避，不要等待。知道了？”
“喂！喂！你不会就这样把电话挂了吧。”
“拜拜。”
然后电话挂掉了。死寂。这次彻底陷入死寂。
这天刮起了很大的风。我手里握着桌子上的咖啡杯。然而咖啡杯晃动着，在狂风的震动中叮当乱响，像是演出一曲交响乐。
男服务生站在我的旁边。
“那个女人不见了。”他眼望着电话亭如此说道。
我沉默着，望着那个似乎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荡荡的盒子。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要做什么呢？已经没有女人可以看了。那么要做什么呢？
我从星巴克门前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顶着狂风朝着马路走去。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迈着谨慎的脚步，俨然像是一个正在穿越雷区的士兵。
风击打着我。我似乎能感受得到它的每一颗粒子，每一股流动。这风似乎正在拼了命用它本已虚幻的存在摇晃着我。而我的身体响应着它。我的身体摇晃着，用它最后的一丝气力发出着“轰隆隆——轰隆隆”的哀嚎。
我穿过了马路。路上的车在我走过的时候一个一个停了下来。连绵不绝的鸣笛声撕扯着我的耳膜。
我走向了那个空荡荡的盒子。
我走向了那个电话亭。
电话亭在狂风中没有丝毫响动。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在这狂乱的天气当中维持着自己静止的身姿。
我站在电话亭门前。这里面曾经有一个女人。我想象着。我想象着一个女人在这个电话亭里守护三天三夜会有怎样的一种心情。我想象着她的世界。我想象着这个封闭的空间。我想象着一个女人在一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和一个电话机，话筒和十二个号码键相依为伴的感受。我想象着她。我想象着她的落魄。我想象着她一分一秒地感受着自己变成一根萎缩的黄瓜。我想象着她的焦躁。我想象着她迫切地想要告诉一个人一句话的心情。
然后我打开了电话亭的玻璃门。我走了进去。
马路对面的男服务生依旧站在星巴克的门前。他面无表情。他的脸死寂得像是一个面具。也许没有。我看不太清楚。他看着我。也许没有。他也许只是在看这个电话亭本身。
我拿起话筒。我的手指悬垂在电话机的号码键上面。我看着这些就快要脱落的号码键。它们像是垂暮的老人。衰败落魄。一个个数字上面沾满了人类手指上的油脂。
我在电话机上摁下了女友的号码。耳边传来了“嘟嘟——嘟嘟——嘟嘟”的响声。这个响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仿佛来自外太空的电子讯息。
要说话。要传达。可是我要说什么呢？她的声音会从这个话筒当中传出来。喂。你好。有什么事吗？然后我会说什么呢？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你。一句话。语言。传达。只是一句话而已。十秒钟。不。五秒钟都用不了。
“喂？”嘟嘟声停止了。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发出，通过电磁波的传递，空气的震动，到达了我的耳膜。
“是我。”我说道。我站在一个电话亭里，左手拿着话筒，如此说道。
马路对面的男服务生依旧站在星巴克门前一动不动。
“……”
“……”
“嗨。最近怎么样？”
“还好……你呢？“
“也还好。有什么事吗？”
“……”
“嗯？”
“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哦？是什么？”
是什么呢？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呢？
“……”
我不知道。
我也忘记我为什么要观看这个女人了。
有那么一天，我的女友从我的家里搬了出去。她突然对我说，她不想再将此继续下去了。我当时不明白。她所谓的“此”究竟意指什么呢？她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几个大箱子，还有一个比我高一头的男人跑进我们家里来。我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进门之后便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死沉的像是要告知病人家属癌症晚期噩耗的医生，然后俨然一副贴身保镖一般的模样跟着我的女友走来走去，任凭我女友指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她把家里的一些东西装进箱子里去，香水，牙刷，相片，内裤，乳罩，几个避孕套。还有我曾经给她买的一副正面有一颗红心图案的针织帽，她一开始也装了进去，之后停顿了片刻，又面色沉重地放回衣柜里。这是在做什么呢？之后那个男人抬起几个箱子，我的女朋友抬起几个箱子，他们走出门。她站在门前看着我说，一段时间里不要给我打电话。嗯。我说。一段时间里？所谓“一段”是多短，多长呢？毫无意义的修饰词。还有打电话。我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呢？她说了再见，似笑非笑地挪动了一下嘴唇，然后门便关上了。
我确实没有给她打电话。我把手机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看着它，像是在画廊里看艺术品。我觉得她会给我打过来的。我执拗地如此觉得。我在想，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手机会突然震动起来，我可能会在洗澡，或是在厨房里做饭，或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一集又一集的《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然后与我距离不超过两米的手机便会震动起来，我会看着它，迟疑两秒钟，然后放下手头不管是什么的活动，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拾起来，她的声音会传出来，我想你了，然后我会听着她的声音，心底暗自发笑，哈哈哈哈，想她实际上还是需要我的。
于是我就这样等着。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两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我的手机像是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响动。
电话亭里的女人还在对着话筒沉默着。在我的印象中，从我开始看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沉默着，对着话筒沉默着，嘴唇没有丝毫的蠕动。她的眼神时而停滞在地面上，时而移动到电话机上。
这是一个红色的电话亭。普普通通。一个矗立在地面上的密闭的长方体，四面由透明的玻璃所构成。紧挨着电话亭有一棵老树，树根冒出地面，将地面上的砖瓦拱起。砖瓦旁边有个下水道口，几个塑料袋在这里积聚成灾。街的这一边是我所在的公寓楼。街的另一边有一家星巴克，有一家餐厅。中间的车道会时而有车辆路过，时而有妇女抱着小孩穿过，时而有老人倚着拐杖穿过。而阳光斜射下来的时候，公寓楼的阴影会将这条车道分割成两半。就是这么一个电话亭。只是这个电话亭里有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留着一头短发，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一双皮质黑色高跟鞋。这不仅让我想起吕克贝松导演的《天使A》里面的安琪拉。
她抬起手在电话机上重新摁下了一串电话号码。眼神回到了地面上。然后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她依旧沉默着。
我继续看着她。
当我蜷缩在沙发上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的时候，我会不知道该把手机放在哪里。我的手机还摆在我的卧室桌子上，摆在正中央的位置，因为我觉得这样最具有几何形式的美感。我想当它被摆在具有几何美感的位置的时候，它或许会震动起来。或许不会。我想我不至于真的在乎我的手机会不会震动起来。手机震动。女友打来电话。我想我真正在想的是，我不在乎她会不会给我打电话过来。她说一段时间里我不要给她打电话。我并没有给她打电话。然而这也意味着她也许会给我打电话过来。手机会震动。我会听到她的声音说，我想你了。这并不是说我真的希望她打来电话的时候会这样说。但她会说“我想你了”这四个字，是一种可能性。就和她说“最近怎么样？我只是想来问候一下”同样，也是一种可能性。作为可能性的设想并不意味着我在乎。
电视里又一集《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播放完了。“The End”。屏幕上如此显示着。我拿起身边的遥控器，朝着电视下面的DVD机摁了下去，切换到下一集。第二季第十集。已经看了二十一集了。十个小时的观看时间。两天。女友离开已经两天了。我的手机也已经沉默了两天。
或许是我的手机在卧室里信号不好吧，不然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响动呢？但是这么想也没有道理。两天以前我在卧室里和女友打电话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应该不是信号的问题。这不是很明显么！不是信号的问题。怎么可能是信号的问题？天真的想法。但是也许我应该动一动我的手机。动一动。挪动一下。使其呈现完美的几何美感。也许手机已经没电了。是的。女友可能已经打过电话了。可是我的手机关机了。她可能以为我刻意挂了她电话。她可能会生气。真的生气。以目前的状况来说，这恐怕不是好消息。她误解我了。我不会刻意挂她电话的。我不是这种不明事理的人。她可能会以为我刻意挂她电话，以展示我的满不在乎。我确实不在乎。但是我没有这么不成熟。是的。我还是去看一下我的手机吧。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只是看一下而已。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拿起遥控器摁下暂停。电视里的背景笑声消失了。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客厅顶部的灯发出“嗡嗡”的响声。窗户外面传来行人走过时的窃窃私语。厕所墙壁中的管道水流声让人产生大群老鼠爬过的幻觉。当我走出客厅，刚要步入卧室的时候，这种寂静突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这种寂静在一个人深夜独处的房间里似乎有一种不合时宜。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会过寂静。女友离开的两天后，寂静重新席卷而来。这种无声像是血淋淋的事实，冲击着我，使我重新意识到它的存在。我转过身去，走回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摁下播放键。声音又回来了。谈话声，笑声，噪声，稀里哗啦的声音，人的声音。我的心情似乎因此重新放松了下来。也许没有。然而寂静已经消失了。或者说没有消失，只是以不会为人所察觉到的另外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我放下遥控器，重新走回卧室。这样或许好些。桌子上的手机映入我的眼帘。我看着它。女友或许已经打过电话了。或许没有。或许她会在我走向我手机的这几秒钟时间里打来。我突然想起她并不喜欢我总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尤其是《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她不喜欢这部剧。她说是一群傻子在莫名其妙地瞎演。这已经是你看的第三遍了！她会如此说。如果这时间里她打电话过来，她恐怕会注意到我客厅里的响声。那是什么声音？她会说。你又在看那部烂剧吧！她会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她会说。这作为一种可能性，和“我想你了”作为一种可能性，对我之后一天，一个礼拜，乃至一个月的心情的影响是天差地别的。对于我之后一天，一个礼拜，乃至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会不会再接到我女友的电话，我会不会给她打电话，我会不会再见到她，她会不会重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的可能性的影响也是天差地别的。这种可能性怕是我所不想看到的。以最快的速度又重新跑回客厅里去，以免在此期间会有她的电话打来。拿起遥控器，重新摁下暂停。笑声再次消失。寂静再次出现。这样好了。在寂静中查看我的手机。当她打电话来的时候，周围会是一片寂静。我重新又折返回卧室。我走到我的桌子前。我拿起我的手机。不对。这样做不合理。如果我刻意想让她知道我没有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而实际上我是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的，那岂不意味着我在乎她是否知道我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我是不是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和她有什么关系？换言之，如果当她打过电话来的时候，发现我在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这样她不就明白我实际上并不真的在乎她会不会给我打电话过来。是的。如果我真的不在乎，那么我会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这是我的自由。我并没有必要刻意顺着她的心意。虽说她会打电话过来只是一种假设。我放下手机。重新折返回客厅。拿起遥控器。重新摁下播放键。放下遥控器。重新折返回卧室。走到桌子前。拿起手机。摁下手机右上角边缘处的按钮，发现手机确实没电了。噗。我叹了口气。也许意味着无奈，也许意味着如释重负。原来如此。也许真的已经打过电话来了。我将手机用数据线连接，插入电脑USB口充电。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空空荡荡的长方形。我重新折返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继续看《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十秒钟过去了。二十秒钟过去了。也许有一分钟。或者两分钟。我不知道。想不清楚大概过了多久。然后卧室里突然传来震动的响声。手机震动！我从客厅的沙发上跳了起来。当我重新正要步入卧室的时候，扑向我的手机的时候，电视里的背景笑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哈哈哈哈。我停下脚步。下意识地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沙发，拿起遥控器，摁下暂停键。冲进卧室，拿起手机，发现刚刚的震动实际上是手机开机的声音。我打开手机。查看来电记录。查看短信。没有。任何消息都没有。我看了看手机的信号。是满格。我重新放下手机，放在桌子最正中央的地方，最具有几何美感的地方。重新折返回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突然发现这已经是我十分钟里第三次摁下遥控器上的这个沾满我手指油渍的绿色的横向三角形。
这天阳光很好。蓝天白云。非常典型的好天气。我记得我曾经去过一个非常豪华的购物中心，其中的一层楼顶用高科技的画布和投影打造出了完美的蓝天白云的景象。今天的天气就和当时的景象差不多，但是因为还是有些许工业污染的痕迹，因而在其真实程度上（就蓝天白云本身的意义而言）略逊购物中心一筹。罢了罢了。不能太过挑剔。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去购物中心里享受蓝天白云的。还没有那么奢侈。拿现实当中的将就一下算了。
一阵微风从我脸颊吹过。我深吸了一口气，某种类似青草一般生机的气息直入我的肺腑。阳光直射下来，晒在我身上，给我的皮肤注入着热度。我眯起眼睛，把我右腿的脚踝搭在我左腿的膝盖上。
电话亭里的女人又重新摁下了一串电话号码。她的嘴角似乎不耐烦地上扬了一下。似乎没有。表情看不太清楚。她把手移到嘴唇旁边，咬了咬大拇指。也许是食指。不过通过常理来推测，应该是大拇指。她把头发撇向耳朵后面。她的嘴唇始终没有移动。
“你好，你的拿铁。”一个男服务生把我的咖啡端了过来。
我对他笑了笑。他也对我回以笑容。这笑容在阳光的照射中显得格外灿烂。这笑容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啊。是的。我也许会这么回答。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走进星巴克店里。他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我拿起咖啡，抿了一口。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我想。
我继续看着电话亭里的女人。
电话打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
当时我正躺在床上，一边看着墙角里的蜘蛛网上的蜘蛛，一边思索着那个比我高一头的女友贴身保镖。手机突然在我的桌子上震动了起来。我的心里一惊。我的手机真的震动起来了。不是手机开机。应该不是。是真真切切的来电。我能感觉得到，震动通过我与手机的这一米距离当中空气的传播，击打着我的耳膜。三天以来收到的第一个电话。我试图以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从我的床上爬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平息内心当中的焦躁不安。我像是一只肥海龟在游泳一般，缓慢地伸出手臂，拿起手机，打开屏幕，然后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不是我的女友。
我迟疑了两秒钟，不知道该不该在我的嘴角处作出一个轻蔑的嘴角上扬的动作。想了想，又随之作罢。我摁下手机上的接收键。
“喂。”
“终于接通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什么？”
“人家打这个电话打得手都酸死啦！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你这家伙的电话怎么这么难接通？号码键都快被摁得掉下来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会把号码键摁得掉下来，那要摁多少次？嗯？一直都接不通。真是都快急死人家了。急得又开始咬自己的大拇指。本来都已经不再咬自己的大拇指了，你知道吗？老早以前就把这习惯戒掉了，当时就想这么总是咬，自己的手型怕是要变得不好看了。人家是一个女孩子嘛。这可以理解是吧？可是现在又咬起来了。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再这样摁号码键，号码键要掉下来的。掉下来了这电话机还怎么用呢你说？但还是接不通。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耳朵里一直就‘嘟嘟——嘟嘟——嘟嘟’，就像有个隐形的大苍蝇在我脑袋周围乱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脑袋都快要变神经质了，你知道吗！变神经质！就好像在耳朵旁边养了一个年老八十的老太婆。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诶呀，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
这是一个甜得令人发腻的女人的声音。甜得发腻。甜得像是加糖的蜂蜜。受过大量培训的陪酒女的声音。那种搂着你肩膀，在你耳边低声细语的带有媚笑的女人的声音。那种令人感到从五脏六腑里迸发出瘙痒难耐感觉的甜腻的声音。
“……”
“跟你说正经的。人家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是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哦。”我的身体条件反射地震颤了一下。
“什么？一句话？”
“你不想知道人家想对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吗？”那种为了引发人类原始的保护欲望而设计出来的声音。
“不想知道。“
“真的不想知道？就只是一句话而已。一句话。会改变你的人生哦。” 为日本动漫里高中女生配音的女优的声音。
“我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一上来就跟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要把电话挂掉了。“
“喂。等等。只是一句话而已。你连一句话都不能耐心听完？难道说你是害怕人家会对你说的这句话？没有什么好怕的嘛。只是一句话而已哦。“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听着。我很忙。没有时间。懒得听你说这些。尤其是你现在占着我的手机。我的手机现在对我很重要……“
“人家觉得你就是在害怕。害怕。恐惧。胆怯。担心。焦虑。退缩。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不知所措。总是说什么不想做这，不想做那啦。说什么只是懒惰，或者时机不对，今天不行，没有时间，今天做不了，要等到明天做，结果明天也没有做。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明有要做的事情，就在心底，就在那里，明晃晃的像是一颗硕大的钻石一样摆在那里，可就还装作没事人似的。你有没有读过卡夫卡的《布拉姆菲尔德，一个年长的单身汉》？嗯？就跟里面的那两个蓝色的球一样，不管怎么跟着自己，只想逃避，摆脱，把它们关在自己的衣柜里，甩开不见。” 如果不听内容，只听声音，会以为她在讨论芭比娃娃，粉色的毛绒玩具或者小兔子之类什么的。
“你到底有什么事？说清楚。不说我真的要挂掉了。”
“人家到底有什么事？人家不是说了么？只是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一句话。语言。通过作为一句话的语言传达给你什么。传达。这很重要，你不觉得？沟通。你有没有看过戈达尔的那部电影《随心所欲》？嗯？里面的哲人说的好。他说的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说话和生命的降生是等同的‘。你不觉得这句话说的很漂亮？说完这句话以后，也许会有一个生命降生。会有生命降生哦！”
“……”
“好啦，不要怕了嘛。那么人家要说了哦。那句话。”
“……”
“那么这句话是……“
我挂断了手机。我的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当中。我把我的手机重新放回桌子上，然后再次躺回床上。墙角里的蜘蛛还在编织着它的网。手机保持着沉默。
这天阳光并不是很烈。天有点暗，但并不是阴天。风很慢，伸出手似乎就能抓住似的，行道树上的叶子也懒得做出一丝波动的涟漪。下水道口堆砌的塑料袋也罢了工，没有丝毫的晃动。空气温温吞吞的，呼吸似乎都要使双倍的力气。我坐在星巴克门前的桌子旁，手搭在桌子上等着咖啡，腿也懒得翘起。今天的电影似乎被摁了半速播放。只有路上的汽车依旧全速行驶着，唯一让我觉得生命还在继续的标志。
电话亭里的女人与昨天相比略显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看不太清楚。也许是焦躁不安。也许是别的情绪。也许是洋洋自得，手舞足蹈也未可知。她又在电话机的号码键上摁了一遍。然后她的手从电话机上移下来，又重新抬起，在自己的头发上胡乱搔弄了一番。她左手依旧拿着话筒，右手把她漂亮的短发弄乱之后，又用手掌在脑门上敲了敲。她似乎叹了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狰狞的表情。也许没有。停顿了片刻，她的右手又重新把她的头发捋顺，把头发重新沿着耳朵边梳直，然后轻轻地在头发上拍了拍。她似乎抿了抿嘴。也许没有。我看着这一切，突然想笑。但是终归没有笑出来。也许是因为懒得笑。
这时男服务生又走了出来。我看到他的手把咖啡放在桌子上。
“谢谢。”我边说边拿起咖啡抿了一口。
“不客气。”
他说完之后似乎没有走。我感觉到旁边的空气依旧凝滞着。也许他已经走了。我不确定。我微微转过身，抬起头。他正把两边的嘴角整体地上扬起来，在脸上形成一个浅浅的U型微笑。我仅把左边的嘴角上扬起来，以示回应。当我正要转回身子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穿透了凝滞不动的空气，克服了重重阻力，到达了我的耳膜。
“你是在看那个电话亭里的女人吧。”他如此说道。
已经五天过去了。我的女友依旧没有打电话过来。
我已经尝试把我的手机放在各种各样的位置。卧室的桌子上，床上，书架里，电脑旁边，我把手机和电脑连接，保持着充电，充了五个小时，我盯着手机的电量格盯了五个小时，拔掉数据线，书架顶上，空调顶上，床下面（还用我的手机拍死了一只蜘蛛），客厅里，客厅的沙发上，我的手边，离我一米的位置，两米的位置，五十米的位置（当我在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的时候），厨房里，厨房的垃圾桶里，最后当我看着窗外的楼房看出神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应该把它扔出去，我设想着当它被扔出房间的瞬间，我会看到手机屏幕上我女友的来电显示。
然而没有。没有我女友的电话打过来。打来电话的只有那个陌生女人。
又是晚上九点。
“人家又费了一天的劲，你知道吗！”甜腻得像是难以下咽的熟烂了的西瓜。
“我说。你不会这样一直打电话过来吧？”
“喂，你有没有在听人家说话！费！了！一！天！的！劲！不是昨天就跟你说过，给你打电话特别难接通？特别！极其！非常！真是急死了。号码键真的要摁掉了，你知道吗？昨天被你那样粗鲁地挂掉电话之后，人家还是这么勤勤恳恳地给你打电话。千辛万苦地总算给你打通了，你就是这样的反应？嗯？说什么‘你不会这样一直打电话过来吧？’开什么玩笑。人家当然要打。会一直打下去！因为有一句重要的话要告诉你。因为对你：很！重！要！这样的好心好意，不说感激，怎么也得有点起码的尊重吧？嗯？”
“……”
“还是不想听这句话是什么？就是一句话而已。十秒钟都用不了。不。五秒钟都用不了。”
“不是不想听。我不是上次就对你说了？我的手机对我很重要。这么说吧。我在等一个人的电话。很重要的一个电话。所以说并没有对你不尊重。只是你要是这样一直打电话过来，一直让我的手机占线，会很麻烦。”
“在等一个电话？谁的电话？”
“无可奉告。”
“你这样难接通的电话，会有人想要联络你？真是超出人家的想象。”
莫非真的如她所说？我的电话难以接通？
“干嘛非要等着？你不是昨天就在等着？一直等到现在？简直像是《等待戈多》。赛谬尔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没有读过？该多读些书才对。等待是等不来的。《纽约提喻法》说的好。《纽约提喻法》？查理考夫曼的电影？没有看过？有价值的电影也要多看些才是。里面说‘你在你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实际上都在死亡抑或尚未降生。在唯独你能存活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你却虚度在等待当中，等待一通电话或是一封信，等待别人向你投来的一个眼神，等待别人来纠正你的生活。但这些从未来到，或者看起来好像来到了，但实际上并没有。’这句话说得很漂亮，是吧？”
“……”
“喂，这个电话真的很重要？”
“是的吧。”
“什么‘是的吧？’”
“这和你无关。”
“真是莫名其妙。等什么电话。这难道是你的工作么！”
“……”
“好吧。真是有够受的！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哦，你知道吗？听好了。人家刚才说过吧。等待是等不来的。所以必须主动出击。直接打过去。听到了吗？现在就挂掉电话，然后打过去。赶紧，马上，立即，刻不容缓！打完之后，好让我把我要说的一句话告诉你。”
“额……“
“额什么额。真是的。跟你说，人家可是一再为你做出牺牲。人家让你现在挂掉电话，不知又要费多少劲才能重新打通。又要费多少劲！花多少时间！摁多少次的号码键！手指上的细胞都不知道要一片一片得死掉多少！‘嘟嘟——嘟嘟——嘟嘟‘的老太婆絮叨声也不知道又要再听多久！耳朵茧要长得三天三夜都清理不完！知道了吗？所以这一次一定不要辜负人家的期望！”
“可是没有这么简单……“
“什么没有这么简单！从一开始就听你不行这，不行那。又找理由，又挂人家电话，又没有起码的尊重，还说什么‘无可奉告’这种话。而人家对你是百般的顺从，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怨言。可是这次不行了。这次不能再任凭你胡来了。这次你也要好歹为人家考虑考虑？为人家付出的心血做出点回报？嗯？好了，不准再有任何借口。现在就去打电话。拜拜。”
然后电话挂掉了。浑身的甜腻感消失了。我似乎隐约地能听到耳朵边有“嘟嘟——嘟嘟——嘟嘟”的声音在回荡。
这天天空阴沉得让我想起死掉的猫。在头顶上方充斥的灰色似乎触手可及。空气依旧保持着凝滞。移动身体都像是在游泳一般承受着无形的阻力。远方的某处传来几声孩子的哭喊。星巴克里面传来低沉的谈话声，咖啡机的“嗡嗡”声和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这些声音被空气的凝重所包裹，听来有着收音机声音的那种似是而非的距离感。
电话亭里的女人把身子靠在电话机对面的玻璃墙壁上面。话筒依旧贴在她的耳边。她的表情呆滞得像是对家庭作业厌烦透顶的小学生。
男服务生把咖啡端了过来。
“那么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呢？就这样一直看下去？“他站在我的身旁，如此说道。自从昨天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每天下午来喝咖啡的目的之后，他似乎觉得这样站在我身边，向我搭话就不会再尴尬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斜侧过身子，对他微笑。我什么也没说。也许我并不想承认我一直以来是在看这个电话亭里的女人。我转回身子，重新面朝电话亭的方向。
许久的沉默。
“请慢用。”他说道，继而走开了。
电话亭里的女人又重新摁了一遍号码键。她的右手摇晃了几下电话线，继而放下，又把手放回了她的嘴边。她咬起了她的大拇指。（The truth is hiding somewhere）
晚上八点。手机依旧在桌子的正中央摆着，像是我房间里的一个用来烧香供奉的佛像。我坐在桌子前。
打电话给我女友。主动打过去。不打的话，那个陌生女人又要来骚扰我了。可是她不是说一段时间不要打电话过来？而且我当时还说了一句“嗯”。非常肯定的一句“嗯”，就好像我非常理解我们之间的事态发展走向，就好像我并没有那么在乎。好吧。一段时间不打电话。不打就不打。没有什么了不起。我非常理解。你离开了，所以我一段时间不打电话。理所当然的考虑。当然我也许确实不在乎。但是当时何苦说什么“嗯”呢！如果不做出那般完全理解的姿态，现在也许就有资格打电话过去。资格？不不不。我需要有资格才能打电话过去？我如果不说“嗯”，就可以打电话过去？不不不。她离开了。她选择了离开。她说不要打电话过去。而我尊重她的选择。因为我并不在乎。我并没有那么需要她。我并不是死缠着别人不放的那些软弱的白痴。实际上是她需要我。她才是会打过来电话的那个人。我不是一直都在等她的电话么？嗯。是这样的。
可是我现在又不得不打。等待是等不来的。电话里的陌生女人用她甜腻的口音这么说着。等待。今天是第几天了呢？《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在第四天的时候看完。陌生女人打来了两次电话。大概已经过去六天了。一段时间。她说一段时间不要打电话过来。六天算不算是一段时间呢？也许算。也许不算。就当是算吧。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因为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我拿起电话，打开联系人清单，找到一个叫做“不要打！等！”名称的联系人，把我的食指悬垂在手机触屏上。
打过去要说些什么呢？问候一下。最近怎么样？我为什么要问这个？我们已经是朋友关系了。嘘寒问暖一下。然后呢？她会说什么？啊，我和新男友相处的很好。谢谢。就是这样么？哈哈。你其实是不想和我分手吧。她会想。其实你还是在乎。我都告诉你一段时间不要打电话了。不行。不能打。要等。她或许还在想念我。不。她肯定还在想念我。这种时候打过去，一切就都完了。
我把我的食指从手机触屏上移开，重新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不能打。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我已经等了六天了。六天。《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已经看完了。要再看一遍？我没有了她，就变成只知道看电视的死宅男？不对。她也许真的在想念我，只是做不出打电话的决心而已。这也是可能的！她其实也许会说我想你了。那个新男人就是混球一个。我想见你。她会这么说？我已经等了这么久。她其实确实会这么说的吧！她会说她想要搬回来！
我迅速地抓起桌子上的手机，重新把我的食指悬垂在那个叫做“不要打！等！“的联系人的拨打选项上面。
摁下去。只需轻轻一摁。摁下去。只需把你的食指沿着手机触屏的方向再移动两厘米。摁下去。这只是一个手机而已。就这么摁下去。屏幕上会显示正在接通的界面。耳朵边会响起“嘟嘟——嘟嘟——嘟嘟”的声音。摁下去。然后会是她的声音。我想你了。摁下去。
摁不下去。不对。我是因为那个陌生女人才给我女友打电话的？这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她不会这么说的。她不会说我想你了。我其实是在骗自己。因为那个陌生女人的怂恿。我要等。可是那个陌生女人会一直打电话过来。可是她说的对。等待是等不来的。我已经等不下去了。不。要等。我其实是在害怕。装作没事人似的。逃避。摆脱。传达。我们需要传达。说话意味着生命的降生。生命的降生。等待一通电话。等待着别人来纠正我的生活。这一切实际上从未来到。我要打。可是我摁不下去。可是我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电话亭女人。我每天都在看着电话亭女人。看着她的短发。看着她的黑色裙子。看着她白皙的腿。看着她的高跟鞋。看着她一遍一遍地摁下号码键。看着她焦躁不安。看着她咬手指。看着她挣扎。看着她努力尝试。那么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呢？就这么一直看下去？就这么一直等下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阵狂怒突然席卷了我。我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似乎就要把我的胸膛崩裂，从我的身体当中挣脱出来。我看着我的手机。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叫做“不要打！等“的联系人的号码。我看着它。仔仔细细地盯视着它。我不想看这一切了。我大声吼叫了一声。我跑到卧室窗户旁，打开窗户，把拿着手机的右手臂向后摇摆四十五度。把它扔出去。我想。
当我正要把全身的愤怒都从我的右手臂上挥洒出去的时候，手机震动了起来。
是陌生女人。
“真是精疲力竭的一天。真是的。”
“……”
“再这样下去，人家真的要吃不消了。不是开玩笑。这种日子真的不是人过的，你知道吗？简直就是在矿山里没日没夜地挖了三天矿的工人。你知道矿山里的工人是什么样？在电视里面没看过？灰头土脸的。脸上黑不溜秋。整个脑袋就像是一块大煤球。人家可是个女孩子！脑袋成了大煤球怎么行！当然并不是脸上真的变黑了。但是这可真的是苦力啊！简直就是古埃及时候建金字塔的奴隶。你知道古埃及时候的奴隶是什么样？电视里没看过也能想象的出来？整个人就像是一根萎缩了的黄瓜。女孩子成了满是皱褶的黄瓜还怎么行！而且那些黄瓜最后好歹建成了世界奇迹。人家守着几个号码键能建出什么来？就只能把这几个号码键摁掉！眼看着它们就要掉下来了。说真的。不是闹着玩的。这可真的干不下去了。“
“……”
“嘿，人家说了这么半天。你那边怎么样了。人家叫你打的电话你打了吗？”
“……”
“沉默不语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没打？”
“……”
“是没打？人家可是又为你做牛做马地努力了一天。刚才不是跟你说了？都要成一根老黄瓜了！本来可是一个黄花大姑娘！”
“……”
“不是跟你说了？传达。生命在于传达。传达就是生命。要说话。不要等待。等待是等不来的。等待是逃避。等待是浪费生命。等待是虚度青春。等待意味着无。明白吗？无。零。空。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上作为生命这一存在体最根本的标志就在于生命可以自主地行动。连蜗牛和乌龟都在移动。等待简直就是一种罪。违背生命的机理。违背自然的选择。违背造物主的初衷。天主教里的七宗罪简直应该再加一条罪孽叫做等待。就像……“
“我不知道！”我大声喊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
“……”
沉默。
“额……你怎么了？还好吧。”
“……”
“生气了？”
“抱歉。并不是故意要对你发火的。我只是……“
“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没关系。”
“……”
“……”
再次的沉默。
“诶。”
“什么？”
“那句话是什么。你说吧。”
“额……这突然是怎么了……突然配合起来了。”
“嗯。”
“你不要等你的电话了么？”
“不用了。你说吧。”
“真的不等了？你不怕你的手机一直占线？“
“占线也不怕这么几秒钟时间吧。只是一句话而已。”
“不是要等很重要的人么？”
“说吧。”
“……”
“是什么？”
“……”
“……“
“已经可以了。”
“什么？”
“人家不想说了。没有意义了。“
“什么？这到底是？”
“什么也不是。只是人家不想说了。人家费了三天的劲。费尽千辛万苦想要接通你的电话。今天总算是结束了。你不是一直都不想听这句话是什么？你不是担心人家会一直打电话给你？你也不用担心了。人家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就这样。那么……“
“告诉我！只需十秒钟！不！五秒钟都用不了！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的话，就要主动出击。要说话，要传达，不要逃避，不要等待。知道了？”
“喂！喂！你不会就这样把电话挂了吧。”
“拜拜。”
然后电话挂掉了。死寂。这次彻底陷入死寂。
这天刮起了很大的风。我手里握着桌子上的咖啡杯。然而咖啡杯晃动着，在狂风的震动中叮当乱响，像是演出一曲交响乐。
男服务生站在我的旁边。
“那个女人不见了。”他眼望着电话亭如此说道。
我沉默着，望着那个似乎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荡荡的盒子。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要做什么呢？已经没有女人可以看了。那么要做什么呢？
我从星巴克门前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顶着狂风朝着马路走去。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迈着谨慎的脚步，俨然像是一个正在穿越雷区的士兵。
风击打着我。我似乎能感受得到它的每一颗粒子，每一股流动。这风似乎正在拼了命用它本已虚幻的存在摇晃着我。而我的身体响应着它。我的身体摇晃着，用它最后的一丝气力发出着“轰隆隆——轰隆隆”的哀嚎。
我穿过了马路。路上的车在我走过的时候一个一个停了下来。连绵不绝的鸣笛声撕扯着我的耳膜。
我走向了那个空荡荡的盒子。
我走向了那个电话亭。
电话亭在狂风中没有丝毫响动。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在这狂乱的天气当中维持着自己静止的身姿。
我站在电话亭门前。这里面曾经有一个女人。我想象着。我想象着一个女人在这个电话亭里守护三天三夜会有怎样的一种心情。我想象着她的世界。我想象着这个封闭的空间。我想象着一个女人在一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和一个电话机，话筒和十二个号码键相依为伴的感受。我想象着她。我想象着她的落魄。我想象着她一分一秒地感受着自己变成一根萎缩的黄瓜。我想象着她的焦躁。我想象着她迫切地想要告诉一个人一句话的心情。
然后我打开了电话亭的玻璃门。我走了进去。
马路对面的男服务生依旧站在星巴克的门前。他面无表情。他的脸死寂得像是一个面具。也许没有。我看不太清楚。他看着我。也许没有。他也许只是在看这个电话亭本身。
我拿起话筒。我的手指悬垂在电话机的号码键上面。我看着这些就快要脱落的号码键。它们像是垂暮的老人。衰败落魄。一个个数字上面沾满了人类手指上的油脂。
我在电话机上摁下了女友的号码。耳边传来了“嘟嘟——嘟嘟——嘟嘟”的响声。这个响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仿佛来自外太空的电子讯息。
要说话。要传达。可是我要说什么呢？她的声音会从这个话筒当中传出来。喂。你好。有什么事吗？然后我会说什么呢？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你。一句话。语言。传达。只是一句话而已。十秒钟。不。五秒钟都用不了。
“喂？”嘟嘟声停止了。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发出，通过电磁波的传递，空气的震动，到达了我的耳膜。
“是我。”我说道。我站在一个电话亭里，左手拿着话筒，如此说道。
马路对面的男服务生依旧站在星巴克门前一动不动。
“……”
“……”
“嗨。最近怎么样？”
“还好……你呢？“
“也还好。有什么事吗？”
“……”
“嗯？”
“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哦？是什么？”
是什么呢？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呢？
“……”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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