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好的言情/耽美文？ ——以《鬓边不是海棠红》为例

以我多年看文经验来讲，评判一篇言情/耽美文好不好就俩标准，一个是情节，一个是语言。 先说情节。什么叫情节好呢？不用你特别创新，也不用特别猎奇，因为言情耽美无非就是我爱你我不爱你我爱他他爱她这么点破事儿，不像武侠奇幻推理可以靠历史知识或磅礴想象或新颖诡计取胜，言情耽美的情节要写的不落俗套是很难的，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爱相杀已经被书写了几千年。那么既然排除了新颖，情节好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呢？ 有二： 其一，不要只写爱情。 比较低级的言情文，就真的只是在言情。二十万字里全围绕着男女主（或男男主）相遇啦、接吻啦、滚床单啦、吵架啦、分手啦、复合啦、误会啦、绝症啦、失忆啦、打胎啦、承包鱼塘啦、挡枪子啦……（此处从略） 文里除了这俩人是活人，剩下的全是死的，全是为了他们的爱情的工具角色。或扮演心机婊小三、或扮演无理拆散的家长、或扮演撞死或撞失忆女主的司机……（此处再从略）配角们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有自己的性格，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主角之间爱得多么可歌可泣。 甚至主角也不算是活的，他们也没有自己的性格和生活，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丧心病狂地痴情。他们没爱好也没事业，或者本来有但这些在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哪怕他的设定是皇帝或者总裁，只要他成了言情男主，他的智商就全部下线了。 当你看到这样的文时，毫无疑问，这就是烂文！因为，爱情是最最容易写的，初中重度玛丽苏患者就可以写，而事业是很难写的。总裁文得有职场斗角和商业机密，帝王文得有开疆辟土和文治武略，如果主角碰巧是个文艺从业者，要写他/她的事业你就得有基本的绘画/音乐/文学/戏剧知识。而这些都是很硬的，需要一个人全面的知识面和基本的智商。 拿《鬓边》来讲，里面的男主是一位戏子，而且是位名角和戏痴。他的事业就成为除了他的爱情之外的一个看点，他怎么学的艺，他的师长和朋友，他的票友和粉丝，他对不同的戏的处理，他被同行的排挤，他的孤高和他的野心，这一切都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爱人。 而且他的事业线还可以和爱情线交织，一个人有魅力才值得被爱，而这种魅力，难道不是要从事业中来吗？作者是真懂昆曲和京戏，也懂梨园掌故和行话，所以读起来感觉特有滋味，不仅收获了一段爱情故事，还学了好多戏曲和时代趣闻，妙哉。 《鬓边》里的配角也都不是死的，不是工具，哪怕只有寥寥几笔，也有其各自的性格，无论正邪。军阀怎么横蛮，戏院老板怎么精明，女戏子怎么刻薄，遗少怎么荒唐，他们或参与了男男主之间的这段情事，或只是旁观者，可无论如何，这些活生生的人让我感到，我所读的不仅仅是一段罗曼史，而是一个时代的遗影。 当然，要求一篇类型文学写出一个时代和一个世界，这有点离谱。《安娜•卡列尼娜》写的是一整个社会，所以它可以开场六十页安娜还不出场，所以里面每个人都有其自己的生活。可大部分来看言情的人没有这份耐心，他要的是快速入戏。 来看《鬓边》那教科书一样的范本开头： 程凤台是早就闻知商细蕊的大名了。 这开头太牛逼，一句话两个主角的名字全出现了。 接下来三回的篇幅交代程凤台程二爷是怎样的人，又是如何娶了二奶奶，再交代流言蜚语里的蕊哥儿是什么样的人，两人的正式照面是第四回，正式定情是十七八回，真是快中有稳，既沉不住气，又沉得住气。 其二，爱情有其逻辑。 当然有的爱情就是没有缘由，四目相对便色授魂与，但是，即使是这样的一见钟情的开端，也得有发展、高潮和结局啊，而每一环节之间，也得有逻辑啊。男女主的第一次见面可以是偶然，第二次好吧也可以是偶然（缘分嘛），到第三次第四次，小概率事件不要太高啊。总有一方主动吧，或者被动，二人一来一往的进退、躲闪、猜测、定情，好好编一下都是能讲的通的啊。 比如纨绔的程二爷既不是票友也不好男风，为什么会爱上商细蕊并且还当了真？一上来，他是不爱的，只是出于正义感打抱不平。他动心的契机是听说了商细蕊与蒋梦萍的前尘旧事，他感动于商细蕊用情之深，性情之纯，才对他有了异样的感觉。再加上他用心地听了一次商细蕊的戏，并且入了戏，一来二去，他在性格上和艺术上都被蕊哥儿俘虏了，他于是郑重地与他恋起了爱。 情节说完啦。再说语言。现如今评价一个文动不动就是文笔好，可什么叫文笔好，真的是一个含混的概念。华丽叫好吗？还是幽默叫好呢？简练是好吗？还是准确呢？甚至本身这些形容词都是含混，什么叫华丽的文笔？什么又叫准确的文笔？这些我反正是搞不懂，我觉得好的语言，也就只有两个简单标准。 第一，与内容相宜。 既然殿下戏言，奴婢也便随口乱说了。奴婢长这么大，将炎凉、饥寒、冷眼、颠破、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以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长了点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藩篱，身不由己。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人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此，奴婢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如果以上这段不是出现在《鹤唳华亭》中，我不会觉得这是好的文笔。它的好不在于说用了好多四字成语，还有好几个我都不认识的字，它的好是在于它和《鹤唳华亭》的内容贴切。 首先这是一个古代的故事，古人讲话你知道的，文言文本来就四六骈丽的多。其次这是一个每个人物都特别充满机心，而整个情节也颇为诡谲的故事，那么这里面的人说话这么累人也是非常正常的。同样的，这样的语言出现在《甄嬛传》里也很合适，但出现在《何以笙箫默》里就太奇怪了。 要写古代背景的文，真的要多读古诗古文，再不济也得熟读红楼金瓶，至少要在文字上，显得古一点，雅一点。民国背景的文，就拜托去读读张爱玲老舍啊，上海是海派的调调，北京有北京的风情，基本的语感还是要掌握的，最没门槛的就是现代文和青春文了，你平常日怎么说话就怎么写，在这样的文里硬要追求华丽、古雅那就是适得其反。 再来一段教科书般的《鬓边》例子，看怎么写对话。 曹贵修咔哒一声掰开了保险栓，对准远处的花瓶就是一枪，崩得众人一片鸦雀无声，姜老爷子剧烈地颤了一颤。这真是始料未及的发展。腊月红挨着他们，似乎连枪管子里的火药味都能闻得见！那扑面压迫来的汹汹气势，不同于商细蕊在戏界的呼风唤雨，也不是程凤台等富商的纵情任性，这是真正的权势，稍不称意就能够要人命的，世界上最大的霸道！腊月红都看傻了，目不错睛盯着那管子手枪，看它快把戏界大拿的脸都碾碎了。杜七一路踢开碎瓷片，飞快地把腊月红从桌子上哧溜拖下来，跑远好几步，心说别过会儿一开枪溅你一脸脑浆子！ “我和他虽不是一路的，为的倒是同一个事。”曹贵修瞥了眼落地钟，时候真不早了，他简短说：“老头儿，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商细蕊到底有没有搬用你家的仙人步法，他的戏到底算不算伤风败俗？”。 滚烫的枪口顶着姜老爷子，老头此刻心里只剩下恐惧。勾心斗角玩弄权术一辈子，到底也狠不过一个真正杀过人的，两相比较，梨园行的那点挤兑来挤兑去的破事就跟耍猴儿戏一样，根本是逗着玩。 姜老爷子涨紫了脸念了一个字。 曹贵修道：“大点声，让大伙儿都听听。” 姜老爷子抖着嗓子道：“没有。” 　　曹贵修逼问道：“哪个没有？” 　　姜老爷子声音都劈了：“商细蕊……没有搬用我的，也不叫伤风败俗！” 　　曹贵修点点头：“记住这句话，以后就按这么说。哪天要是翻供了，我还得来找你。”曹贵修扫视了一眼满脸惊恐的人们，再看向姜老爷子的时候，眼里透着一股非常明显的鄙夷，又生气又可笑的，他放缓了声调说：“别说我是用枪杆子逼得你言不由衷了。当年在平阳，商细蕊想复出唱戏，我父亲不愿意，也是这么样开了一枪，然后抵着他脑袋问他要命还是要戏。他说要戏。”曹贵修提溜了姜老爷子的后脖领，像提溜着一只老狗：“就你这种见风使舵的老杂碎，也配污蔑商细蕊？”说完把姜老爷子朝他儿子怀里一摔，头也不回地撤兵走人了。 这一段的前情提要是戏曲界大拿姜老爷子不满新星商细蕊出尽风头，污蔑他的新戏抄袭和伤风败俗，而商细蕊的男朋友程二爷为了替他出气，求军阀姐夫曹大帅帮忙，曹大帅派了儿子曹贵修来整治下姜老爷子。于是便有了痛快人心的以上一段。 讲真，这段发生的时候，主角蕊哥儿在上海避难，二爷与他也正两地分居，而两人情已定，这么个闲笔，于两人关系发展没什么太大作用，但于丰满姜老爷子、曹贵修、乃至杜七这一干配角的性格，增强文章可读性和丰富性上，有太大作用了。这一段里，曹小帅的匪气、狠辣，一句台词就全出来了。（就你这种见风使舵的老杂碎，也配污蔑商细蕊？”说完把姜老爷子朝他儿子怀里一摔，头也不回地撤兵走人了）同时又从侧面再次强调了一下商细蕊的戏痴属性。反正我觉得读起来畅快极了，比看两人调情打闹有意思。 第二，不要华而不实 华而不实也是个很玄乎的形容词，什么叫华，什么叫实呢。在我看来，最最简单粗暴的区分方法就是，形容词和比喻叫华，动词和对话叫实。 当然不是说写文不能用形容词和比喻咯，很多人还以能写出奇巧的比喻和精妙的排比为荣。但比喻这个东西，形容词这个东西，都主观性太强，略抽象。比如吧，“她感到心里空了一块。”“她感到心里像被插了一刀。” 我大概明白这是在描述一种痛苦，但问题是，我真的没体验过心里插了一刀是什么感觉啊，我更加不知道心里空了一块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哭抽抽了喘不过气是什么感觉，我也知道后脑门突然被砸了一下是什么感觉。用日常经验和动作来写更加直观、可感，对不？ 再来个例子。最近爬的新墙头《无心法师》，尼罗的原著。尼罗是耽美文大手，写起BG简直如烹小鲜。里面有一对悲情怨侣，女的叫岳绮罗，是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女鬼，男的叫张显宗，是个腹黑的萝莉控军官。张显宗一心痴恋岳萝莉，岳萝莉一直是不喜欢他的。岳萝莉活了太多世，对人类已然没有了兴趣。但张同学大力出奇迹，前后为岳萝莉死了两次。岳萝莉到最后怎么说也有了点小感动吧。所以作者用了两句话来写当她目睹张显宗为自己而死之后的反应： 火光熄灭之后，山林归于漆黑寂静。岳绮罗坐在一棵老树下，无声的翕动了嘴唇：“张显宗。” 她以手托腮，不带感情的发出声音：“张显宗，我牙疼。” 向后靠向老树树干，她继续自言自语：“这辈子没活好，很糟糕。” 牙疼梗是回忆梗，生前张显宗带她看过牙医。下一句表现悲痛和失落，怎么表现呢。作为一只千年女罗刹，肉体的疼痛对她来说都是浮云啦，你再用心痛、绞痛、呼吸不畅、流泪这些陈词滥调，表现力度都不强。而“这辈子没活好，很糟糕”就高明多了，对活的太久的人来说，丈量时间的单位是辈子。因为一个人的死，她觉得这辈子变得非常糟糕。这就是准确且有力的情感表现。 讲完啦，明白这么多道理，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至今我仍然写不出一篇完整的言情耽美来，只能当个评论的。对于想入手看点此方面文的朋友来说，最后我只有一句想说，在言情和耽美之间，如果只能选一个，那么请一定毫不犹豫地选耽美。因为言情女主多弱智，而看男男，你至少是在看两个正常人，两个智商势均力敌的人，两个可以对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