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当代化——碟评《Andreas Gutzwiller演奏瑞士尺八音乐》

刊载于11月11日《音乐周报》 说来也许滑稽,我最喜欢的一张尺八音乐专辑,并不出自日本,而来自一个德国人古茨维勒(Andreas Gutzwiller)。他是赴日学习过多年的尺八演奏家,也撰写过关于尺八演变历史的专著,在乐器结构及音色调制方面很有心得。唱片的作曲者布莱姆、麦德尔、贝尼特和凯斯勒都是瑞士人,故名《瑞士尺八音乐》。 尺八之“空茫”之音,一直为人所称道,可是它的“空”和古琴之空又不同。比之后者的淡定,前者多少带点悲怆与辛酸。我们能接受横山胜也等诸位大师在静籁夜里的尺八呜鸣,却不太能想象当代作曲家笔下的尺八会写成什么模样。 至于所谓“当代化”,必和现代音乐有关。 在早期西方,声乐是讲究过空灵之美的,可到了巴洛克后,音乐化为复杂精妙,而在古典与浪漫主义时期,除了少数以简驭繁的精彩范例,作曲家们大多将”空‘忘记到了几条街外——这与发达的社会生产力与价值取向也有关系。好在,到了二十世纪,作曲家们拿起了描绘“空“的另外一件工具:那就是以奇特的声音组合,或间接,或联想性描绘人在“空”面前的触受与情绪。这就有了无穷无尽的演化。从萨蒂和蒙波,到格雷茨基、帕特与塔文纳,他们能用旋律、音色或进行速度的对比等虚拟手法”隔山打牛“,说出那个”本来无一物“的东西。而就此意义上说,现代派的出现,拉平了音乐与(擅长用”空“作色的)美术之间的台阶。当那些先锋派作曲家使用寂静,乃至诡谲的声音组合或演奏模式的时候,我们意识到:“空之音”本就是世上早已存在,也一直会存在下去的东西,古老的尺八能预示之,而现代派的奇想同样不算徒然的夸张。 1994年米库斯(Stephan Micus)在ECM公司的《Athos》就是尺八当代化的另一例,但两相对比,我们不难发觉,米库斯依旧在追求”好听”,可古茨维勒完全不在意,而是沉得更深更厚。不追求好听绝不代表丑之音响。前几个音轨由中提琴默默地伴奏着,也不抢风头,所以仍有几分像是日式传统音乐的变型,两件乐器的鼻音贴合得天衣无缝;而后几个音轨因为打击乐器(像是定音鼓和响板)与电子音效的加入,先锋色彩愈发浓厚。民族乐器与实验音乐的结合,早已有之,可惜我一直找不到神乎其神的运用范例,而偏偏是凯斯勒作曲的最后一曲,以物化物,茹古涵今,尺八所勾勒出的,第一眼纵然是见不到人烟踪迹古的古风” 黑画面” ,磁带录音里人群声的突然切入却蛰藏着生命的活力! 不管你听着这张“当代化”后的尺八唱片时想到什么,万壑松风、溪山清远也好, 渔庄秋霏 、寒江独钓也好,都得承认,它既不是一张传统的尺八唱片,也难言正宗的现代派,换言之,它什么也不是。 恰是这样一枚“什么不是”的难归类唱片给了我一点启示:一些出身高冷的小众乐器,与电子乐器的“靡靡之音”,同样能形成很好的声音组合。热爱“多”与“复杂”的人们大多认定,无论是单一的素歌,还是崇尚无限反复的打击拍点,“空”貌似都是孱弱的,像找不到根须的劳什子。可是,这么一张“瑞士尺八”唱片定会深深印入你的记忆,此刻最苍老久远的谜语与最前瞻的预言被扯成了一条永恒的直线。 尺八一事,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日本的茶道。茶道中关于茶器用法的一招一式都有明确规定,可称之为“型”。工艺大师柳宗悦的定义是,在合适的地点和时间,使用合适的器物,自然而然地恢复礼法——以一套最行之有效的用法收束时,也就成了一定的‘型’。 然而,面对“茶道只是形式的技艺”的指责,许多名家都表示,仅固守"型“或‘形’的茶道并不值得欣赏......正如坚守独奏方式的尺八固然值得尊敬,可融入少许现代派尝试不也能将美与真的定义撑宽拉大吗? 说了这许多,不如听一听它吧。罢了你也会大叹一声:哭哭笑笑,谁了会日头西垂?颠颠簸簸,又一轮月起星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