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学校，文化

有些东西不写出来，然后就忘记了。
春节的时候，一直在看很多悲天悯人的博士生的回乡日记，描绘出了当下农村生活的凋零，文化的衰退，农民精神生活的空乏。的确，这是一个事实，我们正在经历的一个事实。
我想讲的一个故事是我生活过的乡村。那是一个陇海铁路沿线很古老的小村子，其实生活并不是很富足，由于临近河川，所以在灾荒年也能有些收成。久远以来，村民对于子女的教育极为重视。在1910-1930年代，男孩子要么接受私塾训练，要么进入小学读书。但是总体的教育程度并不是很高，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这个人也算是悲天悯人的博士。他早年是欧战劳工，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不是摇旗呐喊相与呼应的那种，而是真真正正的走上欧战战场的。战后，欧洲诸国有相关的政策给劳工和雇佣兵，他于是留在比利时，在一所著名大学里，一直读到了博士毕业。1920年代回国之后，在中国公学和复旦大学做过教授。抗战时期，他避走西安，偶遇乡老之时，发觉故土依旧是一番旧模样，于是他仿照欧洲经验，通过教育来推动社区发展。
其实，肯定会有人说这个和梁漱溟，晏阳初以及陶行知的理念是仿的。然而，并非这样。
他首先，联系村庄的一个富商，加上自己家族的财富为经济基础，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开办学校，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在师资选聘上，极为严苛，多选取才学兼备者，以及有接受高等教育训练者。学生则从就近，只要有意愿读书，即可入校。等到第一届高中生毕业的时候，他又置买土地，准备雄心勃勃开办一所小型大学。
在1930-1940年代的华北地区，一个小村子里，有了自己的小学和中学，子弟不出村庄，即可接收高质量的教育。等到我年长开始学英文的时候，听说村庄里还有一位年老农妇可以较为熟练的读写英文，但那已经是2000年初了，离这位农妇从学校里毕业也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了。
这所学校开办的极为成功，有自己的图书馆，实验室，并且开展多种体育运动项目。尤其，组建了自己的篮球队，每逢体育赛事，村民也会前来观看，呐喊，助威，甚至参与。这所嵌入村庄的学校，将村民的文明意识，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并对后来这所村庄的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
当然，私立学校是不可以存在的。学校被降格为一所村小；中学部，图书馆，实验室，迁到县城，合并进重点中学里去了，由此这所重点中学才有了高中部，图书和实验设备，并成为一所省属重点中学。大部分的师资，合并进重点中学，小部分师资则充任本地区若干县市的教育官员。
村小，依旧是村庄的灵魂；曾经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子女；他们还一如既往的在农闲时期，组织村民在操场上举办体育活动。五十米短跑，篮球赛，拔河。。。所有的运动都分成男女不同组别进行，各种裁判规则，并不输于正规赛事。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继续留在村小里，教授子弟；但是各种所谓改革接踵而至，六个年级缩编为三个年级。
学校终于在十年前消失了；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去遥远的中心学校读书，于是年老的祖父母不得不去接送孩子上下学。废弃小学的操场上，再也没有体育活动了；农闲时节，村民更多的选择或明或暗的棋牌室，麻将室。秧歌，腰鼓，盘鼓再也没有敲响，疏于技艺的村民相继出去打工，再也难以重聚了。
然而，春节迎神赛会，再一次的举办起来了，原本用来展演村中流传已久的秧歌和腰鼓技艺，终于再一次的发挥了作用。最早废弃的中学部，又重新塑像，成了一座庙宇。
能讲英文的老农妇已经去世了，讲给我这故事的老毕业生也不在了。荒废的学校里，有人挪走了操场上古井的井盖。那一口空空的古井，不知道是在诉说过去，还是在漠漠地注视着现在.....
附 田恩霈先生在《偃师教育志》中的传略
来源：《偃师市教育志》/第十五编 人物-第一章 传略
地区：河南省洛阳市偃师市
编纂单位：偃师市教育志编纂委员会
编纂人员：潘道谦
出版单位：中州古籍出版社
ISBN：7-5348-2053-7
出版时间：2001年4月
       田恩霈(1895年一1960年)，偃师城关镇槐庙村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去法国当劳工，并以华工身份参战。欧战结束后，半工半读，先在法国读中学，又到比利时读大学，获鲁汶大学博士学位。他在读书期间，受到天主教雷鸣神父的资助，被教皇授于骑士衔，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口述资料：村民，对与田的天主教徒身份，印象并不深，因为田先生也祭祖，并且在教学中，并不强调学生信教】
      田恩霈回国后，任河南省开封师范学校校长，后因与省教育厅厅长不和被撤了职。1932年在开封创办了私立光豫中学，自己担任校长。日寇入侵，开封沦陷，光豫中学停办，他到西北大学任法语教授。同时，在西安创办光豫小学和华锋面粉公司。光豫小学的学生，多是偃师人，因逃难而交不起学费。田恩霈就用华锋公司每月七袋面粉的车马费，供一家糊口，自己每年所分红利，全部用作办学的经费。
      【口述资料：田先生回国，先留在上海，在复旦大学和中国公学讲授罗马法，后回开封，任职教育厅，兼任师范学校校长，因为学潮的原因离职；创办天主教光豫中学，使用教会资助】
      1941年，田恩霈返回偃师，与魏窑村富户叶自清恢复光豫中学，二人同任校董。叶负责建筑校舍，田自任校长，负责经费筹措及学校管理。为不误学时，先借用叶自清给魏窑中心校新建的教学楼与几间教师住室，于当年8月招生，9月正式开学。
      【口述资料以及实地勘察：光豫中学，改建自神宙庙，同时，附近齐姓，捐赠部分土地，建校舍，后1980年代拆毁】
      随后叶自清就捐献出自家的水浇地，在魏窑中心校的东邻，另辟新址。边建校边扩班，1945年基本竣工。私立学校的办学所需，主要靠学生交的学费。当时物价飞涨，学费都用实物(主要是小麦)代替。除此之外，就靠田恩霈在西安华锋面粉公司所得红利补充。随着费用的增加，经常入不敷出。1945年以后，田恩霈为此花费不少心血。先是增加“学麦”，每学期由20公斤、40公斤、75公斤，增至最后的90公斤。还仗着他自己的博士名望，周游全县，拜访绅商富户，发起所谓的“一席菜”募捐，筹集办学经费。
      【口述资料：用小麦，以及谷子代替学费；叶家同时补贴本村学生】
      为聘请名牌教师，田恩霈不惜重金高酬。教师工资月小麦有的100公斤，有的200公斤，最高的达400公斤。他一方面聘请本地教育界名流，初有马信忱、张光亚、秦振黄、褚晓初、李克忠、赵竹青等；后有郑洁尘、贾青岚、李振霄、段景乐、段乐天等。另一方面还从外地聘请知名人士，如周廉甫、宋荆山、崔雨田、薛绍岑、安秉均、王飞庭等。再就是聘请他在西北大学任教时的学生，如柳翔九、鲍银堂、李鸿儒、宁宗宪等。对他们的学识根柢、教学态度。学生都比较满意。
       【口述资料：教工的工资，算得上高薪了；本地区地处伊洛河沿岸，每亩小麦收成虽比其他地区高，但是旱年和丰年的差异比较大，尤其遇上河水泛滥，会造成绝收，例如1935年因河堤决口，颗粒无收，1942年旱灾，几乎绝收；同时限于种子和种植技术，产量并不高，大致在每亩100-300公斤浮动；提到的几位老师，其中王飞庭是一位学养很高的人士，后来似乎出任孟津县教育官员；马信忱，是河南大学体育系毕业生，是河南省内著名的球类教练，尤其擅长足球和篮球训练，光豫中学后来组建了篮球队，并到开封与开封高中进行比赛；教育志中同样有传略】
      光豫中学1944年以前，只有一部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学生文库》。1946年田恩霈动员县内富商郭俊卿，又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学生文库》。后来，他又把私人藏书中的中文版，约两千多册，赠给学校。
      【口述资料与实地勘察：图书和仪器合并进偃师高中，若干图书一直保存至2000年初】
      光豫中学规模不断扩大。1944年第一届学生毕业时，他到处谋求筹办高中部，但未能如愿。
1944年春夏之交，日寇入侵豫西，偃师沦陷。十月间光豫中学开学，田恩霈乘机招了一个高中班。
这就是偃师县解放前唯一的一所高级中学。日本投降后，田恩霈开始筹办光豫分校。1946年秋，先在府店办了一所；1947年秋，又在石家庄、焦村、牛庄办了3所。他还准备把魏窑中心校办成光豫中学的附属小学。
      【口述资料：田先生，决定以高中为基地，逐步开设预科和大学课程，同时基于战争考虑，开始在本村开工建设一所小型大学，并开始基建工作】
      光豫中学共办了六年半，毕业高中生1个班，初中生6个班；在校的还有高中4个班，初中6个班。在光豫中学读过书的近千人，解放后有不少参加了革命工作。1948年4月偃师解放，人民政府很快恢复了教育事业。当年9月，就将光豫与县中、县师合并，组成“偃师县联合中学”。斯时田恩霈离开偃师，于20世纪60年代初病逝。
附上另外一篇当年的学生的访谈：
偃师光豫中学的兴衰
来源：刘清辰
  位于偃师魏窑的光豫中学，在解放前的偃师、洛阳一带有相当高的声望。当时学校的规模、师资配备、教学质量均属上等。文学、数学、外语等诸多学科，在当时与省内外同等学校的多次竞赛中，名列前茅。尤其在体育方面，光豫中学篮球队声震河南，屡获冠军；童子军团体操的衣着、阵容、队形排列、表演项目等都压倒众友，屡屡获奖。最为著名的是一次高水平的篮球表演赛，得到各界人士的称赞与喝彩。当时的河南报曾首版连载，声震八方。该校的毕业学生分布省内外，遍及全中国，北京、上海等许多大城市的重要部门，都有光豫中学的毕业生，并身担要职；东南亚的印度、缅甸、新加坡等国也大有其人。可惜的是该校从兴建到停办，仅有六七年的时间。
学校的校舍布局
光豫中学位于偃师老城东魏窑村，是一座私立学校，创办人叶自清(小名叫叶和尚)，家住该村，校长田恩霈，是个留法博士、教授，家住偃师槐庙村。魏窑村不大，北依邙山，南望洛河，在邙山上的一个小山沟里。村前是横贯东西的陇海铁路和郑洛公路，是郑州通往偃师老城、洛阳的交通要道。光豫中学就座落在村口内东侧，门前有一块几亩大的操场。村口西面是当时的魏窑中心小学，小学大门朝南。中学座北朝南，大门朝西。西院内(分前后两院)的东、西、北三面盖了四栋二层楼，西面和北面两栋楼，横长七间。西面中间是学校的大门(过道)。院内共计十二个教室，南面盖了几间瓦房，是当时的图书室、仪器室和体育器材库。西南角盖有男女师生厕所，东南角盖了几间伙房。东北角往东是个小山包。顺山拾级而上，是通往后院的台阶。东院顺山坡而下，是一块平地。井水最东面盖有几间小瓦房，是准备第二阶段扩建的地方。整个院落有二十几亩大，前院中间有一眼使用辘辘的水井，井水可供全校师生生活用水。这片土地是学校北邻齐更林、叶建斋等几家为建校无偿捐赠的。他们后来都成为校董成员之一。学校院内很小，有师生宿舍，在校的外地师生多数都居住在村民家中。(这个校院解放后成为魏窑完小校址，1958年曾是老城乡政府所在地，现在院子空着。)
董事长和校长的契合
董事长和校长相遇也算是一种巧合。1938年前，校长田恩霈从国外回来，在开封教学。日寇侵占中国后进攻中原，田恩霈为避难离郑抵陕。因他和西安军阀张伯英是表亲(张是田的表叔)，就住闲在西安。董事长叶自清在西安的自强路(铁道北)办了个煤场，自强路附近住的多数是河南人，田恩霈闲暇时常到那里游玩。时间长了，田听说叶是偃师人，老乡见面格外亲切，二人一经交谈，道出了共同的心声。叶自清从小家中贫寒，没有上过几天学，饱尝了没文化的苦头，深深感到“老土圪塔”啥时候也赶不上文化人。田恩霈很想办教育，但他知道，没有鼎力相助的大靠山不行。二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有劲，当即拍板，就在煤场大院的空房中，添置教具，办起了光豫小学。一年之后二人又筹划着在家乡办教育，要让家乡的孩子们有知识，有文化。当年的秋天，叶、田二人离陕返偃，来到叶的老家魏窑村。当时魏窑村口西面的大庙里(神宙庙)，是私办初小，学校的教师是学生家长合伙兑粮聘请来的。叶、田二人就借此校址为基础，宣传、鼓动，演讲，大讲办教育的好处。演讲的题目是“有志者事竟成”，并且当场宣布要投资，办小学、办中学，让附近的孩子们都能上学读书。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就开工兴建，将村西的初小扩大为高小，到1941年，村西小学的高小毕业生升到了初中。就这样，初步实现了叶、田二人成套教育的第一步。1943年，中学部全部竣工，初中部全部搬到村东新学校。初中共设七个班：一、二、三年级各两个班，另设一个春季班，又成立了高中部，高中有三个班，共计十班。
村西的小学是借用神宙庙内的房子临时凑合的，中学部建成之后，小学部也要扩大、兴建。又经过一年多的紧张施工，从南到北盖起了三栋房子，最南一排是三层楼，东西共七间，一层是地下室，是当时的器材库和学生宿舍；二层、三层的东西共有四个教室，二层中间一间是校门(过道)；中间一栋的中间是过道，东面和西面又盖起二层楼各两间。中间共东西七间，东西各有两间各为一个教室。最北面的东面盖了一间伙房，西面是神宙庙的一间石砌窑，西南角的楼梯下面有个角门是通往男女师生厕所的通道，再往东走，南楼与东楼之间，是通往东院的活动场地，也是小学部扩建的备用地。中学部和小学部的建造投资，基本上全部由叶自清自己承担。当时的小学校长由张梦如担任，后来段景洛接替他为第二任校长。
董事长办校呕心沥血
在光豫中学和魏窑小学的兴建中，身为两个学校董事长的叶自清，尽管自己有家财万贯，但他仍是精打细算，勤俭办事。在两所学校建校期间，他一方面要照顾自家诸多商店的生意，另一方面更要考虑建校的施工情况。尽管如此，他一有空就跑到施工现场搬砖坯、和泥担水，忙不个停。工地上的小工是村里面的村民自愿来的。他和乡亲们在一块干得格外有劲。由于他几年的劳累，使他身上染上了疾病，但他从不停歇。1945年的一天，叶自清和有关人员商谈半晌有关建校的事情后，抽身来到施工现场，和乡亲们一块干起活来。搬砖拉灰忙了一身大汗。正当他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一阵咳嗽，痰中吐出血来，一连几口吐血不止。这事被一起干活的乡亲们发现，几次劝他回去休息，他都不肯。后来他又吐了几口，乡亲们强拉硬拽才把他拉回家去。谁知他到家里时间不长，只喝了几口茶，就又来到施工现场，乡亲们又来劝他，他说：“我在家里心不踏实。”一句话说得大家很受感动，由于他接连咳嗽吐血不断，家人怕他受亏，多次劝说他才同意到洛阳去就医。
教师的质量和待遇
光豫中学的校长田恩霈，对学校管理很严，除了对学校纪律严格要求之外，第一件事就是对教师的选择，学校的学生来自四面八方，除了城东一带的学生之外，还有来自周围各乡如李村、段湾、缑氏、府店的学生。外县还有来自孟津、巩县、洛阳等地的学生。学生共有五六百人。教师约有三四十人，也是来自四面八方。如巩县的周天普、忠义的石敬涛，石家庄的刘子和等。这些教师都是经过挑选的优等人才。校长在教师选择方面，“宁愿多出一担粮，也要挑选好人才。”具体的指导思想是“三高”，即教师的教学水平要高，学生的基本素质要高，教师的薪水待遇要高。据了解，其它学校每位教师每年付给240斤小麦，光豫中学的教师每人每年付给480斤小麦。所以该校请来的教师都是名牌大学里的高材生。如李振霄、鲍银堂等均属教学水平高的教师；又如从西北大学请来的李洪如、宁宗贤等，在学校是尖子教师，教学质量很高；再如高三年级的语文教师王飞庭，孟津县平乐人，教语文很有水平，为人也很和气可亲，解放后还担任了洛阳县长。
光豫中学的发展及远景规划
1947年，光豫中学有了高中毕业生，这些学生毕业以后走向了祖国的四面八方。有的留在家乡，不忘母校的教诲，纷纷办起了学校。据了解在解放前夕，偃师境内的光豫分校就有五所，北面的牙庄，东面的石家庄，西南面的大口，中间的段湾，南面的府店等。这些学校都以“光豫”为名，为偃师的教育事业贡献了力量。
光豫中学兴办在战乱时期，初期受日寇侵略者的骚扰，后期受国民党士兵的抢劫。日寇侵华时期的多次扫荡，飞机的轰炸，使学生的学习不得安宁。学校为了不影响学生的学习，只好分散在农民家里上课。为了避免战乱，保证学生的安全，经校方和董事们协商，在本村里沟又买下了一个小山沟。该山沟三面是高土崖，可以打成土窑洞，西面是沟坡，可以盖成教学楼，再成立一个大学学府，这样就可以让学生平安上课，更能使学生从小学到大学不出村就可以连续学习。据说地买下了，计划也做好了，就在即将开工建设的时刻，董事长叶自清突然急病去世，遂使这一宏伟计划宣告破灭。
(本文资料由本村原光豫中学高中毕业学生孟金通提供。此人已八十高龄。解放前后曾在外地教书，现在家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