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

孤陋寡闻如我，来之前并不知道布达和佩斯是两座城市。一开始我住在瓦茨大街上，想象中如王府井般宽阔热闹的瓦茨大街实际上很窄小，两旁商店林立，各种奢侈品店，衣帽店，纪念品店，夜晚热闹非凡。很多纪念品店前摆置着目光空洞，嘴唇如血，肤色煞白的塑料人体模特，穿着匈牙利传统服装，似乎那些模特在夜晚会突然转动目光，四处走动起来。我和朋友们说，匈牙利是个有点creepy的地方。参观了Andrássy香街上的恐怖之屋之后更加深了这种印象。难怪存在那么多又酷又超现实的东欧电影，对于某些带着历史伤痛的国家，超现实未必不是他们的日常现实。
从瓦茨大街走到中欧大学，这条路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路过那些情调浓郁的咖啡厅，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这条路带着我的很多彷徨，不安，快乐兴奋。每次做完会议presentation, 经历了那些紧张和焦虑，突然结束了！我就像朋友们说的那样，开心的像只刚刚小便完的猫，把书包甩在肩上，几乎跳跃着奔跑而出，跳房子样蹦跳到大街上，对着天空独自哈哈大笑-----与会者可能看到了，不过也没关系.... 我就是永远也长不大，永远也没法成熟，还好有“绝美之城”里的那句话自我安慰一下：“一直以小女孩的眼光看世界”。遇到了很多出名的人，我被人笑话了，我见到那些传说中的人物的时候，第一个真诚的反应竟然是“先生，我能要一个您的签名吗？”。我也很苦恼如何装出职业风度。
中欧大学门口抬头就能看到圣伊什特万圣殿，听说广场上有最好吃的玫瑰状冰淇淋。匈牙利是我去的第一个拍照要另付费的国家。某些人付了钱，于是我有幸目睹了伊什特万一世木乃伊右手，照明十分钟1000福林。走过某个小广场的时候，看到一对年轻情侣和他们的狗睡在拱廊下脏兮兮的床垫上。有一个夜晚，我走过的时候只有女人在，她把被子捂到脖子，盯着马路上一辆正要开动的旅游客车，露出出神的笑容，目光闪闪发亮。车厢里穿短裤的女孩们正在跳舞狂欢。白天，男人和女人穿好衣服，背起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就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消失在人群里。
布达佩斯充满旧大陆风情。布达漂亮干净的街道，有时候让人产生不真实的舞台感。街道上到处可见文艺复兴，新文艺复兴，巴洛克和新巴洛克，古典主义和新艺术风格的建筑。就算居民楼也如此，巨大的内部结构和砖，石材具有天然空调效果，无论外面多么炎热，房间里面却透心凉。参观国家美术馆和现代美术馆的那天，我沿着指示标牌随意走进一家餐厅，推开门，发现自己在一幢衰败的富丽堂皇的大楼里，高高的天花板垂下水晶吊灯，大理石台阶上铺着红地毯，墙壁上绘着新艺术风格花纹，镶着大镜子，守门人坐在一个新艺术风格的门房里，窗户上点缀着花朵和五颜六色的小册子，落地灯已经蒙灰了，和昂贵的木家具一起围起来。看我进来，他走出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心想一定走错地方了，这餐厅看来给有钱人准备的。但是我硬着头皮往里走，发现是一家很普通的餐厅，菜单便宜到不可思议，一份汤加主菜只要900福林，也就是3欧元左右。
匈牙利人为人严谨，服务生们常常羞涩和不苟言笑。有一次我走进一家空空的餐厅，问服务生我能坐哪，他说“随便坐吧。”于是我找了一个四人座位坐了下来，反正整个餐厅连一个人都没有。结果过了一会儿，服务生过来要求我换到一个二人座位上，我心里笑道，反正没有顾客啊。果然，直至我就餐结束，整个餐厅就只有我一个人…..
在布达佩斯的第二个晚上，我们被邀请去匈牙利国家科学院晚餐。门口的牌子赫然写着：非请勿入！那是个奇妙的夜晚，我走在那灯光昏暗的大理石长廊上，凝视着图案华丽的高耸的拱顶，垂下的枝形吊灯，科林斯柱子和繁复的地板图案，门廊的大理石雕塑，心想还会什么时候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呢？在这幢著名的新文艺复兴建筑里，感觉自己像个突然得到特权一窥世间美景的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和贪婪地要命。
餐室的窗户垂下猩红色帐幔，铺着红色地毯，服务生们系着领带，穿着传统西装，墙壁上挂满油画，尽头的大木书柜里摆满大部头的科学书籍。餐厅窗户外就是多瑙河的宁谧夜色，餐室外排列着圆沙发椅和精美的花梨木棋牌桌，我想象着那些匈牙利贵族和年事已高的科学家们饭后坐在这里下一盘棋，皱着眉头凝神，多瑙河潺潺流水的夜晚显得极为静谧，或许举棋间突然悟出了某个科学史上重要的定理。
坐在我旁边的加拿大华裔在加拿大中央银行和奥地利中央银行工作，开始的时候我厌烦自己要表现出职业性，第一道菜是鹅肝，我甚至不知道两套刀叉的用法，“你应该用小刀叉吃前菜，用大刀叉吃主菜。”“噢，好吧。”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但是后来他突然问我会不会说法语，我们用法语聊了会儿，气氛开始好起来了。他说自己还要和别人合住一个宾馆房间，他摇摇头叹息道：“你知道的，加拿大是个穷国。”我们哈哈大笑。喝过咖啡，我离座时瞅见他在玩手机，竟然在打游戏！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个秘密的神色，“别告诉别人。”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打游戏了，还告诉我这个游戏的名字，“很好玩的。”他强调道。有趣的是这些精英们，无论在中央银行工作，还是在MIT当教授，当你看到他们人性化的那一面，就显得很可爱。
在布达佩斯的最后一天吃了匈牙利有名的烟囱蛋糕Kürtőskalács。匈牙利的美食很符合中国人的口味，可惜我在塞萨洛尼基吃海鲜吃到胃痛，这里每顿只喝红椒炖牛肉汤 goulash soup。这鲜红浓郁的牛肉汤可真是太温暖啦，牛肉和土豆烂熟到入口即化，小火炖上半个小时，用匈牙利小铁锅直接提上来，配上苹果酒或者酸樱桃啤酒，真是太好吃啦！（酒品纯属自己乱配。）
布达佩斯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处在犹太区的废墟酒吧Szimpla Kert是一个乱糟糟的瑰宝。在二战中荒芜和无人使用的建筑物，如今每一英寸都被艺术家重新设计，你找不出一面“干净”的墙。暗红的暧昧光线，眼花缭乱的荧光指标，从种满繁茂花草的屋顶下走过，人们坐在比真人还大的长颈猫头摇摆机上抽水烟，女厕所上挂着女内裤，墙皮早已脱落了，一个本真的废墟状态。私人酒吧间垂下乱糟糟的线路和多媒体艺术显示器，你甚至可以直接抓起墙上粘着的游戏控制器来操纵多媒体艺术游戏进程。Szimpla Kert所处的这条街有飞鸟中国茶店啦，Tesla工厂酒吧，说起狂飚激进的科学怪人Tesla，就让人热血沸腾！而你不时看到正统哈雷迪教徒穿着及膝黑衣外套，头戴宽扁帽，蓄着长胡，两鬓垂下一搓螺旋状卷鬓发，提着黑箱子穿梭在狂欢的人群里。这附近有一家正统Kosher餐厅，橱窗里贴满希伯来语的广告。甚至有一家干净的没有多余颜色的，浅绿色的特拉維夫咖啡厅。而我总是每每驻足，猜测着这些广告的意图。后来我偷偷跑进一家Kosher餐厅，想看看究竟。
在城堡山，我看到地下迷宫的箭头指示，就误闯误入了，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竟然名气那么大，2000年被选作全球50个最有趣的地方之一，被誉为地下七大奇观之一。也根本不知道地下迷宫在６点之后就熄灯了，需要手提油灯完成参观过程。当然这过程----是非常恐怖的！这个地下迷宫是由温泉侵蚀而成的石灰华洞，史前时期就存在了，之后被用于酒窖，监狱，刑房，藏宝室，地窖和防空洞，弗拉德三世曾经被囚于此。也就是著名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原型，人称穿刺公，因为他经常使用将人钉在尖桩上的穿刺之刑。二战的时候曾用作地下医院。作为一个经常闪电夜不敢睡觉的人，一个人去熄灯后的地下迷宫真是傻大胆啊。还好我在入口处就遇到了四个超级可爱的台湾大学生，在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读剧场设计学系，啊！他们简直太好玩了！于是我们就一起走，害怕的时候聊聊天….
这个两千平米的的地下迷宫，一团漆黑阴冷，不时有水珠从洞顶滴下来，伴随着音乐，一会儿是歌剧，一会儿是宗教音乐，一会儿是濒死孩子般的恐怖吟唱（这个真的太creepy了），我们提着油灯一会儿发现一口井，铁栏后面关着一组真人大小的蜡像，穿着歌剧服装。或者是某个人的墓碑，那黑暗似乎随时会吞噬你，或者背后突然出现伸出五指的黑影..... 我是之后才知道16世纪的土耳其军队曾经把女囚犯们扔进井里，砌在墙壁里。我觉得我要是一个人提着油灯进去估计就腿软走不出来了.....听说关门前，工作人员要在迷宫里巡视，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很酷的工作。
我很喜欢这四个台湾学生，一见倾心。H和L两个女生那么美和灵动，简直就是从台湾文艺电影里活脱脱走出来的女主角，率真，美好，朝气蓬勃。他们告诉我这个迷宫有好几种玩法，一种叫私人迷宫，就是一个人在迷宫里找到出口，其他人不得入内。还有情侣迷宫，一对情侣被分别安排在不同的入口看能不能找到对方（或者把对方吓得半死。）我们在里面待了近四十分钟，他们非常勇敢一定要走遍所有的通道。我们一起去废墟俱乐部，一起玩密室逃脱游戏，夜晚喝得半醉找舞池，可惜的是布达佩斯并没有那么多可跳舞的pub。他们是来布拉格参加戏剧设计展的，他们学习戏剧理论，熬夜剪裁服装，时常画点油画，拍电影短片，做蛋糕，开party, 热衷于跳舞。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慢慢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会玩的人。我喜欢那些有玩乐天赋的人。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密室逃脱游戏。这是当天的一个高潮，一个纯白色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几幅画，这四个台湾大学生突然变身为解密天才，从纯白色房间墙壁上敲击出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他们解了几个数谜，打开了一扇暗门，用特别的手电筒照出画上的秘密符号，最牛的是他们竟然注意到闪光灯的强度也是一个线索，长长短，短长短，短短短.... 就这样他们像破译摩尔斯电码那样破译了闪光灯的线索...而我经过一天奔波累坏了，像个傻子那样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跟上他们的节奏.....
幸运的我，最后一天竟然观摩了紅牛特技飞行世界锦标赛。我始终张着嘴巴，下巴快掉下来的样子，大喊着哇！“速度那么快！”“好危险！”“那个翻转太迅速了吧！” 飞行员真是酷极了，人的生活也只有在敢于冒险的时候才会被激发到极致吧。旅途中我开始读《走出非洲》，艾萨克·迪奈森开飞机，打猎，给非洲孩子治疗疾病，这本被诺贝尔奖忽略的经典对每一个向往自由和冒险的人都是有力的一击，她的书几乎在提问：女性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可以如何刺激，丰富和有趣？可以怎样抛弃舒适，在一个极端环境里发挥潜力？在所有事物中，我仍然最向往自由，任何刺激新鲜，有趣的事物都扰动着我的神经。让我变得不安和兴奋起来，就像鲨鱼闻到了血腥味。在陌生和不安中，一种新的智慧从茫然中升起，让我们一瞬间突然具备了平时不具备的勇气，敢于放弃平时的陈规旧习，我们似乎获得一个新的自我，一个过去完全无从知晓的自我，正是这种新奇让我们冒险，并且面对冒险的危险性甘之如饴。
最后一天去了自由山，我不是一个对俯瞰景情有独钟的人，但是从自由山俯瞰布达佩斯， 面对这样的美景，仍然让人心潮澎湃。静静流淌的蓝灰色的多瑙河，阳光在河面上撒下的点点金光，Deák Ferenc 广场的摩天轮，伊丽莎白大桥和锁链桥，国会大厦，我徒然地拍照，却心里明白镜头完全不可能捕捉此刻的美，美或许就在于它是必定要逝去的。当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那是和时间相关的，我在这里，此刻，一个炎热的夏季，我还被人误作为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如果有一天老去，我会想看看自己，想看看那个夏季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和期盼的心情里的布达佩斯，那时的样貌或许能够反映灵魂的某个片断，那正在消逝的青春，可是那样的瞬间必定是失落了，不可得了。我安慰自己，哪怕能有一个美的时刻存留下来，那又如何呢？时间，时间必定是失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