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一季》：谁动了王道乾先生的译文？

直到一个月前，《地狱一季》的中文译本，我还只读过花城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王道乾译本，“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之一种，就是封面上有众多人影举着棍棒的那本。近来给兰波《灵光集》和《最后的诗行》做完了注释后，觉得有必要给《地狱一季》也做一下注释，这才促使自己去复译《地狱一季》。虽然我手边有两个法文注疏本和企鹅版法英对照本，但有王道乾先生的译文在前，自然是绕不过去得对照一下，生怕自己在理解和翻译过程中产生误读和偏差，也包括在“找词”时可以偷师几手。
然而，在对照了《序诗》和第一章《坏血统》之后，发现了王老译文中几处疏忽之处，比如：胸口在燃烧，时间在咆哮！王老在这里把tempes（太阳穴），看成了temps（时间）。还有几处译文有点“过度发挥”，比如：我成了德国籍雇佣兵的老兵油子，在德国的黑夜里踽踽独行，不知投奔何处。这一句原文只是说：我像个雇佣兵，露宿在德国的漫漫黑夜里，并没有“踽踽独行，不知投奔何处”。
我想看看后来出的版本里，这些地方有没有修改，虽然我知道王老已于1993年仙逝，但也说不定曾留下过修订稿。于是就去买来了最近的一本，也就是2012年上海译文版《彩画集》（即《灵光集》，与《地狱一季》合集出版）。对照着1991年花城版读了一下，发现这些地方并没有变化；倒是其他许多地方，甚至，几乎每个句子，都有所改动，而这些改动，有的是毫无必要，有的是把原先正确的译文改错了，更多的是经过了增删或重新整理……另外，这书的前后都没有修订说明。
相当迷惑之下，又去找来了前面两个版本，也就是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和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我想，2012年上海译文版应该是从上一个版本而来，而花城出版社2004年重出，按理说会沿袭花城1991年版……然而，对照了这三个版本之后，却发现惊人的一致：译文没有任何变化。也就是说，1991年花城版之后，译文被改动，是从2001年上海文化版开始，后面的2004年花城版、2012年上海译文版，都是沿袭了这个版本。不同之处在于，上海文化2001年版的书名叫《彩画集》，作者韩波，这是梁宗岱先生最早按法语发音的译名，至今台湾依然译作韩波，书中包括了《彩画集》（即《灵光集》）和《地狱一季》，与2012年上海译文版相同；而2004年花城版，书名依然是《地狱一季》，包括《地狱一季》和两封“通灵人书信”，与1991年花城版相同。
迷惑更深了。如果王道乾先生1993年去世前留下过修订稿，那么应该是由此后最早出的2001年上海文化版出版，但这个版本并没有译者的修订说明。而跟着出版的2004年花城版，完全照搬了上海文化版，放弃了自己的初版即1991年花城版译文，按常理，这样的处理应该作出说明：如果经译者修订，则应附上译者修订说明，如果没有修订说明，则应有个编辑说明，解释放弃自己初版译文的原因所在，但是书中并没有。
1991年花城版中，有一篇秦海鹰老师翻译的法国研究学者马尔加莱特•达维斯的文章《兰波的<地狱一季>》，放在书最前面，应是作为“导言”，秦海鹰老师另撰《阿尔蒂尔•兰波小传》，附在书最后；另外，还有李夏裔老师撰写的《“通灵论”简说》，附在两封“通灵人书信”之后。而这三篇文章，在2001年上海文化版中都没有出现，代之以王道乾先生撰写的《译者前言》，以及瓦莱里的数百字的《评论片段》和托多罗夫的评论《关于<彩画集>》，这两篇都没有另署译者，应是王道乾先生所译；书的最后，则是熊秉明先生所撰《我所认识的王道乾》，作于1994年1月。王道乾先生这篇《译者前言》作于1988年2月，第一句即为“韩波（Arthur Rimbaud，一译兰波）一八五四年出生于……”，我想这可能是2001年上海文化版将作者译作韩波的原因。2012年上海译文版沿用了王道乾的前言以及瓦莱里、托多罗夫、熊秉明的文章，但在《译者前言》第一句作“兰波（Arthur Rimbaud）一八五四年出生于……”，韩波改回了兰波。2004年花城版，将1991年初版中秦海鹰老师翻译的达维斯的文章放在书后，增加了王道乾先生所撰《<地狱一季>题解》，放在导言位置，没有注明写作日期。这些被选用在各个版本的文章和译文，应该来自刊物上之前已发表的研究文章，未及一一查找原始出处。
比较了这四个版本的基本情况，来看看王道乾先生《地狱一季》正文的译文差别，这里仅就《序诗》和《坏血统》第一小节作为样本。而比较译文改动，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弄清楚这些改动是否有可能是译者本人的修改，抑或是某位编辑的“上帝之手”所为。
序号后为1991年花城版，下面改动为其他三个版本，破折号后为笔者注明改动之处或其他说明，为方便了解差别，有时会附上笔者的译文，有时则注明英译。
《序诗》中：
1. 我的生活曾经是一场盛大的饮宴。（花城，1991）
我的生活曾经是一场盛大饮宴。
——删去了“的”。
2. 我发现她苦涩惨怛——我便对她恨恨地辱骂。（花城，1991）
后来我发现她苦涩惨怛——我对她又恨恨地辱骂。
——增加了“后来”，删去了“便”，增加了“又”。这里的“后来”，来自原文et（英译：and）,省略也可。
3. 我的珍奇财富都交托给你们了！（花城，1991）
我的珍奇财富都交托给你们！
——删去了“了”，时态和语气都变了。
4. 我终于使人类的全部希望在我脑子里彻底破灭。我像猛兽一样跃起，把一切欢喜统统勒死。（花城，1991）
我把人类的全部希望在我思想里活活闷死。像猛兽一样扑食，我在欢喜中把它狠狠勒死。
——整句改动。笔者的译文：我终于让一切人类希望在我的精神里灰飞烟灭。我如猛兽般无声地跃起，将所有欢乐一把掐死。
5．我叫来侩子手，垂死之际，紧紧咬住他们的枪托。（花城，1991）
我叫来侩子手，我在垂死之间，用牙咬碎他们的枪托。
——咬肯定是用牙，多余的增加，原文中也没有。咬住改成了咬碎，原文mordre，英译：bite。
6. 灾难成了我的神明。（花城，1991）
灾难本来就是我的神祇。
——成了，改成了：本来就是。神明，改成了：神祇。
7. 罪恶的空气再把我吹干。（花城，1991）
在罪恶的空气下再把我吹干。
——原来的意思没错，改动没有必要。笔者的译文：我在罪恶的空气里把自己晾干。
8. 春天给我带来白痴的可憎的笑。（花城，1991）
可是春天却给我带来白痴的可憎的笑声。
——增加了“可是”，“却”，“声”。可是，原文et，英译and。笔者的译文：而春天带给我白痴的狞笑。
9. 可是，最近，当我几乎又要弄出最后一次走调的时候，我想到要寻回开启昔日盛宴的钥匙，在那样的盛宴上我也许能恢复食欲。（花城，1991）
最近我发现我几乎又要弄出最后一次走调！我只盼找回开启昔日那场盛宴的钥匙，也许在那样的筵席上，我可能找回我的食欲，我的欲望。
——整句改动。增加了“我的欲望”，原文没有。
10. 这样的灵启证明我是做梦！（花城，1991）
有这样一个灵启，表明过去我确实做过一场美梦！
——整句改动。证明，原文prouve，改成了表明。增加了“一个”，“过去”，“确实”，“一场”，“美”。
11. “你还是做你的豺狼去，……”魔鬼叫着，给我戴上如此可爱的罂粟花环。（花城，1991）
“你还是做你的豺狼去，以及其他等等……”魔鬼给我戴上如此可爱的罂粟花花冠，这样喊叫。
——省略号前，原文有etc，不表示做其他的野兽，可省略，增加了“以及其他等等”是多余。花环改成了花冠，戴这个动词，原文couronna，“给……戴冠”，而戴花环一般指戴在颈上，此处的改动有道理。
12. 不过，亲爱的撒旦，我求求你，不要怒目相视！你是喜欢作家缺乏描写才能和说教才能的，这几页可悲的纸片是我这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手记，在几分怯懦来到之前，我把它们撕下来交给你。（花城，1991）
不过，亲爱的撒旦，我请求你，不要怒目相视！稍等一下，卑怯随后就出现，你是喜欢作家缺乏描写才能或没有教育能力的，作为被打入地狱的人，这是我的手记，这几页极为可厌的纸头我撕下来送给你。
——整句改动。怯懦改成了卑怯；缺乏说教才能，改成了没有教育能力，交给你改成了送给你。
《坏血统》第一小节：
13. 我发现我的衣着跟和他们的一样野蛮。（花城，1991）
我发现我穿的衣服和他们一模一样，同样的野蛮。
——衣着，就是穿的衣服，改动没有必要。一样野蛮，改成了：一模一样，同样的野蛮。
14. 高卢人是剥兽皮的人，是他们那个时代最荒谬、最低能的烧草放荒的人。（花城，1991）
高卢人是剥兽皮的人，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是最荒谬最低能的烧草放荒的人。
——改动没有必要。增加了一个他们，反而累赘。
15. 我从他们那里继承了偶像崇拜和亵渎神灵的癖好；——哎呀，种种恶习，暴躁易怒、骄奢淫逸，——骄奢淫逸，多么美妙；——尤其是说谎和怠惰。（花城，1991）
我从他们那里还继承了偶像崇拜和亵渎神圣的恶癖；——哎呀！我还继承了他们的种种恶习、暴躁易怒、骄奢淫逸，——奢华，多么美妙；——尤其是说谎，还有怠惰。
——增加了不必要的“还”，神灵改成了神圣，增加了第二处的“还继承了”，第二个骄奢淫逸改成了“奢华”。哎呀后面的逗号，改成了感叹号，是根据原文“oh！”改的。
16. 我厌恶所有的职业。（花城，1991）
不论什么行业，我都怕，我不干。
——改错了意思，原文j’ai horreur de，是厌恶，不是怕。增加了“我不干”，原文中没有。
17. 师傅和工人，都是些农民，卑鄙的农民。拿笔的手也和扶犁的手相当。（花城，1991）
师傅和工人，所有的农人，都卑鄙下贱。拿笔的手比扶犁的手强得多。
——前句改动，没有必要，增加了“下贱”。后句改动，意思完全错了。
18. 好一个手的时代！——我永远不要我的手。（花城，1991）
怎样一个手的时代啊！——我不会有属于我的手。
——改动没有必要。
19. 再说，作奴仆，那走得太远。行乞的正直也让我悲痛难堪。（花城，1991）
后来，役使奴仆用得太滥，也太过分。行乞的正直磊落也让我悲痛难堪。
——增加的“役使”、“磊落”，改动的“用得太滥，也太过分”，都是错的。
20. 我嘛，我可是完好如初，而且，我也无所谓。（花城，1991）
我啊，幸好没有受到伤损危害，完好如初，不过，我也无所谓。
——增加的“幸好没有受到伤损危害”，原文没有，其他改动，都没必要。
21. 但是，是谁给了我这般恶毒的舌头，竟让它指引并监护我的怠惰以至到了这等地步？（花城，1991）
但是！是谁把我的舌头弄得这般恶毒这般凶险，竟让它指引并监护我的怠惰以致到了这等地步？
——改动了句子谓语结构；增加了“这般凶险”，原文中没有；以至改成了“以致”，符合出版规范；逗号改成了感叹号，这是原文中的“Mais！”
22. 要活着又不愿意动一动自己的身体，比癞蛤蟆还要懒散，我到处游荡。（花城，1991）
要活下去也不愿意动一动自己的身体，比癞蛤蟆还要懒散，我到处鬼混，得过且过。
——活着改成了活下去，又改成了也，游荡改成了鬼混，增加了得过且过。
23. 欧洲的家族没有一家我不了解——我是说像我家这样坚守人权宣言的家庭——每家的子弟我都认识！（花城，1991）
欧洲多少家族，我一家也不认识。——我知道的，只有像我家这样的家庭，坚守人权宣言的家庭。——这种家族生养出来的子弟我都认识，我都深知。
——整句改了。
——要说明的是，1991年花城版《地狱一季》全文从25页开始到70页结束，共46页，以上举出的例子只占前3页。
笔者重申，举出三个版本与王道乾先生尚在世时出版的1991年花城版之间存在的改动之处，唯一目的在于弄清楚是否王老自己的修订，抑或被2001年版的编辑擅自改动而后两个版本又“以讹传讹”。故将之罗列出来，恳望方家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