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宇
两千多公里长的铁轨上,火车的轰鸣声在脑海中划开深深浅浅的缝隙,漏出近乡情怯的一点犹疑和久别归家的一点欣喜。等到再次踏入十七年来最熟悉的温情城市,在异乡别景里飞速流逝的时光仿佛停下匆匆步履,长途跋涉后突突沸腾的血液就随着天边最后一抹玫瑰金慢慢沉静安定。
然后,我看见了他。
身着背心,笑容熟稔,眸色喜悦,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似乎我只是晚饭后出去沿街散了一小会儿步,在街灯流光溢彩的剪影里绕了一圈又回到出发的地点。他道声欢迎回来,问候我远在他乡的生活诸事,吃得可好,身体如何,学业是否紧张,事务能不能忙得过来。冷冽却不再陌生的冬季空气沿鼻腔里的神经末梢弥漫开来,他周身温暖柔软的气息却始终萦绕,让回归的我蓦然想起曾在高中时代读诵过无数遍的《归去来兮词》中的那句——“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只是,他白发丛生,而我,韶华正盛。
他是我的外公,是当时他所在乡村里最有出息的晚辈,品学兼优,节节保送(那时候小升初、初升高都是有保送的),大学时候进了军校,和外婆相互倾慕结下美好姻缘,受到几年文革浪潮的冲击,又重回小小政坛,然后安享晚年。那一辈的老人大抵多是如此,人生经历描述起来只消三言两语就能画上句号,却真正是颇具传奇色彩的。我是母亲家这一辈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故而从一出生就备受宠爱,一手由外公外婆带大,本不算是出自什么“书香门第“,却因为他的缘故,幼时和同龄人相比算是识字颇多,也就因此逐渐沾染上了半点他的文人气息。
出生后牙牙学语,第一句话学会的就是“外公“二字,当时的他抱着稚小的我,因为这极不标准的发音喜出望外,笑得一脸幸福慈祥。当然这些我都不记得,只是听过很多次母亲的描述,看过很多张他抱着我的照片,听过很多个他是如何爱我的故事。
上小学前他教我识字,那时候我退了幼儿园,无所事事,在家中整日与他为伍,或去楼下小书店里有模有样地翻书,日积月累也认识了不少汉字。于是他就抱着我,摊开一本厚厚的字典,用一个个“正“字记录我认识了多少个字,这小小的考察也持续了半年。那段时间我似乎和”学校“没有半点联系,最大的乐趣不过是坐在他的膝头,抬首就能看见他带着老花镜的认真模样,低头便是厚厚字典光滑雪白的页面和纸上苍劲有力的他的”正“字。
等岁月再走几轮,我十岁的样子,七八月份和外公外婆一起在庐山避暑,在夏茶山溪的气味里消磨小学时候百无聊赖的暑假。他极爱诗词,灵感忽来便能自成数首,成品已经能装订成厚厚的一小本。在那个电子产品鲜少普及的时代里,青山绿水中他的诗集几乎成为掌控我最大兴趣的消遣工具,久而久之终于勾起我小小的创作兴趣。于是我就坐在床沿,抱着被子,研究出两首大概只有字数能和“诗”相符的“七绝”,一脸骄傲煞有介事地拿给他看。印象里他很开心,把我那时候肤浅幼稚的五十六个字传给亲戚与他的朋友看,一脸自豪地夸我有文学天赋。回忆起这些来的时候,我总觉得,现在所有我能够铺于纸面的那些东西,大概都是拜他所赐,而这么久以来,我的文字,却也只为他流淌过这一次。
再之后的记忆也零零散散了。他变得苍老,身体不好,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许多次,在鬼门关前也算是绕过几遭。前些年在井冈山的时候半夜被送去医院急救,我不在他身边,第二天挂着惺忪睡眼才从母亲那里得知抢救成功的消息。那时候我年龄并不大,对于生离死别的认知还处于极其浅薄的状态,只觉得既然安然无恙就并无大碍。如今想起来反倒有所余悸,不敢细想倘若我去医院陪伴他时,看见的不是他言笑晏晏的样子,而是毫无声息的身躯,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高考完那个暑假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他仍在写东西,却会时常来我房间,问我一个很日常的字该如何写,我教他,他却讪笑着抱歉说很多东西不记得了,带一点自嘲的口气。我嘴上宽慰他没事,说这只是一时短路而已,但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哪里会没事,引以为豪的文采与知识被剥夺的时候,你大概是察觉得到的,那倘若有一天,你最疼爱的外孙女的样子忽然被擦去,你还会不会记得,数年之前,你曾最爱看她幼年时的诗篇。
去年六七月份某一个礼拜天的上午,和他一起去树木葱郁的中学校园里散步,篮球场极多,我们挑了一处没人的地方谈天小憩。初夏的天空高远,色泽蔚蓝而清澈,淡金色的光芒从层次稀薄却形态分明的云中透出,再穿过绿叶边缘微小的罅隙,在灰色凹凸的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清新的光影,一晃一晃像是时间不舍无痕离去而留下的足迹。七月流火的时节未至,晨午交接时分的微风凉爽宜人,他像从来没有老去一样平静温和地笑着同我对话。
“我今年也七十四了吧,总也到了一个鬼门关,我自己有感觉的,大概是过不去了。我现在最后的愿望,就是看到你有一张录取通知书,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与你满意的大学,再有一点点的私心,就是看到你能遇到一个好的人了。真的,我的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人到中年,人生已经定型,再没有什么大事需要我操心;而你这一辈别的孩子太小,我从不指望能看着他们怎么样,只有你,想看着我的外孙女长大喔。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大概就会走掉,但那时候不会马上告诉你的,你还是正常学习、好好生活,等回来的时候,能够来看看我,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我扯起笑容回应,说你不要说这种话,你还会一直健康;说你还要看我结婚生子,给我的孩子取一个像我一般巧妙的名字。然后我又笑着同他开几个玩笑,在不尴尬的沉默里缓一缓情绪,和他一起回家,像刚刚的片段未曾出现过一般。未来有那么多的不确定,人有那么多的感情与期望,愿希望得以实现,愿所爱能够安康,愿生命可以长久到足以完成夙愿然后放下与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在这一瞬间,我唯一能抓住的,却只有他坦然述说时目光里隐匿的不舍与期盼,就像他耳畔里唯一回响的,是从我镇定掩饰里泄漏出的不安而惶恐的尾音。
我从不曾说贯穿我成长轨迹的他于我有多重要,他也从未言他有多爱他曾无知而如今渐渐长大的外孙女。两千公里之外,我琐碎的感情与想念,只是在看到橙子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因为我爱吃橙子,他就搬回来为我榨汁的十几箱橙子;只是会在看到某个老人佝偻背影的时候,想起他仍旧装作挺拔的样子,就像咽下他曾常为我泡的莲心水一般,泛起苦涩心疼的关心;只是会在每次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尽我所能问候他的身体,再如旧时一般开上几句他喜欢听的玩笑;只是会在晚上看完“一个“里《红裙》那篇文章时在被子里酸涩了喉咙、喑哑了声音、几近落泪,那篇文章是讲述作者睿智的外公在患上艾森海默症后一点点被岁月落下最后黯然离世的故事。我畏惧每次见他都可能是最后一面的感觉,畏惧我的面孔被时光从他的脑海里剥夺,就像他害怕看不到我组建一个美满家庭,等不到我拥有一份完整幸福,害怕不知道在哪一通电话里,就是最后一次听见我的声音。
他抱起我的时候,教我识字的模样,看我凑诗的笑容,在厨房里炒一桌好菜的身影,在夜幕沉沉时催我睡觉的嗓音,在无人操场上如临终嘱咐般的话语,十七年来的一点一滴,就这样简洁而深刻地从岁月长河里汩汩冒出。我并非恋家的人,平日里情感波动平平甚至称得上寡淡,而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却拼了命地想要停下那些蚀骨的回忆和思念。明明他还在,还未离开,可那些柔韧如水的对未来的忧惧不安就这样蜿蜒着渗进血液和心脏,渗进身体每一个角落,它们和我大脑喊停的声音猖狂地叫嚣着,让我手足无措。
树欲静而风不止。
有人说时光匆匆,所以孩童从小耳濡目染“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名言警句;有人说爱情匆匆,所以在小说里方茴和陈寻爱得懵懵懂懂却刻骨铭心;有人说青春匆匆,所以就有了“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桐已秋声“;有人说垂暮之年匆匆,所以我们赞美着最美夕阳红,吟诵着为霞尚满天。他们说每一份匆匆里,都能留下最美好的剪影和回忆,成为一帧帧无声泛黄的黑白电影,供自己在精致的时空与无尽的宇宙里咀嚼回味,他们说那份余韵才是生活的意义和真谛。
可我不想要那么多的匆匆,我只希望时光的步伐能够慢一些,等等他,再等等他,等到我在与岁月的赛跑中成为那个优秀的人,等到我像幼时一样把文字拿给他看读给他听,等到我挽着值得托付的人出现在他面前;等到那时,他仍旧能够像我归时一般,身着背心,笑容熟稔,眸色喜悦。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他是我的衡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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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未语荒 赞了这篇日记 2015-06-02 10:04:43